47. 设棚施粥

作品:《桃花深处点心铺

    裴清梧的担心不无道理。


    才堪堪过了三日,外头便又传来流民生事的消息。


    这次遭殃的是个蜜饯果脯铺子。


    经营这家铺子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每日起早贪黑,买了新鲜果子来,腌制成各种各样的果脯售卖,在秦州也算小有名气。


    这家的遭遇,和采春阁大差不差,不过这一次,流民是三更半夜行动的,巡街的武侯赶过去的时候,小店已经被砸了个七七八八,掌柜夫妇躺在一片狼藉之中,出气多进气少了。


    就连酥山小集,夜里也开始会听见有人砸门的声音。


    因着同行接二连三出事,裴清梧晚上不敢睡得太死,听见动静就起身了。


    和她一样醒着的,还有起来给明义喂夜奶的锦娘。


    锦娘本就是个胆小的,听见外头不要命地一阵拍门,吓得瑟瑟发抖,明义也被这阵动静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小孩子哭声大,其余人也纷纷被吵醒了。


    “哎呦,小明义怎么哭了。”


    石大勇忙从锦娘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哄了起来,动作轻车熟路。


    “师父,怎么办?”


    眼见砸门声越来越大,于意怯生生地问了句。


    “怕什么,大不了和他们拼了。”


    五娘说着,就进厨房抄了把菜刀出来,目露凶光:“他们是可怜,可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好好说几句,难道我们还不会施粮给他们?非要如此,那就拼谁命硬了!”


    说着,五娘还挥着菜刀比划了两下。


    她自幼跟着爷娘走街串巷地做生意,见惯了无赖生事者,性子自然泼辣得很。


    “先把你那刀放下,没事的。”裴清梧示意她稍安勿躁:“咱们大门稳固,一时半会,这群人进不来。”


    果然,见怎么都砸不来门,外头的流民骂了两句。


    接着,一阵巨大的动静传来了过来,听着像什么东西落地了。


    “他们……不会把咱们的匾额拆了吧?”茜桃惊惶道:“那可是赵使君写的,他们怎敢……”


    “有什么不敢的……”


    裴清梧生在丰衣足食的21世纪,哪怕父母刚离婚的时候,日子困难一点,但绝不至于到饿肚子、难以生存的地步。


    读历史的时候,每读到“岁大饥,民相食”的句子,感悟便没那么深刻。


    可如今穿越了,真切地置身于此等境地,看着那一双双饿红了的眼睛,才懂那短短一句背后的惨烈。


    这个时候的人,其实与动物无异了。


    再这样下去,莫说只是赵珏写的一块匾额了,就是赵珏本人,都有可能被愤怒的灾民活撕了。


    这个夜晚,就这样惊心动魄地度过了。


    第二日清晨,裴清梧出门去看,果见那匾额躺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她蹲下身去,拾起一小块碎片,摩挲着思虑良久,果断起身道:“阿恒,陪我去见赵使君。”


    秦州府衙门。


    赵珏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


    他已经做尽了一切,一州父母官该做的事,安置流民、抗洪救灾……


    可流民数量甚多,仓中余粮也支撑不住,眼见如今闹事的越来越多,他急得嘴角都起了个燎泡。


    听闻裴清梧求见的时候,还是理了理衣冠,出门接待。


    见裴清梧要行礼,忙道:“不必多礼,说吧,是有什么事?”


    裴清梧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奴家知,使君在为流民一事烦忧,愿为使君解难。”


    “哦?”


    赵珏倒不意外她因此事来找自己,毕竟当日,就是裴清梧头一个站出来,表示愿意捐赠粮草给陇右军,如今秦州洪涝,她也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他只是好奇,裴清梧想做什么。


    “奴家铺子内,还有不少余粮,熬成米粥,至少能施七日,奴家愿意开设粥棚,为流民施粥,令其果腹。”


    “只是……”


    赵珏忙问:“只是什么?”


    “奴家铺子的人手,大多是女流,恐镇不住流民,若使君愿派兵协助,就再好不过了。”


    流民不太可能会老老实实地排队领粥喝,快饿死了的时候,人性之恶,会被无限激发出来。


    若是有真刀真枪的士卒镇着,才会冷静下来。


    “裴东家此言有理!”


    赵珏还未说话,一道清朗的女声传来,二人回过头,马车旁,裹在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绣襦裙的寿春公主,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她虽已孕肚高高隆起,可这么几步,依旧走得端庄优雅,丝绦上系着的环珮禁步,纹丝不动,不闻一丝玉石相撞之声。


    “见过公主。”


    公主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


    而后看向裴清梧:“我公主府上也有府兵,可借给裴东家维持秩序。”


    本朝确实许公主蓄府兵,数量不要太夸张就行。


    “这……”裴清梧吃惊道:“如今多事之秋,公主您又怀有身孕,该留下府兵,护您周全才是啊。”


    “是啊。”赵珏也说:“虽说吐蕃来者不善,可秦州依旧能调度出兵力来,何须劳动公主的府兵呢。”


    “都说了,多事之秋。”公主不以为意:“我为国朝公主,享天下之养,这个时候,怎么能不出力呢?”


    “这样,裴东家可在我公主府前施粥,我陪着东家,府兵相护,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公主还要陪着她,一同施粥?!


    裴清梧闻言,震惊之余,更是敬佩:“可是,公主您的身孕……”


    “都这个月份了,早该稳了,若是我稍稍一劳动就掉了的孩儿,本也是保不住,何苦强留。”


    “何况此乃善事,”


    裴清梧不由得暗暗给公主点了个赞。


    虽说是古代的公主,可思想比好多现代人还开明。


    就这样,裴清梧回去,让石大勇和顾恒将余粮都取出来,支起粥棚,开始熬粥。


    柴火烧得极旺,噼啪作响。


    火光映照在公主的脸上,勾勒出她原就不俗的眉眼。


    待米香渐渐升起,裴清梧绕着两口大锅看了看,摸着下巴想了想,问顾恒:“阿恒,前些日子,我们用剩的细沙还有多少?”


    “还有两袋,怎么了东家。”顾恒不明所以。


    “干净吗?”


    “干净啊,一直在袋子里,不曾取出来过呢。”顾恒更懵了。


    “那就好,你背出来吧,往这锅里洒一点。”


    这句话,让顾恒一下子愣在原地。


    连公主也柳眉微蹙,不解地望向裴清梧。


    “裴东家,你这是何意?”


    裴清梧道:“施粥棚子架起来,来的是不是流民,我们可不知道,保不齐有那游手好闲的,想贪便宜的,也来排队。”


    “我倒不在乎让他们吃,只是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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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么多,他们吃了,真正需要粮食的流民怎么办?”


    “所以便放些沙子进去,流民呢,快要饿死了,怎会嫌弃粥不干净,刚好把那些人排除掉,才能帮助真正有需要的。”


    其实这个办法,也不是她想出来的,实在是古往今来,用的人太多了,她也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


    顾恒恍然大悟,再次看向裴清梧时,眼睛里有星辰闪烁似的:“东家真厉害!”


    裴清梧被他看的受不了,撇过头去。


    在公主府府兵明晃晃的刀枪与肃杀之气的震慑下,闻讯而来的流民们虽渴望地盯着那两口腾腾冒着热气的大锅,却也不敢造次。


    推搡之间,很快便在那粥棚前排起了一条蜿蜒的长龙。


    队伍中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之人。


    有步履蹒跚的老人,有怀抱婴孩的妇人,还有半大的孩子,睁着空洞的大眼,目光死死黏在粥锅上。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四肢纤细得可怕,肚子却大得鼓了起来,五脏六腑在皮肤下无力地蠕动。


    粥熬好了,米香混合着一点点沙子的土腥气散开。


    裴清梧亲自掌勺,银岚和茜桃在一旁帮忙。


    第一勺温热的粥倒入了一个老翁破口的碗中。


    那老翁双手颤抖,几乎捧不住碗,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哽咽着念叨着:“多谢……多谢贵人救命之恩……”


    后边是更多的流民。


    他们看着碗里算不上洁净的粥,非但没有嫌弃,反而个个面露感激。


    因为他们知道,这看似粗粝的东西,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指望。


    “能活一天是一天啊……”


    “菩萨保佑,公主殿下和这位女东家是活菩萨啊!”


    类似的感叹低低地在队伍中传递,伴随着吸溜吸溜喝粥的声音。


    府兵们紧绷的面容也稍稍缓和,维持着秩序,确保每人都能领到一份。


    黄昏时分,带来的米粮终于施舍完毕,锅底刮得干干净净。


    流民们渐渐散去,寻找今夜安身之所,许多人临走前,还不住地回头,朝着公主府和粥棚的方向叩首。


    仆从们开始收拾锅灶碗瓢,裴清梧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胳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寿春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到她身边,目光悠远地望着流民散去的方向,轻叹一声:“裴东家,你看这一碗稀薄的米粥,在京城贵人眼中,是粗鄙不堪之物,可就是这样的东西,却是他们……”


    她顿了顿,继续道:“却是他们拼了命也想得到的救命稻草。”


    裴清梧闻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她想起自己那个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米粥这种东西,有时候是商家免费赠送的,何曾想过能珍贵至此。


    “公主说的是,只盼这灾荒早日过去,天下百姓,都能有一碗安生的饭吃。”


    公主转头看向裴清梧,眼中的赞赏之意更浓:“裴东家有此胸怀,是秦州百姓之福。今日你往粥中掺沙之举,看似不近人情,实则大善。若非如此,岂能辨明真正急需之人?你之心智,远胜许多须眉。”


    “公主过誉了。”裴清梧微微欠身:“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


    暮色渐浓,公主府的灯笼次第亮起。


    顾恒站在裴清梧身后,望着她立在昏黄灯光下,宛如一团不真实花影的身影,嘴唇蠕动了两下,眼中倾慕之色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