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老前辈从蜀王府出去时，天色已经明亮，阳光透过薄云，给长安城的朱雀大街铺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辉。


    但每个人的心头，却都揣着一份沉甸甸的，与这明媚天气不甚相符的思虑。


    李恪送走诸位老前辈、先生后，站在蜀王府大门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是打了一场硬仗，后背都有些微湿。


    彻夜长谈，李恪的计划已经变得非常成熟，他的目的除非是李崇义他们说漏嘴，基本上不可能被发现。


    毕竟，现在他已经将此事引导到了关乎天下福祉的层面，他的一己私欲反倒成了顺带的事。


    只要那些最弱势群体的安危能得到保障，避免造下无谓的杀孽，那他这点私心就算不上什么，他可以大义凛然地继续这个计划。


    否则，真牵扯到这么多人命和因果，他这小身板，真的扛不住，总不能年纪轻轻就被压垮吧？


    诸位老前辈也不是一般人，站得高度虽高，却心系天下百姓，一旦决定介入其中，将会发挥出恐怖的影响力。


    高老太爷便决定前往屈突老尚书的府上。


    屈突老尚书曾任刑部尚书，虽已致仕多年，但于刑名律法一道，眼光老辣。


    如何将“禁止近亲结合”这一条写入律例，既能达到震慑效果，又能兼顾人情，不至于激起世家大族剧烈反弹，这其中的分寸火候，需要与他好好推敲一番。


    袁老道长准备去钦天监转转，看看他那好大侄，顺便也看看袁天罡在信中经常提及的李淳风。


    李恪想要借用道家的影响力，绕不开袁天罡，而袁老道长出面，袁天罡拒绝不了，也不能拒绝！


    此外，他也要借钦天监的观星台，一观天象，有些事，也该做决定了！


    孙老神仙的目的地很明确，他要去太医署，翻阅那里封存的资料，查一查，看看有没有治疗那些可怜人的方法。


    当然，长孙皇后刚诞下小公主不久，他既然来了长安，总得配几副温补调理的方子送过去。


    墨家钜子倒是想和孙老神仙一同前往太医署，他要早点看到武媚娘，才能放心。


    不过，他刚挪动脚步，三位脉主立刻无声无息地堵在了他的面前，眼神警惕，态度坚决。


    “钜子，海东族老已经说了，坚决不许你与媚娘私下接触，否则，他先杀了我，再与你同归于尽。”


    秦墨脉主相里长丰一本正经道。


    “钜子，殿下都说了，稍后会让媚娘出宫，看在我们三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你就行行好，消停一下。”


    齐墨脉主相夫阳哀求道。


    “钜子，长安也有百废归流所，要不，辛苦你老人家走一趟，去改进一二？”


    楚墨脉主邓陵木建议道。


    墨家钜子吹胡子瞪眼，他还能不知道他们的心思？


    不就是怕他把武媚娘带歪了吗？至于像防贼一样防着他这个钜子？


    无法无天了！


    “哼！”


    墨家钜子气得鼻子里直喷粗气，一步踏出，整个人已经穿越三位脉主的封锁。


    “本钜子去平康坊转转！”


    他倒是不怕三位脉主，但是，要是真惹得三脉族老与他拼命，那消耗得就是墨家的力量！


    那些族老，现在眼里只有武媚娘，说拼命就绝对会拼命！


    其余如苏元朗、潘师正等来自益州的先生们，也各自散去。


    他们深知此事关系重大，需要尽可能多的有识之士形成合力。


    一些在长安的故交好友，是该去走动走动了，将在蜀王府所议之事，以合适的方式透露出去，争取更多的支持。


    至于他们带来的张柬之、王玄览、张文仲等“小妖孽”们，则完全不用他们操心。


    还没人有胆子硬闯王府，王府之外，天子脚下，除了巡街的金吾卫，他们也能随时赶到，真要是有哪个不开眼的敢以大欺小，他们这些先生也不介意活动活动筋骨。


    “接下来，朝堂之上，也该有人吹吹风了。”


    李恪喃喃自语。


    他并不急于让孙老神仙立刻公布数据，民意还在沸腾，没有达到最高点，还需要再发酵一下。


    同时，朝堂上，也该有一道足够分量的声音率先打破沉寂，将这件事从市井流言上升到国家层面。


    而这道声音的最佳人选，毫无疑问，就是那位连李二都敢硬怼的人间清醒——魏征魏玄成。


    那老家伙，就像一把无比锋利又刚硬无比的剑，用他来劈开朝堂上可能出现的沉默和阻力，再合适不过。


    想到魏征那古板又执拗的脸，李恪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头疼。


    魏征刚直不阿不假，但想欺瞒他绝非易事，而且，他向来油盐不进，博弈起来，更不知要耗费多少心神。


    “黑仔！”


    李恪朝王府内喊了一声，没一会儿，黑仔硕大的身影就从远处冲了过来，吓得不少长孙皇后安排的下人发出一阵惊呼。


    他翻身骑在黑仔身上，一人一兽大摇大摆地就朝郑国公府而去。


    今日恰逢官员沐休，魏征那老犟种，大概率是在他那座清贫得堪称家徒四壁的府邸里，要么读书，要么训子。


    黑仔速度极快，没多久，李恪便来到了魏征的府邸前。


    与其说是一座国公府，不如说是一个稍微宽敞些的民居。


    围墙有些斑驳，两扇木门更是显得陈旧，连门环都带着锈迹，与周围其他勋贵府邸的气派相比，这里寒酸得有些格格不入。


    李恪上前叩响门环。


    很快，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老门房探出头来。


    看到是李恪，老门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恭敬地道：“原来是蜀王殿下，您稍候，老奴这就去通报。”


    没过多久，看起来约莫十一二岁，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少年快步走了出来。


    少年面容清秀，眼神清澈，带着几分书卷气，正是魏征的嫡长子魏叔玉。


    “三哥！”


    魏叔玉看到李恪，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你咋有空来我家了？”


    这小子比李恪小四岁，当年，李恪跟着李崇义、程处默他们横行霸道的时候，没少捉弄这个看起来有点呆萌的小跟屁虫。


    虽然后来因为年龄和圈子的变化，交集少些，主要也是李恪他们大了后，不爱带这些小跟屁虫玩，再加上李恪带着李崇义他们去了益州，而长孙冲他们比李恪年纪更大，和魏叔玉他们更玩不到一处去，但幼时的情谊还在。


    李恪哈哈一笑，一巴掌轻轻拍在魏叔玉的后脑勺上，“好小子，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怎么样，有没有想三哥？”


    “想！”


    魏叔玉揉了揉并不疼的后脑勺，憨笑道：“三哥，你每年托人从益州送来的年货，我都收到了！剑南醉，阿耶都舍不得多喝！要不是阿耶不准，我都想偷偷跑去益州找你了！”


    李恪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吓唬道：“叔玉，幸好你没来！你要是偷跑来了，魏伯伯找上门，我被收拾，你也别想好过，保管把你种在土里，看看明年能不能长出一朵花来！”


    魏叔玉一脸笑意，全然没有把李恪的威胁当一回事。


    嗯！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三哥还是那个三哥，一点没变。


    像这种恶狠狠的威胁，小时候也听了不少，但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哼！”


    一声略带威严的轻哼从院内传来。


    只见魏征穿着一身半旧的常服，负手站在庭院中，面色平静地看着勾肩搭背的二人。


    “叔玉，这就是为父平日教你的待客之道？”


    魏征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


    魏叔玉立刻缩了缩脖子，乖乖站好。


    随即，魏征的目光转向李恪，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色，“蜀王殿下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过，殿下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老夫这寒舍，所为何事？”


    话倒是客气，但语气没有半分客气，甚至还有一丝提防的意思，李恪那帮子入过勋贵集训营的小家伙，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魏征显然是不打算和李恪寒暄，直接进入主题。


    李恪松开魏叔玉，向前走了两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脸上堆起笑容，“魏伯伯料事如神，小子手上，确实是有一件关乎社稷民生的大事，需要魏伯伯这等国之柱石出手相助。”


    魏征眼皮都没抬一下，侧身让开道，“蜀王，请入厅内说话。”


    进入略显昏暗简陋的正厅，魏征在主位坐下，魏叔玉安静地垂手立在他身侧。


    李恪则在左下手的位置坐了。


    有老仆奉上两杯清茶，茶汤颜色寡淡，一看就不是什么名贵茶叶。


    李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转向魏叔玉，笑道：“魏伯伯，叔玉年纪也不小了，学问根基想必打得扎实，有没有兴趣让他来我们益州第一学院待几年？见识一下不同的学问路子？他日若是能顺利高中毕业，等到重开稷下学宫，也是一份不小的机缘。”


    他这番话倒不全是幌子，是真心觉得像魏叔玉、秦怀道这些小一些的文武二代，可以进学院好好学学，免得跟不上时代变化。


    当然，他更清楚这些原来的小跟屁虫，未来注定会入朝堂，会成为学院的一块块金字招牌。


    魏征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地道：“蜀王，有事说事，叔玉的前程，不劳殿下费心。”


    他对益州学院和稷下学宫自然清楚，但若李恪想以此为诱饵，让他办事，那可就打错了算盘。


    他魏玄成一生行事，刚正不阿，只论是非，不为利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