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将四道身影的影子拉得很长。


    酒坛碰撞的清脆声响，打破了杨戬话音落下后那短暂的沉凝。


    “应劫之人？哈哈哈！”


    孙悟空将坛中美酒一饮而尽，用袖子豪迈地一抹嘴，浑不在意地笑道，“二郎真君，你这话俺老孙可不爱听。什么叫劫？俺看那天庭的腐朽规矩，那灵山的虚伪慈悲，才是三界最大的劫！俺们兄弟，不过是想活个痛快，求个逍明，怎么就成了应劫的了？”


    他身上那股桀骜不驯，仿佛要将天地都捅个窟窿的锐气。


    并未因大胜而有丝毫收敛，反而愈发炽烈。


    哪吒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点头，又灌了一大口酒，含糊不清地附和道：“就是！玉帝老儿和那帮道貌岸然的家伙，自己屁股不干净，还好意思说别人是劫。依我看，悟空你和牛大哥，这是应运而生，是来给这死气沉沉的三界，换换天！”


    杨戬看着他们，眼中那抹复杂之色更浓。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你们不懂。我师尊所说的‘劫’，并非善恶对错。而是一种‘势’。是天地业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会有的宣泄。悟空，你生来便是补天石所化，身负大气运，本就是这‘势’的中心。原本，你的‘势’，天庭自有安排，灵山自有算计，一切都在那张无形的大网之中。”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了一旁沉默饮酒，眸光深邃如星海的牛锋。


    “但牛兄的出现，却是一个谁也算不到的变数。你不仅破了他们的局，更将这股‘势’，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撕裂佛旨，便是点燃了引线。如今，天庭看似退让，敕封尔等为‘镇天妖尊’，看似是泼天的荣耀，实则是将你们架在了火上。”


    “他们无法用武力压下这股‘势’，便只能用‘名’来束缚。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天下妖族名义上的领袖。四海八荒，任何妖魔作乱，这笔账，天庭都会记在你们花果山的头上。这‘镇天妖尊’的尊号，既是冠冕，也是枷锁啊。”


    杨戬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孙悟空和哪吒那有些上头的热情上。


    孙悟空挠了挠脸颊的猴毛，眨巴着火眼金睛，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玉帝老儿给俺们封官，不是怕了俺们，而是想给俺们找麻烦？”


    “不止是找麻烦。”


    牛锋终于开口了，他放下了酒坛，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这是一个阳谋。他承认了我们的地位，便将我们从‘叛逆’变成了‘诸侯’。从此，我们与天庭的矛盾，就不再是简单的妖与神的对立，而是秩序内部的管辖权之争。他这是要用三界的规则，来困住我们。”


    他站起身，走到悬崖边，望着下方波涛汹涌的无尽大海。


    “天庭治下，仙神犯错，有天条处置。我等为妖，若再有冲突，他便可名正言顺地斥责我等‘管教不力’，从而占据大义。好一个‘以安抚为主，给其名，束其行’。那位隐于兜率宫中的道祖，果然手段通天。”


    此言一出，连杨戬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异之色。


    他没想到，牛锋不仅看穿了玉帝的意图，甚至连背后太上老君的影子都猜到了几分。


    这头牛妖的心智，简直深沉得可怕！


    就在这时，远方的天际，一朵祥云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云上站着一位白发白须，面带和善笑容的老神仙。


    手持一柄拂尘，正是那在天庭素以和事佬著称的太白金星。


    “哎呀呀，几位大圣，还有二郎真君、三太子，原来都在此处！可叫老道我好找啊！”


    太白金星人未至，声先到，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


    仿佛之前喊打喊杀的不是天庭，而是别家势力。


    他落在悬崖上，先是对着几人团团作揖，姿态放得极低。


    然后才清了清嗓子，从袖中取出了一卷金光闪闪的圣旨。


    “奉天承运，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诏曰……”


    太白金星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几分谄媚的嗓音，将凌霄宝殿上的旨意原原本本地宣读了一遍。从敕封花果山为妖界自治之境，到七大圣的封号，最后，他特意加重了语气，高声唱道：“……特敕封齐天大圣孙悟空、混沌青牛牛锋，为‘镇天妖尊’！位同上仙，统领妖界，钦此！”


    “镇天天妖尊！”


    孙悟空听到这个名号，眼睛瞬间亮得像两颗太阳。


    他一个跟头翻到太白金星面前，一把抢过圣旨，翻来覆去地看。


    口中乐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好！好！这个名号，比什么狗屁的弼马温，比那齐天大圣，都威风！俺喜欢！”


    哪吒在一旁撇了撇嘴，小声嘀咕：“画个大饼，就把这猴子给乐成这样。”


    杨戬则始终沉默，只是眉心紧锁，显然对这道旨意充满了警惕。


    太白金星见孙悟空收了旨，心中松了一口气，笑呵呵地说道：“恭喜妖尊，贺喜妖尊！陛下说了，此乃天恩浩荡。从今往后，花果山与天庭便是一家人，当同心同德，共维三界平和。若妖界有什么需要，尽管向天庭提，陛下定会酌情考虑。”


    他说得滴水不漏，既是施恩，也是提醒。


    然而，牛锋却从他话语的缝隙中，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缓缓走上前，从孙悟空手中拿过那卷圣旨。


    目光平静地看着太白金星，道：“金星此言当真？陛下当真会‘酌情考虑’？”


    太白金星被牛锋那双混沌星云般的眸子一看。


    不知为何，心中竟是一突，连忙躬身道：“君无戏言，陛下金口玉言，自然当真。”


    “好。”


    牛锋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悬崖。


    甚至透过虚空，仿佛在向三界宣告。


    “既然陛下有旨，封我兄弟二人为‘镇天妖尊’，统领妖界。我等自当为陛下分忧，为三界尽力。只是，这妖界散落于四大部洲，数以亿万计，良莠不齐，素来缺少管束，才屡屡生出事端，污了天庭的威严。”


    太白金星连连点头：“妖尊所言极是，正因如此，陛下才委以重任啊。”


    “所以。”


    牛锋话锋一转，一股无形的威压自他身上散发开来，“要管，就要好好管。我与悟空大哥商议，即日起，以花果山为根基，成立‘万妖盟’！凡天下妖族，皆需前来花果山水帘洞登记在册，领取‘妖籍’。有此妖籍者，便是我万妖盟庇护之妖。无故伤我妖籍者，便是与我整个万妖盟为敌，与我镇天妖尊为敌！”


    “万妖盟？妖籍？”


    太白金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这哪里是接受招安，这分明是在建立一个与天庭分庭抗礼的妖族国度！


    牛锋没有理会他的惊愕，继续说道：“其二，妖族修行不易，多居于穷山恶水，灵气稀薄之地，这才导致心性暴戾，惹是生非。为彰显天恩，还请金星回去禀明玉帝。我万妖盟，需要天庭划拨三百六十五座仙山福地，作为各部妖王驻地。再赐下十万斤仙矿神铁，用以打造约束妖众的法器。另外，每年还需提供三千葫芦仙丹灵药，用于安抚有功之妖。如此，方能让天下妖族感念天恩，诚心归附。”


    “什么？！”


    太白金星这次是真的骇然失声了。


    三百六十五座仙山福地？


    那几乎是把地仙界的好地方刮走了一小半！


    还要仙矿神铁？


    仙丹灵药？


    这哪里是请求，这分明是勒索！


    是敲诈！


    “这……这……妖尊，此事体大，老道我……我做不了主啊！”


    太白金星的冷汗顺着额角就流了下来。


    牛锋笑了，那笑容却让太白金星感到一阵冰寒刺骨。


    “金星做不了主，玉帝可以。你只需将我的话，原原本本地带回去便可。”


    他将那卷圣旨轻轻抛还给太白金星，“陛下既然要我们‘镇天’，总得给我们镇天的兵马粮草。否则，这旨意，不过是一纸空文。若天下妖族依旧作乱，冲撞了天庭，那可就不是我等管教不力，而是天庭诚意不足了。”


    “我……”


    太白金星捧着那卷仿佛有千钧之重的圣旨。


    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


    这头牛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被那“镇天妖尊”的枷锁套住。


    他反手之间，就将这枷锁，变成了一柄敲向天庭的重锤！


    他用天庭自己的“大义”，来反将天庭一军！


    “金星慢走，不送。”


    牛锋淡淡地说道。


    太白金星如蒙大赦，连一句扬面话都不敢再说。


    驾起祥云，几乎是落荒而逃。


    悬崖之上，再次恢复了寂静。


    孙悟空愣愣地看着牛锋，又看了看太白金星逃走的方向，终于回过味来。


    他一拍大腿，兴奋得抓耳挠腮：“妙啊！大哥！实在是妙啊！俺就说这官当着憋屈，原来还能这么干！哈哈哈，看玉帝老儿那张脸，这次要变成什么颜色！”


    哪吒也是一脸的呆滞，随即化作了满脸的崇拜，他朝着牛锋竖起了大拇指：“牛大哥，我哪吒谁都不服，就服你！太解气了！”


    一直沉默的杨戬，此刻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看着牛锋，眼神中再无一丝警惕与复杂。


    只剩下纯粹的，发自内心的震撼与钦佩。


    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牛锋！好一个万妖盟！”


    杨戬走上前来，重重地拍了拍牛锋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牛兄，你这哪里是镇天，你这是要……另立天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