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监视
作品:《斥候人头当军功,你嬴武敢要吗?》 “它本身,就是一件祭品。”
王翦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他没有收走那张面具,就像一个猎人,在陷阱旁丢下一块血淋淋的肉,然后便退回暗处,耐心等待。
营帐的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所有的生机。
石敢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祭品。
这个词,比“妖邪”、“煞星”加在一起,还要沉重一万倍。妖邪,尚可诛。煞星,尚可避。而祭品,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被献祭。它的价值,体现在它死亡的那一瞬间。
为谁献祭?献祭给什么东西?那个被王翦称为“门”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脚边的青铜面具。那张嘲弄的嘴,此刻在他看来,充满了对弱者的怜悯。
他没有捡起它。
他只是用脚,将它轻轻拨到了床铺底下最深的阴影里。
他怕。
这一次,不是对未知的恐惧,而是对已知的绝望。王翦剖开了他所有的秘密,然后告诉他,你所有的挣扎,你夺来的所有力量,都只是在为你自己的祭典添砖加瓦。你越是强大,作为祭品的价值就越高。
“一把钝了的刀,会被折断。”
“一把锋利的刀,会被拿去献祭。”
石敢当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咯咯作响的干笑。横竖都是死。这世道,原来连怎么死,都由不得自己选。
他没有在帐篷里待太久。
恐惧无法杀死他,但王翦可以。他需要出去,需要让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到它想看的东西。
次日,天还未亮。
整个锐士营都笼罩在一股压抑的躁动中。
军械库失窃,一件被封存的“邪物”消失不见了。
这个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士兵之间悄然流传。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指向了那个被孤立的帐篷。
石敢当走出营帐时,感受到了数百道混杂着憎恶、恐惧与好奇的打量。
他对此只当没看见。
他在寻找另一道打量。
那道打量没有情绪,野没有温度,像一块藏在草丛里的石头,但是一块会呼吸的石头。
他找到了。
在营地角落里,一个正在擦拭秦弩的士卒。
那人相貌平平,混在人群里便再也找不出来。
但他擦拭的动作,没有半分多余,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精准得如同刻度。
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士卒。
王翦的眼睛。
石敢当心中冷笑,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径直走向伙房,领了一份冰冷的粟米饼,就着凉水大口吞咽。
他吃得很快,很粗野,像一头饿了三天的狼。
吃完,他走向校场。
李三和几个愿意追随他的流民出身的士卒想跟上来,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了。
“头儿,我们……”
“待着。”石敢当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再理会他们。
今天的校场格外热闹,或者说,格外安静。
石敢当一走进去,原本嘈杂的操练声,都瞬间低了下去。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公开处刑的死囚。
暗处那道“石头”般的视线,也跟了过来。
石敢当没有走向兵器架,没有去碰那些长矛与利剑。他径直走到了校场边缘,那里堆放着用来操练气力的器械。
他弯下腰,双手抓住了一具青铜鼎的鼎耳。
那是一尊真正的、用来赏赐军功的礼器,重三百斤,是尉缭上次用来考验他的那尊。自那日后,这尊鼎便成了锐士营里衡量力量的标杆,再无人能撼动分毫。
“他要干什么?”
“疯了,他想再举一次?”
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石敢当没有理会。他双臂的肌肉虬结贲起,青筋如地龙般盘绕。
“起!”
一声低吼,他将那三百斤的青铜鼎,硬生生地从地上拔了起来!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举过头顶,而是将其抱在胸前,双腿深陷在泥地里,一步一步,开始绕着校场行走。
他的步伐沉重,缓慢,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他的呼吸粗重如牛,额角的汗水汇成溪流,顺着他坚毅的脸颊滑落。
他看起来……很吃力。
非常吃力。
他没有再展现出上次那种举重若轻的从容,而是将纯粹的、野蛮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暗中观察的那个士卒,眉头微微皱起。
这就是王翦将军要他观察的目标?空有蛮力,却不懂得如何运用。这种力量,强大,却也笨拙。
就像一头失控的犀牛,破坏力惊人,但也极易被精明的猎人引入陷阱。
石敢当抱着鼎,走完了半圈。
他的身体开始摇晃,脚步也变得虚浮。
“不行了,他要撑不住了!”
“活该!妖物!力气再大有什么用?”
幸灾乐祸的嘲讽声此起彼伏。
石敢当的脑子里,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哀鸣,但他同样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从青铜鼎上传来的“魄”,正在缓缓渗入他的身体。
是那上面承载过的“军功”之魄。
虽然微弱,却能补充他此刻巨大的消耗。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演一场戏,一场给王翦看的戏。
他猛地停下脚步,将青铜鼎重重地砸在地上!
轰!
地面震颤,烟尘四起。
他没有停下。他转身,走向另一旁用来撞击城门的巨型圆木。那根铁木需要四名壮汉才能抬起。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个人,将那根圆木的一端扛在了肩上。
“嗬……嗬……”
他拖着那根巨大的圆木,像一头拉着石磨的驴,开始在校场上移动。他的动作更加笨拙,更加丑陋。他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喘息片刻,仿佛随时都会被那巨大的重量压垮。
他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只有蛮力的怪物。
“这……这不是武技。”
暗处的士卒,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这是自残。”
他见过无数勇士,见过无数杀人的技巧。但从未见过有人这样使用自己的力量。
石敢当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撕裂他自己的肌肉,损伤他自己的根基。这根本不是训练,这是在用一种最愚蠢的方式,挥霍着自己的天赋。
石敢当的脑海中,却在演练着另一套东西。
是那张面具灌输给他的记忆,那个戴着面具的古代武者,一人一剑,冲垮军阵的姿态。
他此刻的姿势,他肩膀扛着圆木的角度,他双脚在泥地里扎根的方式,都是在拙劣地模仿着那个武者的一个起手式。
一个“噬魄”的起手式。
当然,他没有催动那种邪异的力量。他只是用自己最原始的肉体力量,去填补那个姿态的空壳。
所以,在外人看来,他的动作扭曲而怪异,充满了不协调。
“够了。”
他对自己说。
他猛地松开肩膀,任由那根沉重的铁木砸落在地,溅起漫天泥土。
他自己也因为脱力而踉跄了几步,单膝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像一只要死的狗。
他抬起头,用一种挑衅的姿态,扫视着整个校场。
所有嘲笑他、憎恶他的人,此刻都闭上了嘴。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疯子,一个用自残来证明自己力量的怪物。这种人,他们惹不起。
石敢当缓缓站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步离开了校场。
他知道,那道“石头”般的视线,已经从他身上移开了。
他的戏,演完了。
当晚,王翦的营帐内。
“说。”王翦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剑,头也不抬。
那个白天在校场角落擦拭秦弩的士卒单膝跪地,恭敬地汇报。他的代号,叫“狸猫”。
“将军,属下观察了他一天。”
“如何?”
“是头野兽。”狸猫用最简洁的词语概括,“他举起了三百斤的铜鼎,拖动了四人合抱的铁木。力量,超乎常人。”
“技巧呢?”王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没有技巧。”狸猫的回答斩钉截铁,“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浪费他的力气,损伤他自己的身体。如果说战场上的搏杀是一门学问,那他连门都还没入。他只是在凭本能行事。”
“本能?”
“对,野兽的本能。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去摧毁眼前的一切。”狸猫继续说道,“属下认为,战场上传言他为‘杀神’,恐怕是夸大其词。或许是在某种绝境下,激发了潜能,凑巧立下了功劳。此人,有勇无谋,空有一身蛮力,不足为惧。他是一把……没有开刃的重锤,砸不死人,只会把自己震碎。”
王翦没有说话。
他将擦拭干净的佩剑缓缓归鞘。
“你认为,一把没有开刃的重锤,为什么能徒手捏断军械库的百年青铜锁?”
狸猫的身体一僵,无法回答。
是啊,一个只懂用蛮力的人,如何能将力量凝聚到一点,捏断坚硬的青铜锁?这两者,是完全矛盾的。
“他要么是在隐藏,要么是……”王翦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他自己也无法完全控制那股力量。”
“将军的意思是?”
“他今天在校场的所作所为,是演给你看的。也是演给我看的。”王翦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赵军大营的位置,“他在告诉我,他是一把钝刀,一把除了蛮力一无所有的钝刀,让我对他放松警惕。”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一把钝刀,想要变锋利,只有一种方法。”王翦的脸上,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
“请将军示下。”
“磨。”王翦吐出一个字,“找一块最硬的磨刀石,狠狠地磨。要么,它被磨得锋利无比;要么,它在打磨中,彻底崩碎。”
他收回手指。
“传令下去,全军备战。三日后,我要亲率锐士营,突袭赵军的粮草大营。”
狸猫的身体猛地一震。
“将军,赵军粮草大营有重兵把守,那可是……”
“我知道。”王翦打断了他,“那是一块足够硬的磨刀石。”
他转过身,看着帐外沉沉的夜色。
“告诉石敢当,此战,他为先锋。让他那五十个兄弟,也都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