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风的方向

作品:《有风:与娜娜的慢生活

    晨光漫过云苗村的青瓦时,顾承舟正蹲在小院门廊下,替林娜理平月白色棉麻裙的褶皱。


    布料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指腹擦过她脚踝处一道淡粉色的疤——那是两年前暴雨夜她翻墙逃出家时磕的,他摸过无数次,连形状都刻进了骨缝里。


    "心跳得好快。"林娜攥着他肩膀的手微微发颤,发间那朵山茶花被风掀得歪了,"我昨晚数羊数到后半夜,数着数着就想起...想起在上海音乐厅第一次演出,台下坐满西装革履的人,可我那时候一点都不慌。"


    顾承舟抬头,看见她梨涡里凝着层薄汗。


    他抽了张纸巾轻轻按在她鼻尖,指节蹭过她发烫的耳垂:"那时候你唱的是《月光奏鸣曲》,现在要唱的是《风停的地方》。"他把山茶花重新别正,"听众也不一样了——阿婆们会跟着打拍子,小毛头会揪着你裙摆要糖,陆局长虽然板着脸,但我看见他今早特意换了件蓝布衫,扣子扣到最上面。"


    院外突然传来敲锣声,是谢之遥带着几个后生在搭舞台。


    顾承舟扶林娜起身时,瞥见她藏在裙摆里的手正攥着个丝绒小盒子,边角被捏得发皱。


    他没戳破,只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该上场了,我的大主唱。"


    广场上的人潮比顾承舟预想的更密。


    阿婆们搬来的竹凳挤成一片,王婶把自家腌的酸角糖分发给围过来的孩子,赵工叼着烟站在最前头,施工帽反扣在脑后——这是他"最高规格"的正装。


    许红豆穿着靛蓝扎染裙,端着茶盘穿梭在嘉宾中间,见顾承舟望过来,冲他眨了眨眼,指了指台下第三排——陆志远正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笔直,面前摆着个印着"县文化局"的帆布包。


    "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远道而来的朋友!"谢之遥拍了拍话筒,扩音器里响起"嗡"的一声,"今天咱们云苗村有两件大喜事——一是'有风小院'正式对外迎客,二是咱们村第一个'传统民居活化项目'通过省级评审!"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


    顾承舟看见林娜站在后台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勾着裙摆,喉结动了动——那是她上台前清嗓的习惯。


    他刚要挪步,李教授已经被谢之遥请上了台。


    老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重新修缮的院墙:"我看过全国三十七个传统村落改造案例,有的拆了老墙盖玻璃房,有的把灶台改成了展柜。


    但这里——"他指了指院墙上那面用老砖拼成的回忆墙,"他们把塌墙的砖捡起来,把旧瓦当画纸,把村民的故事刻进每道砖缝里。


    这不是改造,是让老房子重新'活'过来。"


    顾承舟听见台下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王婶用袖口抹着眼角,赵工把烟按在鞋底,火星子溅到他裤腿上都没察觉。


    他转头看林娜,她正望着那面墙,睫毛上挂着水光——墙缝里嵌着半块褪色的蓝布,是她初到云苗村时缝在背包上的;还有截焦黑的琴弦,是那年她在暴雨里烧曲谱时被他抢下来的。


    "这不是一个人的梦想。"顾承舟接过谢之遥递来的话筒,掌心还留着谢之遥用力拍他肩膀的温度,"是娜娜在咖啡香里守着老灶台,是谢大哥带着村民搬砖时蹭了满脸灰,是赵工骂骂咧咧却把老梁木擦得锃亮,是每一个愿意留下、愿意改变的人,把遗憾熬成了故事。"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陆志远身上。


    老局长的喉结动了动,指尖攥着帆布包带,指节发白。


    就在谢之遥举起剪刀要剪红绸时,陆志远突然站了起来。


    他的蓝布衫洗得发白,每粒扣子都规规矩矩扣着:"我还是要提个反对意见。"广场上的蝉鸣突然消失了,"这个院子是好看,是有故事,但它会变成模板。


    往后别的村子都学着拆老墙、刻砖画,那咱们云苗村的'老',还算不算数?"


    林娜的手指在身侧蜷成了拳。


    顾承舟能看见她锁骨处的脉搏跳得飞快,像当年在上海街头被记者围堵时那样。


    他没说话,只是转身朝她伸出手。


    "娜娜,"他的声音轻得像风,"唱那首我们在雨里写的。"


    吉他声响起时,陆志远下意识挺直了背。


    林娜抱着那把缺了块漆的老吉他,站在舞台中央,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琴弦上跳着金点子:"风会记得山的形状/火会烧出芽的方向/老墙不说话/却把故事/都刻进砖缝里藏......"


    顾承舟看见陆志远的眼眶慢慢红了。


    他想起昨天在村头遇见老局长,对方蹲在废弃的土地庙前,用枯枝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砖纹:"我阿爹修这庙时,每块砖都要敲三下,听声音对不对。


    现在的年轻人,哪还愿意听砖的声音?"


    "老物件的魂儿,不在墙上,在人心。"林娜的声音突然清亮起来,"我们刻下的不是砖,是阿婆们说的'当年',是孩子们没见过的'从前'。"她扫过最后一个和弦,目光直直撞进陆志远眼里,"您听,这墙在说话呢。"


    陆志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走上舞台时,布鞋沾了草叶,却走得很慢很慢。


    他朝林娜鞠了个躬,又朝顾承舟鞠了个躬:"是我老脑筋了。


    这墙...比我阿爹修的庙,更有魂儿。"


    掌声比刚才更响了。


    谢之遥举着剪刀的手都在抖,许红豆端着的茶盘里,茶水晃出来打湿了裙角。


    顾承舟正要去拉林娜,却见她从裙摆里摸出个丝绒盒子。


    银戒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内侧刻着的"风停之地"被磨得发亮——那是他用刻刀雕了三个通宵的,中途把手划了道口子,血渗进刻痕里,倒成了最独特的纹路。


    "这是我在废品站淘的老银镯改的。"林娜把戒指举得高高的,声音盖过了掌声,"他说老物件有魂儿,我觉得,爱人的手更有魂儿。"她转向顾承舟,耳尖红得要滴血,"顾承舟,我要把后半生的故事,都刻在你手心里。"


    顾承舟的喉结动了动。


    他接过戒指时,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弹吉他磨出来的,也是在云苗村端了三年咖啡磨出来的。


    他替她戴上戒指,戒指圈口刚刚好,像他们纠缠了二十年的光阴。


    "去有风的方向。"他吻了吻她的指尖,声音哑得厉害,"但风停的时候,我们要一起站在原地。"


    阳光正浓时,谢之遥终于剪断了红绸。


    彩纸纷飞里,阿婆们举着酸角糖涌上来,小毛头拽着林娜的裙摆喊"姐姐再唱一首",赵工拍着顾承舟的背,烟味混着酒气:"小顾总,明儿我带俩徒弟来,把院角那棵老梅树修修,开春能多开两枝。"


    陆志远站在人群外,正把帆布包里的蛋糕往许红豆手里塞:"我老伴儿烤的,说要给年轻人添喜。"他看见顾承舟望过来,冲他招了招手,指了指院墙上的砖:"下午我带几个老匠人来,教你们认认这些砖的年份。"


    林娜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发间的山茶花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发梢沾着彩纸。


    她抬头找顾承舟,正撞进他的视线里。


    他穿过人群走向她,风掀起她的裙角,掀起院墙上的砖纹,也掀起了藏在岁月里的、所有没说出口的话。


    "顾先生,"她踮脚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的故事,才刚开始呢。"


    远处传来三轮车的轰鸣,是王叔从村口驶过来,后车厢堆着顾母寄来的贺礼——红绸、蜜枣,还有一大捆上海带来的玫瑰。


    顾承舟望着越来越近的三轮车,突然想起今早看的天气预报:"未来三天,云苗村有微风,晴转多云。"


    真好,他想,风刚好够把故事吹得更远,又不会把此刻的温暖,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