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莱尔轻声说。


    他的话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悠远，他转过头，目光仿佛要穿透塞西莉沉静的外表：


    “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世界吗？”


    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我无比怀念的世界。


    但塞西莉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将问题轻轻拂回：“你觉得呢？这是你期望的答案吗？”


    莱尔抬眼望向正在逐渐重建秩序的教堂，眼神中第一次褪去了算计与冷静，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向往：


    “如果那样一个世界真的能够实现……那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世界。”


    塞西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她的侧脸在微光中显得坚定而柔和。


    “会的。”她的声音很轻，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会有那么一天的。”


    而现在，她们即将踏出第一步。


    从审判斯莱德城曾经的两位大人物开始。


    数名身着莫尔顿家族纹章铠甲的卫兵，将尤利安与老主教押至教堂外的广场中央，这些卫兵，都是菲奥娜父亲，莫尔顿男爵的忠诚部下。


    这位与光明教会周旋、斗争了一辈子的老城主，或许从未想过，在他已近暮年之时，他那选择侍奉神明的女儿，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完成了他毕生未能实现的夙愿，将这座城市的权柄，从虚伪的神权阴影中，彻底夺回。


    老主教面色灰败，华丽的祭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他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诅咒。


    而尤利安，虽然衣衫凌乱，脸上带着伤痕，但这会儿他已经从最初的恐惧中走了出来，眼神却带着不屑与高傲，他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讥讽的冷笑。


    菲奥娜没有急于开口，她让沉默持续了片刻，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曾经的权势者身上，然后，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亢，却清晰地传遍了教堂的每个角落。


    “今日，我们并非以胜利者的姿态在此审判。”菲奥娜的声音清朗，回荡在断壁残垣之间，“我们将依据这本《光明诫律》，依据我们曾共同信奉、却被有些人肆意践踏的教义本身，来审视他们的行为。”


    她首先看向身体微微发抖的老主教，翻开了沉重的书页。


    “《诫律》‘牧者篇’：牧羊人当以生命守护羊群，不可因私欲而窃取羊毛，亦不可因畏惧狼群而弃羊于不顾。


    《诫律》‘守护篇’：持剑者当为弱者的壁垒，剑锋只指向不义，绝不可成为压迫的帮凶。”


    菲奥娜合上书册，目光扫过两人，最终落向台下屏息的民众，声音陡然提升，带着沉痛与力量：


    “你们二位，曾是教导这些诫律的师长，是守卫这些律法的骑士。如今，却亲手玷污了光明的名号，将神圣的信仰变作压榨与恐惧的工具！”


    她略微停顿，让话语的重量充分沉淀，随后依照审判的规程，以一种既给予机会又不容亵渎的姿态说道：


    “依照审判之仪，现在允许你们在此光明见证之下，陈述事实，忏悔己罪。”


    老主教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怨毒，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嘶哑声音。


    尤利安却冷笑一声，昂起头：“忏悔？向这群暴民辩解？尊贵的修女菲奥娜，你和你父亲，竟然纵容甚至利用这群贱民来审判神的仆人和城市的守护者？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的话语激起了人群的骚动，愤怒的低语再次响起。


    菲奥娜并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她的声音反而更加沉稳：“我们审判的，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的行为。


    我们依据的，不是某个人的意志，而是被你们长期践踏的、最基本的戒律公义。


    如果你认为指控不实，现在正是你拿出证据反驳的时候，如果只有谩骂与威胁，那只会让所有人更加看清，所谓的权威，在失去武力之后，还剩下什么。”


    她不再看尤利安，转而面向民众：“接下来，我们将聆听证词，让每一个受过不公的人，都有机会说出他们的遭遇，让事实，而非情绪，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审判，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展开了。


    它没有沦为简单的声讨大会，而是在菲奥娜的引导下，变成了一场对过去罪行的彻底清算。


    一件件证物，一桩桩血泪控诉，在阳光下被摊开，尤利安的傲慢在老妇人讲述儿子无辜惨死的哭诉中渐渐瓦解，老主教的沉默在堆积如山的贪污证据面前显得无比苍白。


    莱尔在远处凝视着这一幕，对塞西莉低语：


    “菲奥娜做得不坏。”他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身旁的塞西莉能听见，“她巧妙地利用了教义，煽动了信徒被背叛的情绪……这比单纯的控诉更有效。”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塞西莉被阴影笼罩的侧脸上，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冷静的算计：


    “不过，如果由你来主导这场审判，效果或许会更好。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们的罪恶，你的愤怒是真实的，足以点燃所有人。


    “但是我不能。”


    塞西莉坦然抬手，大大方方地掀开了始终遮掩容貌的兜帽，阴影褪去，那双曾被诅咒为不祥的黑色眼眸，清晰地映入了莱尔的视线。


    这双不容于世的眼瞳，曾让她饱受屈辱，几度在生死边缘徘徊，甚至险些被绑上火刑架。


    “真漂亮。”莱尔轻声感叹。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在真切凝视的瞬间，他仍被那纯粹的、黑曜石般深邃的光泽攫住了心神。


    “当然，”塞西莉笑眯眯地回应，指尖轻轻拂过眼角，“我也一直觉得它很漂亮。”她的语气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只可惜，世上大多数人并不这么认为。”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初具雏形的新秩序，声音沉静下来：


    “斯莱德城的新主人，是一位黑发黑瞳的女人，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恐怕掀起的波澜，会比我们刚刚平息的那场风暴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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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剧烈。”


    莱尔凝视着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心底仍有一丝不甘的惋惜：“或许，人们的接受度会比你以为的更高？至少在我眼中，它无比美丽。”


    “我也认为您的眼睛非常特别。”菲奥娜的声音轻柔地介入。


    审判不知何时已经告一段落，尤利安与克雷特主教的罪行确凿，桩桩件件皆已呈于光明之下，无人质疑其罪当罚。


    然而，如何惩处这两位曾立于权力之巅的罪人，信徒间意见纷纭，有人主张以最严厉的刑罚彰显正义，也有人顾虑过重的惩处会背离宽恕之本意。


    最终，为求公允，二人暂押监牢，择日再行议定其终局。


    菲奥娜短暂的收尾后匆匆走过来，澄澈的蓝眸中并无畏惧或厌恶，反而带着一种纯然的好奇与思索，“记载中从未出现过真正的黑发黑瞳之人，这或许……是某种神启的预示。”


    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她习惯于从神圣教义中寻找万事万物的解释，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光明的追随者，似乎并未将这‘黑暗’的象征视为不祥。


    “您曾经对我说过。”菲奥娜语气温和却坚定，“对神明的信仰，本质在于内心，衣着容貌仅是外在的皮囊。


    塞西莉小姐虽自称并非光明信徒，但您的勇气、正义与怜悯，无一不契合光明所倡导的美德。只要心怀良善，践行公义，那便是我们的朋友。”


    塞西莉被这直白的赞美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她虽然从不妄自菲薄，但被人如此当面肯定，还是让她感到些许腼腆。


    菲奥娜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郑重的意味：“我父亲听说了近来发生的一切，希望能见一见你们。”


    塞西莉与莱尔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菲奥娜的父亲：莫尔顿男爵，他执掌斯莱德城的时间，恐怕比克雷特主教在此地扎根的时间还要漫长。


    根据莱尔掌握的情报，这位城主大人是位处境微妙的人物。


    他常年被克雷特主教在呈递给卡洛梅主教的述职信中明枪暗箭地抨击和打压，是在与光明教会的博弈中看似处于下风的一方。


    然而，这位看似被动的男爵，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出其不意地出手，给老谋深算的主教大人以沉重打击。


    在光明教会影响深厚的现在，仍旧能够保持清醒，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


    “这是我们的荣幸。”塞西莉回应道。


    然而她仍有一丝顾虑，悄悄用手指轻捻起一缕自己的黑发，向菲奥娜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她愿意在莱尔面前展露真容，是因为感知到对方对神明缺乏敬畏，可那位年长的男爵大人呢？他能接受吗？


    菲奥娜立刻领会了她的担忧，唇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请不必担心，我想父亲不会在意这个的。”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回忆的暖意，“要知道，当年我决定放下贵族身份，去做一名普通修女时，他可是发了很大一通脾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