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十五章

作品:《又归何处去

    屋内,药香未散。


    来椿与松月在对视一眼,彼此眸中皆是一片了然。


    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无需多言。


    “我知道了。”松月在微微颔首,声音压得低而稳,“既然如此,我先去忙,你们慢慢聊。”


    话音甫落,他不再迟疑,转身便撩起青色的袍角,步履迅疾却不见慌乱地消失在二人视野里。


    只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步步敲在来椿的心上。


    一旁的月儿倚着床柱,唇瓣微启,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晚了一步。


    片刻后,徒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萦绕在齿间。


    房门被侍立的下人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间的光影。


    来椿敛起心底那份为松月在而生的忧虑,转身坐到床沿,拍了拍月儿的肩,试图驱散她眉宇间的惊惶。


    “莫怕,事虽凶险,却不得不为,若因畏难而退缩,恐将酿成更大的祸患,殃及更多无辜。这道理,你是明白的。”


    月儿乖顺地点点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让来椿安心的笑容,终究未能成功,只低低“嗯”了一声,将满腹的恐惧与担忧尽数咽下。


    静默片刻,月儿抬眼望向窗外。


    庭院中,花影扶疏。


    她轻声道:“小姐,在屋里闷得慌,可否出去透透气?”


    这深闺绣户,药气氤氲,确易让人心生滞闷。


    况且如今这府邸内外,明哨暗岗遍布,安全应当无虞。


    来椿略一思忖,便含笑应允:“也好,日头正好,我陪你走走。”


    说着,她起身取过搭在屏风上的一件杏色披风,仔细为月儿系好,这才扶着她缓缓下床。


    踏上院中的青石板小径,初秋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月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积郁在胸口的浊气尽数置换出去,苍白的脸颊也终于泛起一丝血色。


    来椿扶着她,并未走远,只在后院的莲池畔缓步慢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多是来椿说些府中趣事,试图引开月儿的思绪。


    月儿偶尔应和,目光却时常飘向远方,带着几分迷离。


    许是这景色勾起了旧梦,她忽然喃喃说起幼时在乡间的光景,说起爬树摘果、溪边嬉戏,闹得鸡飞狗跳,父母却从不舍得多加斥责,眼底总是含着宠溺的笑。


    她说,那时总想着,长大定要好好孝顺双亲,承欢膝下……


    语声渐低,化作一声幽微的叹息。


    后面的事,不言而喻。


    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噩梦,撕裂了所有的安稳与期盼。


    “月儿?!”


    就在月儿沉浸于往昔悲欢,神思恍惚之际,一道夹杂着难以置信与惊喜声音,自身后突兀响起。


    月儿脚步蓦地僵住,缓缓回过头,待看清不远处立着的两人时,她瞳孔骤然收缩,只剩下全然的震惊。


    但见阳光下,站着两名女子。


    一人穿着水碧色衣裙,容颜俏丽,此刻已是泪光点点,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另一人则身着粉色襦裙,面容清冷,气质沉静,正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月儿,正是水云与望月。


    水云已按捺不住,疾步冲上前来,一把将月儿紧紧抱住,声音带着哽咽:“月儿,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还在村子里吗?”


    她力道之大,险些撞到月儿肩头的伤处。


    望月这才缓步上前,她的视线如同最精细的尺子,丈量过月儿略显憔悴的面容和那件明显不属于她的贵重披风,最终落在她微蹙的眉心上,声音清冷,却一针见血:“受伤了?”


    水云闻言,这才恍然惊醒,慌忙松开手,连声道歉:“瞧我,高兴得昏了头,没碰疼你吧?你的伤……严不严重?”


    她脸上写满了真切的关怀与懊恼。


    月儿稳住身形,勉强压下心头的巨震,摇了摇头,声音微哑:“不碍事的。”


    她目光在水云与望月之间逡巡,充满了困惑,“只是,我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你们,当年……他们不是说你们被接出村子去,许给好人家了,如今这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疑问显而易见。


    若是嫁作人妇,怎会出现在这官宦府邸?


    且看二人装扮,虽整洁,却并非锦衣华服,倒像是……


    有些体面的侍女?


    一直静立一旁的来椿,虽未插言,心中已是了然。


    这三人原是旧识,同乡,或许还有更深的渊源。


    但看那望月的神色,平静无波之下,似乎并无故人重逢的喜悦,反而透着几分疏离与审视。


    “此事说来话长。”水云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闪烁,似有难言之隐。


    她下意识地瞥了望月一眼,带着几分求助,又像是忌惮。


    “既已离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我如今是何等境遇,她难道真的一无所知?何必再惺惺作态。”


    望月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目光锐利地看向月儿。


    水云脸色骤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身拉住望月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拽离原地。


    “望月,你胡说什么!”她声音急促,带着惊惶,又强挤出笑容对月儿道,“月儿,你别听她瞎说,我忽然有些不适,我们先回去,晚些再与你细说。”


    说罢,几乎是半拖半拉地将望月扯向来路。


    望月并未剧烈挣扎,只是任由水云拉着,转身离去时,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最后深深看了月儿一眼。


    那目光中掺杂着太多情绪。


    怜悯,嘲讽。


    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警告。


    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说,随着水云匆匆消失在月洞门后。


    来椿立于原地,柳眉微不可察地轻蹙。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份不寻常的紧张。


    水云的慌乱失措,望月的冷言冷语,以及月儿瞬间苍白的脸色,都指向一个事实。


    这绝非简单的他乡遇故知。


    这背后,定然隐藏着不欲人知的秘密。


    她心里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柔声对犹自怔忡的月儿道:“月儿,你伤势未愈,不宜久站,我先送你回房歇息,可好?”


    她需要单独行动,去探听那两人究竟在隐瞒什么。


    月儿恍然回神,一把抓住来椿的衣袖,指尖冰凉,声音带着颤意:“小姐,她们、她们一定知道什么!水云姐从前最是爽利,望月姐虽性子清冷,却也绝非刻薄之人,她们定有苦衷,是不是与我有关?”


    来椿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笑容温婉依旧:“眼下胡乱猜测无益,你且宽心,好生将养身子。”


    “她们既在此处,总有弄清楚的时候,凡事有我,还有我弟弟呢。”


    她特意提起松月在,是想给月儿一颗定心丸。


    听到松月在,月儿紧绷的情绪稍缓,点了点头,任由来椿扶着往回走。


    只是眉宇间的忧色,仍旧有着极强的存在感,就如同化不开的浓雾。


    将至房门,来椿唤来心腹侍女仔细照料月儿,自己则借口去查看午膳,转身循着水云二人离开的方向悄步跟去。


    -


    西厢房内,窗纸上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压抑的争执声隐隐传来。


    来椿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贴近窗棂。


    屋内,水云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怒:“我看你真是疯了!月儿那副模样,分明就是被喂了药,前事尽忘,你何苦再去刺激她?若她真想起来了,你我还有命活吗?”


    接着是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伴随着望月近乎冷酷的回应:“蠢货!你以为那位大人真是菩萨心肠?你我这双手早已沾满污秽,不过是随时可弃的棋子,红绣的空头许诺,你也敢信?她自身尚且难保!”


    “可红绣答应过,只要此事了结,就给我们银钱放我们归家……”水云的声音弱了下去,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归家?”望月冷笑,声音压低,却字字诛心,“事若败露,第一个灭口的就是我们!”


    她继续道:“红绣能保自身已是万幸,拿什么保你?如今这府上的公子是大理寺的人,这是我们唯一自救的机会唯有借他的手,掀翻这肮脏底子,我们或可有一线生机。”


    “你要去找他?可是……”


    “没有可是!”望月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水云,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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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就听我的,若你胆怯坏事,我不介意拉着你一同下地狱,从踏上那条船开始,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窗外的来椿,听得心惊肉跳。


    她们口中那些零碎的词语拼凑起来,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阴谋。


    看来,松月在此次卷入的,远非寻常案件。


    这望月心思缜密,胆识过人,竟想利用大理寺反戈一击?


    只是,其心难测,是真心想和松月在合作,还是另有所图?


    来椿来不及深思,亦不敢久留,悄然退后,迅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到月儿房中,见月儿正坐在窗边引颈企盼,神色焦虑。


    一见来椿,她立刻起身迎上:“小姐,你是不是去找水云她们……”


    来椿扶她坐下,斟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中,语气平和:“她们确是有些隐情,只是我还不确定,具体如何还需从长计议。”


    “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莫要思虑过甚,一切等松月在回来自有分晓。”


    她刻意淡化事情的严重性,以免月儿过度忧心。


    月儿蹙眉,忧色未减:“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也曾情同姐妹……为何会变成这般田地?她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话语中满是物是人非的伤感。


    来椿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世事变迁,人心易改,月儿,守住本心即可,莫要为他人的选择过度伤怀。”


    她说着抬眼看了看窗外,心中对松月在的牵挂更甚了一层。


    松月在已离去半日,纵然知他能力超群,但面对暗处的凶险,来椿又如何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


    日头西斜,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来椿站在门边,望着廊下的灯笼发呆,只觉得那暖光根本驱不散这周遭的黑暗。


    正当她心神不宁,准备暂且回房歇息片刻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公子还未归来,音讯全无,怕是……前方事态有变,凶多吉少?”


    来椿心头一凛,蓦然转身。


    只见望月不知何时已悄立于廊柱旁,月光勾勒出她粉色的清瘦身影,面容隐在暗影中,看不真切。


    她话语似有关切,语调却平淡无波。


    来椿眸光微凝,审视着这个笑里藏刀的女子。


    望月迎着她的目光,缓步上前,神情意味不明:“更深露重,小姐还是先回房歇息吧,若有消息,我自会命人即刻通传。”


    来椿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有劳费心。”


    她任由望月虚扶着,向自己的卧房走去。


    指尖触及望月微凉的手腕,能感受到其下沉稳的脉搏。


    房门在身后合拢,将夜色隔绝在外。


    屋内烛火跳跃,映得来椿面容明灭不定。


    她并未走向床榻,而是径自坐在了窗前的扶手椅上,看向跟进来的望月。


    “此处无人窥听,有何话,不妨直言。”


    来椿的声音不高,却十分肯定。


    望月立于房中央,并未因这开门见山而有丝毫慌乱。


    她甚至微微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幽深。


    她缓缓踱步,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室内雅致的陈设,最终落回来椿身上。


    “妾身只是有些好奇,”她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如同浸过冰水,“小姐出身尊贵,为何甘愿奔波于险境?这刀光剑影,岂是闺阁女子应涉足之地?”


    她顿了顿,不等来椿回答,又自顾自地点点头,恍然道,“不过,现下妾身倒是有些明白了,小姐的胆识与聪慧,确非常人可及,竟能未卜先知,料定我今夜会来,且……是有所图谋。”


    话音未落,只见望月手腕一翻,动作快如鬼魅,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已自袖中滑入掌心。


    她并未立刻动作,只是用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刃口,然后抬步,一步步向端坐不动的来椿逼近。


    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望月在来椿面前三尺处站定,微微俯身,将那张清冷的面孔凑近,红唇勾起一抹近乎妖异的弧度,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么,小姐不妨再猜上一猜……”


    “我此刻,是来与你结盟,还是……趁机取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