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活阎王(二)

作品:《青城客栈

    “知道。”槐序点头,“林叔同我们说过。”


    我心怀稍安,定了定神道:“封峤,还是你来烧饭吧,马草让姑来收拾。”


    封峤满口答应:“好嘞。”


    拾掇完马草,天色愈发阴沉,空中星星点点飘起了细雨,林钟仍然未归。


    我登时又感心慌,便守在客栈门口等候,左顾右盼之际,终于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西南方向缓慢移来。远远看去,林钟身形佝偻,步履沉重,似乎背负着什么重物。


    我胸中一窒,疾奔而去:“你没事吧,林钟!”


    “我没事。”林钟的声音,一如往常地镇定。


    我松了口气,这才看清他竟真背着一个人。


    那人仰躺在林钟背上,遍身血污,一枚羽箭穿透软甲,正中右胸,看情形,是被强弓所伤。


    我连忙取下林钟臂弯的竹筐,瞥见半筐菌子里夹着不少“斗鸡公”,心中委实恼火:“让你不要去大青岩!别以为你捡个半死不活的人回来,我就没空骂你了!”


    我又飞跑回客栈,对槐序道:“快!你林叔背了个重伤的人回来,去把封峤的屋子收拾一下!”


    槐序应声而去。不一会,林钟也是到了。


    “小心,别碰到箭!”


    “慢点下,慢点下。”


    我和槐序合力将伤者从林钟的背上挪到床铺。


    “干娘,给。”槐序递来一条绞干的手巾。


    我伸手接过,坐到床边,在伤者脸上囫囵抹了两把,细观血污之下,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由心头大震。


    槐序见我手势停滞,好奇地问:“干娘,你认识他吗?”


    我摇了摇头:“谈不上认识。不过我上回去长宁军,倒是见过此人。”


    彼时,封峤闻见动静,亦从厨房赶来,见到床上昏迷不醒的伤者,失声惊呼:“怎,怎么是他呀?!”


    屋内三双眼睛齐刷刷投向封峤,槐序急得跺脚:“这人是谁?你倒是说呀!”


    封峤结结巴巴答道:“是熊……熊图,熊……大人……”


    这竟然是熊屠?!


    我一把将封峤拽到床沿,厉声道:“看仔细了!到底是不是他?”


    封峤半蹲着,一上一下两张脸近不足尺。他瞪大眼睛,瑟缩道:“是,是他……”


    槐序凑近,歪着脑袋看了看道:“原来熊屠长这样啊,看上去也不是很凶嘛。干娘你瞧,他的睫毛好长!”


    “睫毛越长,戾气越重!”我猛地扭头,狠狠剜了林钟一眼:不听话去大青岩也就算了,还给我捡个“活阎王”回来!


    林钟敛目:“要么我把人拖走,埋了?”


    封峤变了脸色,颤声道:“姑,你,你不会——真的不想救他吧?”


    我摁着额角叹气:“不想救也得救啊。他可是泸州知府、长宁军的军使,要是死在我们这,韦大人就要倒霉了。槐序,你即刻到燕子坪,把刘大夫请来。封峤,你速去州衙通知韦大人。”


    他二人飞快地去了。


    我捏着手巾,递向林钟:“人是你捡的,你帮他收拾。”


    林钟站着不动,亦不吱声。


    我瞥他一眼,点头道:“好啊,我使唤不动你了。那你出去吧,我自己来。”说着,伸手去扯熊图腰间的束带。


    林钟身形一闪,左手捉住我右手手腕,将我拉离床榻,右手夺去我左手所持布帕,顺势牵着我走到门口,一臂将我推出,语气颇是无奈:“烧水去吧,东家。”


    未有多时,槐序引着刘玉匆匆赶到,我亦已烧好热水、备好清创之物。


    简短交流几句,刘玉得知重伤的是朝廷西南要员,不禁十分动容,留下林钟在屋内做帮手,立时开始止血取箭。


    趁他们忙碌的空当,我与槐序去厨房进了夕食,吃饱喝足折回,刘玉已将断箭取出,伤口包扎完毕。


    我笑道:“这才一顿饭的工夫,刘神医就从阎王爷那抢了个人回来!”


    刘玉拭着额际的汗珠,神情后怕道:“倘若箭矢再偏半寸,人早没了;若是施救再晚半个时辰,同样性命难保。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能撑到青城客栈,也是他命不该绝。


    “不过,眼下虽无性命之忧,但气血亏损甚重,需得好生调养,以免日后落下病根。”


    言罢,从药箱中取出纸笔,坐到桌旁,凝神斟酌起方子来。


    我看向林钟:“你也辛苦了。有我在这守着,你去歇会吧。”


    林钟不答,径直走向床侧,伸手将被子往上提,一直提至熊图脖颈,两边掖紧,生怕漏出什么。


    刘玉见状,连忙出声阻止:“不可!外伤会引发内热,捂得太严实,要发烧的。”


    我忍住笑,将林钟推出门外:“锅里留了菌子汤,快去吃点东西。”转身回到床边,掀起被子,退到熊图的肩膊处搁下。


    油灯昏黄,刘玉提笔又搁下,反复数次,纸上未着一字,神色逐渐焦灼。


    我挑了挑灯芯,问道:“反正已保住他的性命,刘大夫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刘玉眉头紧锁:“青娘子有所不知,这位熊大人体质有些……殊异,药性配伍上实难取舍。既要温补气血,又不能伤及其他。否则,日后恐怕——”


    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满不在乎道:“刘大夫真是医者仁心。照我说,费那么多心思作甚?吊着口气,等韦大人来了,把人弄走完事。”


    刘玉叹息一声,起身走到床沿,拉开被子一角,牵起熊图的一条胳膊,运指切向桡关,细把脉象。少顷,他缓缓松手,将熊图的手臂置入被中,重又回到桌旁,提笔记下药方。


    “盐……盐……”床榻上的熊图忽然间发出细碎的呓语。


    刘玉循声望去,面露吃惊之色,低声道:“醒得倒快。”


    我轻笑道:“这位大人果然体质殊异,旁人将醒未醒之时都是讨水喝,他却要盐。”


    刘玉颔首:“既是醒了,也该给他喂些水喝。”说着,走到床沿坐下,伸手将熊图扶起,令其倚靠在自己身前,轻轻捏开他的下颚。


    我端着碗跟过去,用汤匙舀了大半匙水,正要往熊图嘴里送,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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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伸来一只手,将我手中的茶碗取走。


    “东家,我来吧。”


    我“嗯”了一声,将汤匙递给林钟,退至桌旁。


    喂下小半碗水后,熊图眼睫微颤,喉间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随即缓缓睁开双目。


    林钟见状,立刻执碗站起,闪向一侧;刘玉亦匆忙起身,托住熊图的肩,将他小心放倒在床铺上,顺手掖好被角。


    屋内一时静默。


    熊图涣散的眼光渐渐聚拢,视线扫过屋子里的人与物,哑声道:“是哪位救了……在下?”


    刘玉和林钟对视一眼,双双指向桌旁的我,异口同声道:“是她。”


    欸,看来这“活阎王”的恩人,谁都不愿当呢……


    熊图的目光向我转来:“承娘子大恩,他日定当重报。”


    我干笑一声,起身走到床畔,居高临下道:“山水有相逢,熊大人不必客气。大人五年前手下留情,饶过我侄儿封峤。我这次助你,算是扯平了。”


    熊图目光微凝:“我在军中——见过你,你是周弘的同乡。”


    我点头道:“熊大人好记性。”


    “这里是青城客栈,那我该称呼你——”熊图语势稍顿,“封娘子。”


    我微微俯身,瞧着他道:“青城客栈没错。只是,民女并不随父姓,大人叫我青娘子、青城皆可。”


    熊图眼底锋芒乍现,长睫一扫,又归于沉静:“青娘子,本府有事与你相商。”


    话音刚落,刘玉转身朝屋外走去,见林钟仍站在原地,便伸手轻拉了他一记。我亦瞥他一眼,林钟默默搁下茶碗,跟在刘玉身后出去了。


    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端着肘,径直走到床边坐下,直视熊图的眼睛,含笑问道:“知府大人,有何吩咐?”


    熊图微微侧目,神色隐忍道:“吩咐不敢当,熊某想请青娘子帮个忙。”


    啧啧,这“活阎王”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我“哦”了一声,不置可否:“熊大人刚刚脱险,身子还虚弱得很,有什么事,不妨等伤势好转些再说。”


    熊图语气急促:“事关边境安宁,若是青娘子愿意相助,熊图定有重谢!”


    我敛了笑意,缓缓道:“若是我不愿意呢?”


    熊图敛目,眼睫颤动得厉害:“青娘子可是与周副军使相熟?”


    我暗忖“活阎王”气得不轻,该不是要迁怒周弘罢,便回道:“青城年少时,曾受周将军大恩,没齿难忘。”


    熊图沉默片刻:“我曾听他提起过你。”


    我随口问道:“他说我什么了?”


    熊图目光灼灼:“他责骂手下待人行事,远不及八亭道的青娘子义气。”


    “他倒是挺会夸人。”我笑道,“看来青城今天不帮熊大人的忙,便是不讲义气了。”


    熊图语速骤快:“我并非此——”“意”字尚未出口,猛然爆出一声剧咳,嘴角涌出一丝血沫。


    我从床头拿过手巾,飞快拭去他唇边血痕,皱眉道:“说吧,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