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官家门口。


    任卡西一手提着点心盒子，另一手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黄澄澄的香橙。


    他胡乱扒拉了两下头发，挤出个自以为最招人疼的笑脸，抬手就敲。


    咚、咚、咚。


    门拉开一条缝，露出来的是李副官那张比昨天还臭的脸。


    他一瞅见是任卡西，眉头锁得死紧，话都懒得说一句，抬手就要把门摔上。


    砰！


    一声闷响。


    任卡西眼疾手快，一只皮鞋尖不偏不倚，死死楔进了门缝里。


    “哎哎，叔！叔！别关！”


    他半个身子被挤在门外，脸上那副讨好的笑一点没变。


    “上次那老母鸡指定是太补了，您瞧瞧您这火气。今儿我特地给您和阿姨带了点心，清热去火，换换口味！”


    李副官从牙缝里往外迸字儿。


    “拿上你的东西，滚。”


    “别介啊叔！您看这香橙，进口货！可云最喜欢吃了！”


    俩人正跟门这儿较着劲，屋里传来个女人埋怨的声音，倒是挺柔和。


    “行了你，让孩子在门口站到什么时候？天又塌不下来！”


    是玉真，她腰上还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个锅铲，没好气地瞪了自己丈夫一眼。


    李副官哼了一声，门上那股劲儿总算是卸了。


    玉真笑着把门彻底拉开，将龇牙咧嘴的任卡西给迎了进来。


    “快进来吧。”


    任卡西长舒一口气，总算能直起腰，大摇大摆地进了屋。


    路过李副官身边时，他还故意冲人家挤了挤眼，那得意洋洋的表情，活脱脱就是“瞧见没，还是丈母娘疼我”。


    李副官的脸黑得能滴出墨来。


    客厅里，任卡西把礼物往桌上一放，人立马站得笔挺条直。


    李副官自个儿一屁股陷进沙发，拿起帕子起身想出去拉黄包车，摆明了不想搭理他。


    任卡西也不在乎，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


    “李叔叔！英明神武的李副官！”


    “我对可云的真心，那可是天地可鉴！我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您现在就是让我去天上摘月亮，我也……”


    “哼。”


    这小子，脸皮是真不一般。


    不过，风雨无阻地天天上门，倒也算有那么点恒心。


    李副官眼皮都没抬一下，倒要看看他这股邪火能烧到什么时候。


    任卡西正准备接着往下说他那套词儿，院子里飘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嘿，小子，省点唾沫星子吧。”


    刀疤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了院墙上。


    他刚从敞开的窗户看完了整场猴戏，这会儿走进来，嘴咧得跟什么似的。


    “人家压根儿就瞧不上你，白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任卡西的慷慨陈词被打断，回头看见刀疤，半点不怵，炮口立马调转。


    “哟，这不是疤哥嘛，回来了？”


    他上上下下地把刀疤扫了一遍，嘴上一点亏不吃。


    “我还寻思着，南洋百货那一下子，能直接把你送回老家种地去呢。命够大的啊。”


    刀疤脸上的笑意收了，那道疤都显得狰狞了几分。


    可这毕竟是在别人家，不好发作，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先生找你，有任务。”


    一听“任务”这两个字，任卡西那股子为爱冲锋的劲头，瞬间就瘪了。


    他一屁股瘫在沙发上，两条腿伸得老长，活像一摊烂泥。


    “不去！”


    他喊得理直气壮。


    “说什么都不去！天天累死累活，赚那俩子儿还不够给可云买花的！这破活儿谁爱干谁干，老子不伺候了！”


    这话一出，李副官的目光，落到任卡西身上，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刀疤被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给气乐了，也懒得废话，直接上前一步。


    任卡西还没反应过来，后脖领子就一紧。


    “这话，你留着跟杜先生说去。”


    刀疤懒得废话，单手把一百多斤的“恋爱脑”拎成手提包，拖出门外。


    “哎！哎！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暴力执法！我要去投诉你！”


    任卡西手脚并用地扑腾，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嚷嚷。


    “放开我！我的人权呢！”


    刀疤拖着他就往外走，头都没回。


    玉真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沙发上的李副官嘴角微微上扬。


    ……


    沪上茶馆。


    “砰”的一声，任卡西跟个破麻袋似的，被扔在了杜飞面前的椅子上。


    他揉着生疼的后脖颈，满脸都是不乐意。


    杜飞坐着没动，正用一块麂皮，慢条斯理地擦着一个德产徕卡相机的长焦镜头。


    他头也没抬。


    “天天往李副官那儿献殷勤呢？”


    “还听说，你不打算干了？”


    任卡西立马就蔫了，脖子往里一缩，刚才在李家的那股子英雄气概，跑得一干二净。


    他窝在椅子里，吭都不敢吭一声。


    刀疤站在一旁，开了口。


    “先生，何应钦那事儿，我本来想直接捅给军统的胡博温。”


    “光捅过去没用。”


    杜飞放下手里的麂皮，打断了他。


    “胡博温是只老狐狸，没凭没据，他敢动何应钦？查，最多派人去查。风声一漏，什么都完了。”


    他抬起眼，目光跟刀子似的，刮在任卡西脸上。


    “所以，我改主意了。一句话的分量不够，那就再加点料，一份让他没法装瞎的铁证。”


    “周佛海那边有消息，何应钦要跟一个日本商人做笔军火买卖。”


    杜飞的声音沉了下去。


    “他不是把军火卖给哪个军阀，是拿我们自己的精良装备，去换日本人的破铜烂铁。换下来的好家伙，再转手倒卖发财！”


    “这是在喝兵血，挖咱们的根！”


    任卡西后背的汗一下就冒出来了，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下意识坐直了些。


    “所以，要照片。”


    杜飞把那台小巧的徕卡相机，推到他面前。


    “我要看看这个日本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有了这张脸，军统里有的是人巴不得他死。”


    杜飞盯着任卡西，话里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我知道这活儿难，但偏偏，只有你能干。”


    “马尔斯俱乐部那种地方，安保严得很，只准挂着记者证的人带相机，还得是《申报》这种大报社的正式记者才行。”


    “军统那帮人能伪造身份，可俱乐部的安保一查记者名录，当场就得露馅。”


    “只有你，任卡西，你在《申报》的身份是真的，备过案，俱乐部那边都核查过你。”


    “你是唯一一个，能把相机‘光明正大’带进交易现场的人。”


    这话，跟一道道绳索似的，把任卡西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种被“唯一”选中的感觉，一点儿也不美妙。


    杜飞又把一张烫金的请柬推了过来。


    “地点在法租界的‘马尔斯俱乐部’顶层，后天晚上九点。”


    “他们拿慈善晚宴当幌子，请了不少记者。你的请柬，我给你备好了。”


    任卡西捏着那张请柬，感觉有千斤重。


    杜飞接下来的话，让任卡西刚坐直的身子又是一僵。


    “卡西，这事儿我得给你交个底。”


    杜飞的表情严肃到了极点。


    “跟你打照面的，不是什么正经商人，是日本特高课的人，顶尖的特工。”


    “他身边带的，是关东军里挑出来的杀神，一个个都跟狼崽子似的，眼睛毒得很，谁多看一眼，他们都能察觉到。”


    任卡西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这跟直接去阎王爷那儿点卯有什么区别？


    杜飞看着他那副没血色的脸，声音缓和了些。


    “但我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我已经让邱音提前在顶层贵宾室隔壁，给你订了一间休息室。”


    杜飞用手指在桌上画着方位。


    “你只需要找个由头，溜进去就行。”


    “他们总要找个没人的地方碰头，交接东西。”


    杜飞的眼神变得锐利，盯着任卡西。


    “你的任务，给我拍到他们的照片。我们就能借军统的手，把何应钦连根拔起。”


    “刀疤和玉莲在外头接应你，邱音在场子里也能策应。”


    “但过程，必须万分小心。”


    杜飞的声音又冷了下去，跟冰碴子似的。


    “记住我的话。”


    “这次行动，一步都不能错，明白吗？”


    任卡西把相机往怀里一揣，哭丧着脸：


    “可云啊，你爹这座山头我还没攻下，又得连夜搞定小鬼子——这女婿当得比水浒一百零八将一块儿上梁山还要忙！”


    任卡西脸上的血色还没回来，但刚才那点子退缩劲儿，却不见了。


    他盯着杜飞，用力地点了下头。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