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雪生这人其实没什么边界感。


    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突然热情，突然冷淡。


    突然做点什么招人烦的事儿，说点口无遮拦的话，或者冲进你家里自来熟地溜达一圈儿，把你家弄得乱七八糟……


    有时候姜察觉得，喻雪生像一只猫。


    猫这东西，刚见的时候都觉得冷漠、不亲人。养久了才会发现它挺神经质的，再久一点，才知道看似张牙舞爪的小东西其实只是个一天睡二十小时的毛绒小动物。


    虽然半夜会跑酷，偶尔也会挠挠沙发、伸伸爪子，但到底没什么坏心眼。


    只不过伸着伸着突然伸到别人嘴上，属实是……


    姜察定了定神，抓住了喻雪生的手。


    “哎，”喻雪生轻轻抽出手指，“你干嘛？”


    “你干嘛？”姜察啧了一声，重音放在了“你”上，“洗手没啊？”


    “刚洗的，”喻雪生点了点头，“不过我抱了雪球，下楼前雪球刚上了厕所，今天下午我才换的猫砂……”


    “停停停！”姜察赶紧打住。


    喻雪生勾了勾嘴角，看着他。


    姜察叹了口气，低头又发现自己还抓着喻雪生的手：“你……手冷啊？”


    喻雪生也低头看了看，然后点头。


    姜察犹豫了一下，松开那只冰凉的手，拿过旁边的空调遥控器，往上调了两度。


    喻雪生抬头看了看空调上的数字，又看向面前的人。


    “别调了，”他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嗯。”姜察应了声。


    “你想学大漆的话回来再说吧，别太担心过敏，做好防护，习惯就行了。”喻雪生说。


    姜察点点头。


    喻雪生顿了顿，又笑了一下：“总之我手上的疤是反例，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你之前不也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了。”姜察说。


    “啊？”喻雪生愣了下。


    “之前看你手的时候，有点印象，”姜察犹豫了一下，“我猜到是过敏的疤了，不过没想到你手臂上也有。”


    “偷看我？”喻雪生啧了一声。


    “你重点怎么总能偏？”姜察斜了他一眼，又有点皱眉，“我是看你抽烟。之前还想说，怎么年纪轻轻就抽得这么凶……你下楼之前是不是也抽了？”


    “有味道吗？”喻雪生有点错愕。


    “有，”姜察点头，“刚才你……摸我嘴的时候……”


    他话说到一半又打住了。


    喻雪生也没说话，看着他。


    屋里又安静下来。


    回家的高铁票订的是周五晚上的。


    周四傍晚，姜察收拾好了回家要带的行李：几套换洗衣服，内衣内裤，送亲戚家小孩的游戏周边，还有为了应付公司突发事件带的电脑。


    ……其实没什么东西要带，老爸老妈不缺吃穿用度，也对礼物无感。


    合上行李箱前，他想了想，又把前几天翻出来的单反包好塞了进去，最后拎起来一掂，箱子里还空了一半。


    周五早上，上班时他就把箱子拎到了公司，这样下午能直接去车站，可以少往家里跑一趟。


    其实他请了假提前下班，回家也来得及，但不知道怎么，有点……


    有点不想回去。


    那天晚上尴尬的沉默还历历在目，尽管他尽量语气轻松地对话，但在最后一刻，空气还是凝滞住了。


    后来，喻雪生和他都没说什么，照常晚安拜拜回了房间。


    但嘴唇上、手上、手腕上……


    都还有那一点还很清晰的触感。


    清晰的、冰凉的触感。


    姜察闭了闭眼。


    那种尴尬和……紧张，仿佛推开那扇公寓的外门，就又会立刻弥散开房间里。


    ……


    不是逢年过节的周末，车站的人并不算多。


    六点多上车，不到十一点半就到了隔着省的另一个城市。出站后姜察四处看着，果不其然在人群里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爸！”他喊了一声，迎上去。


    这边的温度和他来的城市差不多，只是从潮湿的闷热变成了烘烤般的燥热。


    老爸穿着一件灰色短袖衬衫，下摆扎到腰带里，就算站在人群中，也还是一副站在讲台上的模样。


    他往这边看了一眼，也挺惊喜地走了几步，迎了上来。


    “爸。”姜察又叫了一句。


    “瘦了啊？”老爸走过来，挺高兴地拍了他一把。


    “没瘦，”姜察笑了笑，“电话里不是说了吗，怎么这么晚了还来？”


    “儿子回来能不接吗，”老爸笑着拉过他手里的箱子，“走，你妈在停车场等着呢，她也来了。”


    “阵仗够大的。”姜察一边勾了勾嘴角一边暗暗拽过箱子，但使了半天劲儿，行李箱还在老爸手里。


    “吃饭没？回家，”老爸干脆一把扯过行李箱，边说边挺兴奋地在前边走着，“走，你妈给你做的菜还热着呢……”


    这班车实在太晚，回家的路上，来接站的老妈困得不行，在副驾驶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


    但就算打瞌睡也不忘关怀刚回来的儿子，睡醒了就起来对着后座唠叨两句，把自己唠叨困了又继续睡……


    “你这半年没回来了，你妈也想你。”到家后，老妈去厨房弄饭，老爸坐在茶几边上说。


    姜察笑了笑：“我这不是回来了。”


    “明天就回奶奶家吧，大家听你一回来都高兴，”老爸又说，“就等你呢，等你才定的聚餐时间。”


    “等我？”姜察愣了愣，转头看着他。


    “是，咱家就你离家远，”老爸点点头，“我儿子嘛，比较出息，在外面自己打拼……”


    姜察笑了笑，低头喝了口茶，不知道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往邻市的奶奶家赶。


    虽然约的是午饭，但路上有点堵，赶到的时候亲戚都来了不少了。


    幸好酒店是老爸订的，蛋糕也提前送到了，菜也都在后厨预备着。


    姜察不太愿意参加老家的饭局，虽然家里人不算特别多，一张大圆宴会桌就能坐下，但老家的饭局规矩多得要命。


    谁是哪辈儿，谁该坐哪儿，谁带头喝酒谁带着打圈儿……


    桌上的菜挺好，但吃了半天都吃不出味儿。


    饭吃到一半，屋里又开始闹哄哄的，小孩子们在打闹，半大的青少年开着外放打游戏刷视频，男人们喝酒吹逼吆五喝六，三姑六婆开始念叨家长里短……


    连老爸老妈都参与其中。


    “你家姜察怎么样啦？”


    正郁闷着，乱哄哄的屋里飘过一条标红的弹幕。


    姜察警觉地转头瞥了一眼，是个他不太熟的表姑，正拉着老妈聊天。


    “还在那个单位干着呢，”他听见老妈说，“他愿意干就行，做什么手机还是电脑游戏，我们管不了……”


    “这么厉害？不考虑回老家啦？”


    “嗨，人家能自己养活自己，就自己计划着呗。”


    “那你以后不得去外地给他带孩子？”


    “带什么，对象都没找呢……”


    老妈和那个表姑聊着，姜察默默低头吃菜。


    过了一会儿，似乎没了她们两个的声音。他悄悄瞥了一眼，发现老妈正沉默着，盯着某个角落发呆。


    不知道在想什么。


    ……反正肯定不是在想她盯着的那盘鱼。


    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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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吃完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老爸又献宝似的把姜察推出来拍照。自从买了那台专业相机，老爸回回都默认他是专业摄影师。


    幸好把相机带回来了。


    姜察叹了口气，支好三脚架，像模像样地拍了两张全家福。


    这趟回家，姜察在公司请了四天假。


    按照老爸的规划，除了第一天和最后一天在家住以外，中间两天都待在奶奶家里。


    奶奶身体很硬朗，看见孙子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一样样的买了姜察小时候爱吃的点心，还计划着包饺子烙糖饼……


    “您别计划了，”姜察看着掐着手指头数能做几顿的奶奶，“我就待两天，做那么多我也没长这么多张嘴啊！”


    “吃不了带回去吃呗，”奶奶乐呵呵地往盆里舀面，“外面买不到自家吃的，你们不是养生吗，没有比这个健康的了。”


    “我那边潮，放两天什么都不健康了……”姜察叹了口气。


    奶奶舀完面，不由分说地把面盆往案板上一墩。


    “那就拿着给同事吃，给你同事们尝尝。”她说。


    还没等姜察说话，老太太又转头指使老爸：“哎，把那边儿那壶水给我拿来……对，还有旁边儿红糖……”


    姜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菜他能做点，但面食属实插不上手，于是只好坐在对面，看奶奶和老妈老爸忙活着。


    姜察抱着台电脑，准备导出昨天拍的全家福，走之前还得在附近找个照相馆，把照片洗出来裱好挂上。


    这已经是他每次回来固定的工作了，奶奶家墙上已经挂了快一整面……


    “看你奶奶多精神，”老爸从旁边路过，也看了照片一眼，“这回拍得不错啊。”


    “他哪回拍得不好？”奶奶揉着面斜了老爸一眼。


    “是，这回人也来得齐，你看我二舅家那几个孩子都回来了……”老爸边乐边说。


    “他家那小谁三十了吧？我看他没来，”奶奶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你二舅说，那小谁还没找个正经工作呢……看咱家孩子多省心。”


    “小谁啊？”老爸愣了愣。


    “小……军？”奶奶想了想，也有点迷茫。


    “人家叫小俊，”旁边老妈插了一句。


    “小俊，”奶奶点点头，“反正没来。”


    “人家也有省心的地方，”老妈拿过旁边的菜刀，开始切剂子，“小俊结婚好几年了，我听说正要孩子呢……”


    姜察坐在桌子对面，拿着鼠标的手顿了顿。


    “你小俊哥哥，有印象吗？”老爸转头看向他，“你俩小时候是不是总一起玩来着？”


    “嗯。”姜察点点头，应了声。


    “你跟他好得跟什么似的，总缠着他带你一起玩，还有他那个同学……”老爸还在兴致勃勃地讲，“哎，那会儿我和你妈都想着你是不是太孤单了，得给你要个弟弟。”


    老妈白了老爸一眼，没说话。


    “孩子都长大了，唉，岁月不饶人啊……”老爸感叹着。


    姜察也笑了笑，右键拷走了所有文件夹，拔卡。


    ……


    抱起电脑回了屋，姜察坐在床边，掏出手机。


    他盯着屏幕，打开搜索软件后又回过神来，自己好像是想找冲印店或者照相馆。


    打了两个字……


    又一晃神，发现输入法不小心切成了英文。


    他干脆把手机放下了，揉了揉眉心。


    ——反正没来。


    要不是奶奶提起来，他都忘了还有这个人。


    明明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粘着的哥哥，为数不多能玩到一起的老家的同龄人。


    明明……


    他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