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楼？封之荔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忽然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堵住。她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柄剑的，剑柄缠着月白剑穗，穗尾的玉符总在夜里发着微光……


    “磨蹭什么？”周玉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锦袍摩擦的窸窣。他走进来时，腰间的上品灵根凭证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身后跟着位穿月白华服的女子，裙摆绣着玄洲派的云纹图腾，正是柳长老的独女柳月瑶。


    “荔荔，瞧着精神多了。”周玉逢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像打量件刚上釉的瓷器，“今日你与月瑶一同拜堂，她为正，你为侧，安分守己，少不了你的好处。”


    柳月瑶抬手抚过鬓边的珍珠步摇，珠串相撞的脆响里裹着讥诮：“侧室就得有侧室的规矩，往后见我需行跪拜礼，端茶倒水都得亲手来。”


    封之荔猛地后退，后腰撞上妆台，台上的锡台上的锡镜“哐当”落地，裂开的纹路里映出她眼底的抗拒。心口像被什么攥紧，闷得发疼，这不是她该在的地方，可她想不起自己该在哪里。


    “我不嫁。”她的声音发颤，却带着莫名的坚定。


    周玉逢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抬手甩出一道黄符。金光如蛇般缠上她的手腕，勒得筋脉突突直跳：“柳长老说了，你这凡女冥顽不灵，再闹，就用‘蚀忆咒’让你彻底忘了前尘，做个只会端茶递水的傀儡！”


    符咒的灼痛刺透肌肤，那些破碎的画面突然晃了晃，却终究没能拼凑完整。她只觉得眼眶发烫，有什么重要的人、重要的事，正从记忆里一点点溜走。


    与此同时，九重天的琉璃殿内，云雾缭绕的宝座上，谢清晏指尖捻着枚玉盏，听着身旁仙官的试探。


    “听说玄洲派今日有喜事，周玉逢娶了两位道侣，其中一位……是你那凡间弟子？”仙官的语气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眼角的余光却紧盯着他的神色。


    谢清晏眼帘未抬，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我已飞升，凡间之事，与我无关。”


    “可她毕竟是你唯一的弟子。”仙官追问，“就眼睁睁看着她嫁作他人妇？”


    谢清晏握着玉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殿外的云海翻涌，映得他白衣上的冰纹图腾忽明忽暗，他仿佛能看见凡间那抹挣扎的素衣，看见她被符咒勒出血痕的手腕，看见她眼底残存的、连自己都不懂的抗拒。


    “她有自己的路。”他缓缓开口，五指骤然发力，玉盏“咔嚓”碎裂，莹白的碎片从指缝漏下，化作人间的一场冷雨。


    再次睁眼时，他眸中最后一丝涟漪已褪尽，只剩冰封般的清明。


    “退下吧。”


    仙官躬身告退，琉璃殿内重归寂静。谢清晏望着殿前翻涌的云海，指尖残留着玉盏碎裂的刺痛，那是他为自己断的最后最后一丝凡俗牵挂。


    云海深处，归何剑的剑穗轻轻晃动，冰纹玉坠映着九重天的霞光，却再无半分人间的温度。他知道，从玉盏碎裂的刹那起，那个会为弟子蹙眉、会在雪夜递狐裘的谢清晏，已随碎片坠入凡间冷雨，只剩这尊端坐云端的仙尊，守着无情道，看尽三界生灭。


    而凡间的喜堂里，冷雨还在下。封之荔望着铜镜中陌生的浓妆，忽然抬手抹去唇上的胭脂，指尖触到一片滚烫。那些被蚀忆散模糊的画面虽未完全拼凑，心底却生出一股莫名的韧劲，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处，却清楚地知道，不该是此刻被锁在红绸里的模样。


    红烛燃尽的最后一刻，房门被猛地撞开。傅昭的剑光刺破雨幕，映亮她眼底未灭的星火。她迎着光走去，裙摆扫过满地狼藉，像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九重天的琉璃殿内，谢清晏指尖拂过归何剑的剑身，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底。殿外的冷雨渐停，云海重新归于平静，仿佛从未有过玉盏碎裂的痕迹。


    他终究，还是让她自己走了下去。


    红烛的光晕在帐上游走，将封之荔的影子拉得狭长。她坐在床沿，未卸的钗环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不像待嫁的新妇，反倒像出鞘的剑，带着凛然的锋。


    周玉逢的酒气裹着笑意漫过来，他指尖刚要触到她的肩，就被她侧身避开。动作不重，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


    “躲什么？”他挑眉，眼底的兴味比酒意更浓。眼前的封之荔与记忆中那个唯唯诺诺的凡妇判若两人，颈间未褪的胭脂混着方才挣扎时蹭掉的粉末，反倒添了几分烈色，像株带刺的棠花，勾得人想伸手去折。


    这曾经的修仙界第一人徒弟的滋味啊，今晚他就要尝到了……


    也不知道这谢清晏碰没碰过他的徒弟，碰了也是他的破鞋，周玉逢这样想着，竟有了一丝先得手的优越感。


    封之荔抬眸时，烛火恰好落在她眼底，映出片不起波澜的湖。“长老不会让林姑娘独守空房。”她的声音清得像山涧的水，“新婚夜去正室房里，是规矩。”


    周玉逢的手顿在半空，指尖的痒意顺着血脉往上窜。他确实想尝尝这带刺的滋味，可她的话戳中了要害，玄洲派柳长老最看重规矩，若他今夜宿在侧室房里，明日免不了被训斥。


    “你倒懂规矩。”他舔了舔唇角，目光在她紧扣的衣襟上打转，像在估量猎物的分量，“就不怕我明晚不认账？”


    “周长老言出必行。”封之荔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况且，我跑不了。”


    这话像根软刺，挠得周玉逢心头发痒。他忽然觉得，等一夜也无妨。这只暂时收起爪牙的兽，驯服起来才更有滋味。


    “算你识趣。”他转身时，锦袍扫过床沿，带起一阵风，“明晚，我再来‘宠幸’你。”


    房门合上的刹那，封之荔攥着裙摆的手才缓缓松开，掌心已沁出薄汗。她望着帐顶绣的并蒂莲，忽然想起那半块刻着“清”字的玉佩，指尖的暖意悄然凝聚，不知是谁教她的“敛息诀”，能藏住心绪，也能守住清明。


    窗外传来柳月瑶娇俏的声音，混着周玉逢刻意放柔的笑，像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但她没回头，只从枕下摸出那半块玉佩，贴在眉心。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漏进来，照在玉佩的纹路里，映出片细碎的雪。她闭上眼，任由那些模糊的画面在脑中翻涌，雪地里的剑光、案上的符纸、还有一个人在听雪轩写下的批注……这些碎片虽未拼全，却像暗夜里的星，引着她往记忆深处走。


    她知道，今夜只是暂时的喘息。明晚的账，总要一笔一笔算清楚。而她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找回属于自己的剑，还有那条被遗忘的路。


    红烛燃到三更，帐外的喧嚣渐渐歇了。封之荔悄无声息地挪到窗下，指尖抠着窗棂的木纹，那上面还留着她下午趁婆子不注意时，用发簪刻下的浅痕，像道没写完的符。


    窗外的冷雨敲打着芭蕉叶，淅淅沥沥的声响里，隐约传来柳月瑶房里的笑语。周玉逢的声音隔着雨幕飘过来，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说的却是“明日让那醉春楼来的伺候笔墨”。


    醉春楼。


    这三个字像根冰锥，猝不及防扎进封之荔混沌的脑子。她扶着窗台站稳，指尖的暖意顺着木纹蔓延，竟在那道浅痕上凝成个模糊的“守”字。为什么会刻这个字？她也说不清，只觉得喉咙发紧，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抗拒着这称谓。


    “咔哒”一声，门闩轻响。封之荔猛地转身，见周玉逢披着外袍走进来，锦袍上沾着酒气和陌生的脂粉香。


    “没睡？”他挑眉，目光扫过她紧扣的衣襟，像打量笼中挣扎的雀，“在想什么？是不是惦记着楼里的老相好？”


    封之荔往后缩了缩，撞到窗沿，疼得闷哼一声。那些破碎的画面又涌上来，有人在书案前教她握笔，有人在雪地里对她笑，还有人说“守好你的心”……可这些人脸都模糊不清，像隔着层毛玻璃。


    “在想……明日该给柳姑娘研墨。”她垂下眼睫，声音发颤，却努力稳住语气。下午那婆子说过，柳月瑶最喜在晨起临摹符谱，伺候得好或许能讨些体面。


    周玉逢果然笑了，走过来捏住她的下巴：“还算识相。”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玉佩的寒气，“不过别忘了自己的本分，从醉春楼出来的，能给玄洲派做侧室，已是天大的恩宠。”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唇，那里还残留着劣质胭脂的刺痛。封之荔闭紧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却让她更清醒。这称谓像脏水，泼得她浑身发冷。


    直到周玉逢转身离去，房门再次锁上，她才顺着墙滑坐在地，盯着帐顶的并蒂莲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她摸出藏在枕下的半块玉佩，贴在胸口。玉质温润，竟在冰凉的夜里透出丝暖意，像有人在轻轻拍她的背。


    天亮时，婆子来叫她起身，手里捧着套灰扑扑的侍妾服。“柳姑娘说了，侧室不配用熏香。”婆子的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赶紧换上，去正房伺候研墨。”


    穿过回廊时，雨停了。晨光透过滴水的芭蕉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封之荔跟在婆子身后，忽然看见墙角的石缝里钻出株野草，顶着颗晶莹的露珠，像极了她昨夜梦里画废的符。


    为什么会想起符？


    她甩了甩头，却见周玉逢正站在正房门口，手里把玩着支狼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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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她过来，扬了扬下巴：“今日跟我去书房整理账目。”


    书房在玄洲派的西跨院，雕花窗棂透进晨光，照在堆叠如山的账册上。大多是各门派送来的供奉清单，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


    “这些数字倒跟你楼里的账本差不多。”周玉逢踢了踢脚边的木箱，发出沉闷的响，忽然将一本账册丢给她，“听说你在醉春楼替老鸨算过账？来，把这页的银钱数重算一遍，算错一个子儿，就用这砚台砸你的手。”


    账册落在掌心，粗糙的纸页蹭着皮肤。封之荔望着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忽然想起有人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清”字，笔尖的暖意，和此刻指尖的震颤一模一样。


    “不会？”周玉逢的声音冷下来，像逗弄老鼠的猫，“还是在楼里只学了些还是送往的本事？”


    封之荔握紧账册，指节因用力泛白，脊背挺得笔直。她抬眼时，长睫扫过眼底的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醉春楼的账，算的是银钱往来；玄洲派的账，记的是宗门体面。我虽愚钝，却也知轻重，怕算错了折辱了玄洲派的脸面。”


    周玉逢挑眉，倒有些意外。这女人眼底分明还藏着怯，却偏要挺直腰杆说话，像株被暴雨打蔫却不肯弯折的翠竹。他本想看她慌乱求饶的模样，此刻倒生出几分兴味：“哦？那你觉得自己能干什么？”


    “我会磨墨。”封之荔目光落在案头的砚台，语气平静无波，“柳姑娘晨起要临摹符谱，墨磨得细些，符纹才会流畅。这活儿虽轻，却需心诚，我或许能做好。”


    她没提昨夜梦里反复出现的符纸，只顺着话头往下说。指尖的暖意顺着账册蔓延，竟在纸页空白处晕开个浅淡的墨点，像极了她刻在窗棂上的“守”字。


    周玉逢盯着她紧绷的下颌线，忽然笑了：“行啊，那就去磨墨。要是磨得不如月瑶的意……”他拿起砚台掂了掂，“这东西砸在手上，可比算错账疼多了。”


    封之荔没接话，转身走向案台。青石砚台冰凉，她捻起墨锭，按顺时针方向细细研磨。墨汁在水中晕开，黑得像北无峰的夜，却映出她眼底未灭的光。


    周玉逢坐在榻上，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她磨墨的手法竟有几分眼熟，手腕转动的弧度稳得不像个寻常女子，倒像……像哪个书斋里潜心治学的先生。


    “磨快点。”他刻意刁难，脚边的木箱被踢得发出响，“月瑶的早课要误了。”


    墨锭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没停，封之荔的动作却没乱。她忽然开口，声音混在磨墨声里：“公子可知，上好的墨要磨三百圈？少一圈则淡，多一圈则滞。心不诚，墨不正，画出来的符也难有灵力。”


    周玉逢一怔，竟答不上来。他只知道符墨要加灵力，哪懂这些讲究，是谢清晏教她的吗？


    他们这对师徒，平时里都在做什么？


    不会在无媒苟合，被翻红浪吧？


    想着想着，他的眼神沉了沉。


    封之荔将磨好的墨汁倒进瓷碟，墨色浓得发稠，泛着绸缎般的光：“这些不过是粗浅的道理，入不了公子的耳。”


    这时柳月瑶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玉逢，我的符纸备好了吗？”


    周玉逢扬声应着，看着封之荔，看来修仙一途，于封之荔而言，真真是脱胎换骨了，从前那般唯唯诺诺百依百顺的凡妇，如今倒也有了几分寒梅傲骨。


    就算失忆了修为尽废，也是如此的……让人爱不释手，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可真是有趣。


    这女人像颗裹着泥的玉，敲开一层，还有一层，总藏着些让人意外的东西。


    柳月瑶捏着那方磨得恰到好处的墨锭，指尖沾着浓黑的墨汁，目光扫过封之荔那张素净却难掩绝色的脸，忽然冷笑：“周郎你看，这张脸再好看，终究是醉春楼出来的，眉眼间藏着化不开的风尘气。”


    她将墨锭狠狠砸在案上，墨汁溅了封之荔一身，黑渍落在她莹白的颈间，反倒衬得那张脸愈发清丽脱俗，“既然这么会勾人，不如回你的老地方去，听说醉春楼的老鸨正愁没个压场子的，你去了正好。”


    周玉逢望着封之荔被墨汁染污的衣襟，喉间发紧。这女人确实生得好，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连此刻抿唇隐忍的模样，都像幅被雨打湿的工笔画，透着股惹人怜惜的倔强。他没阻拦，倒想看看，没了修为没了记忆，这副好皮囊在醉春楼能撑多久。


    封之荔攥紧袖中的半块玉佩，墨汁顺着衣襟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晕开点点黑斑。她抬眼时，长睫上还沾着星点墨渍，目光却清亮如洗：“既如此，我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