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骑着他那辆小电驴，穿梭在江城璀璨的霓虹灯海里。


    那些闪烁的灯牌，辉煌的大厦，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与他无关。


    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边是林雪那张模糊又清晰的脸，另一边是直播间里水友们那些“接盘侠”的调侃。


    小电驴拐进一个灯光昏暗的小巷。


    高楼大厦的繁华被瞬间隔绝，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和空气中弥漫着的，潮湿又混杂着油烟的味道。


    城中村。


    城市的夹缝，梦想的起点，也是无数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的落脚点。


    停好车，上了三道锁，张扬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五楼。


    楼道里声控灯坏了很久，黑暗中，他熟练地摸出钥匙，打开了那扇贴着“水电费”催缴单的铁门。


    “吱呀”一声。


    房间里的景象，也随之暴露。


    很小。


    小到一眼就能看全。


    一张床，一张电脑桌，一把椅子，一个塞满了衣服的衣柜。


    总共，不到二十平米。


    这就是他在这个偌大城市的，全部领地。


    张扬把钥匙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然后重重地把自己摔进了那张吱呀作响的电竞椅里。


    他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楼上漏水而留下的一大片黄色水渍，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桌上还亮着屏幕的手机。


    手机正靠在一个泡面碗上，摄像头对着他。


    屏幕上，无数条弹幕正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滚动着。


    他这才想起来。


    自己从派出所出来，为了给家人们报平安，顺手开了直播，之后脑子一乱，竟然忘了关！


    他猛地坐直身体，一把抓过手机。


    晚了。


    直播间里，早已经炸开了锅。


    “卧槽！这……这就是主播的家？”


    “我就说嘛！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住狗窝！扬哥跟我一样！”


    “看到扬哥这二十平米的出租屋，我心里瞬间平衡了！”


    “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什么刚毕业就住精装修大平层，我呸！这才是现实！”


    “扬哥这环境，跟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一模一样，桌上还有没吃完的泡面……心酸了。”


    看着这些弹幕，张扬的脸黑得像锅底。


    妈的。


    社死现扬又多了一个。


    他正准备关掉直播，一条加粗的，带着高级粉丝牌的弹幕飘了过去。


    【扬哥的老裤衩】：“你们这群新来的懂个屁！谁说我们扬哥没房的？”


    这条弹幕一出，直播间的风向瞬间变了。


    “什么情况？老粉出来爆料了？”


    “扬哥有房？不会吧？难道主播是体验生活的富二代？”


    “我就知道！扬哥这种怼天怼地的人物，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扬哥的老裤衩】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轰动，不紧不慢地又发了一条。


    “扬哥当然有房！而且还是江景大平层！”


    “只不过……”


    “是恒大的期房！”


    ……


    直播间安静了整整三秒。


    三秒后。


    屏幕上被一连串的“哈哈哈哈哈哈”和“卧槽”彻底淹没。


    “噗——对不起，我没忍住！恒大的期房，这比没有还惨啊！”


    “神他妈反转！我愿称之为年度最佳欧亨利式结尾！”


    “兄弟们把‘心疼’打在公屏上，然后笑出猪叫！哈哈哈哈！”


    “扬哥，对不住了，虽然你很惨，但我真的忍不住想笑！哈哈哈哈！”


    张扬看着屏幕上这些幸灾乐祸的弹幕，脸已经不是黑了，是绿了。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王德发！你给老子等着！”


    这个叫“扬哥的老裤衩”的，是他的大学死党，王德发，。


    【扬哥的老裤衩】似乎一点都不怕，反而更加来劲了。


    “家人们！想不想听扬哥更惨的故事？”


    “想！！！”


    “快说快说！我们已经准备好瓜子板凳了！”


    张扬眼前一黑，差点没气晕过去。


    交友不慎！


    他已经放弃挣扎了，任由王德发那个大嘴巴，把他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全都抖了出来。


    【扬哥的老裤的朋友】：“想当年，我们扬哥也是名牌大学毕业，进了字节当程序员，人称‘海淀区代码小王子’！”


    “那时候，他意气风发，觉得未来一片光明。于是，掏空了家里父母钱包，加上自己这几年的积蓄，付了首付，买下了恒大那个号称‘一线江景，奢华精装’的房子。”


    “他当时还跟我说，等房子下来了，就把他爸妈接过来享福。”


    王德发的爆料，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张扬尘封的记忆。


    他想起了签下购房合同的那天，阳光很好。


    他想起了自己对着规划图，一遍遍地想象着未来家的模样。


    也想起了，当那个巨大的红色“停工”公告牌，立在工地门口时，他心里那座名为“希望”的大厦，轰然倒塌的声音。


    【扬哥的老裤衩】的弹幕还在继续。


    “后来，房子烂尾了。扬哥不认命，他聚集了几十个业主，天天去售楼部要说法。”


    “人家根本不理。后来有几个业主急了，就跟保安动了手，还砸了人家的沙盘，伤了人。”


    “警察来了，把动手的人都带走了。我们扬哥，虽然没动手，但因为是组织者，也被抓进去喝了几天茶。”


    “等他出来，大厂的工作也丢了。人家说他有案底，影响公司形象。”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边送外卖，一边直播，每个月还要还那套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建好的房子的贷款。”


    王德发发完最后一条弹幕。


    整个直播间，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在狂笑，还在调侃的观众们，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了。


    那些“哈哈哈哈”，看起来是如此的刺眼。


    谁能想到，这个在直播里舌战群儒，把百亿总裁的情人都踩在脚下，看似无所不能的外卖小哥，背后竟然有这样一段操蛋又心酸的过往。


    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一个前途光明的程序员。


    就因为买了一套烂尾楼，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


    这不仅仅是张扬一个人的故事。


    这是无数个被时代洪流裹挟，被资本巨兽吞噬的普通人的缩影。


    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人心头发堵。


    不知过了多久，屏幕上，才缓缓飘过第一条弹幕。


    “对不起，扬哥。”


    紧接着。


    “对不起，扬哥。”


    “扬哥，我们错了。”


    “妈的，老子一个大男人，眼眶怎么红了。”


    “笑不出来了……”


    “心疼扬哥。”


    “狗日的资本家！”


    “狗日的恒大！还我血汗钱！”


    之前所有的幸灾乐祸和调侃，在这一刻，全都转化成了愤怒和同情。


    屏幕上，不再有任何嬉笑，只剩下满屏的“心疼扬哥”和“狗日的资本家”。


    一个个火箭，一个个嘉年华，不要钱似的刷满了整个屏幕。


    张扬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陌生人发来的安慰和支持，看着那不断跳动的打赏金额。


    他的眼睛，有些发烫。


    原来被人理解，是这种感觉。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比哭还难看。


    他拿起桌上那罐冰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翻涌的热浪。


    他拿起手机，对着镜头，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苦涩，有自嘲，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谢了，家人们。”


    他声音沙哑地说。


    “都过去了。”


    “人嘛，总得向前看。”


    “不就是一套烂尾楼吗？”


    “老子，迟早有一天，会把它亲手推平，再盖一栋更好的！”


    话音未落，他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是林雪发来的微信。


    只有一张图片。


    是一张机票的截图，上面清晰地显示着航班号和抵达时间。


    下面跟着一行字。


    “别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