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老臣剖白官场弊,新官初悟宦海深

作品:《朕,朱厚照,登基即斩外戚

    暮色悄然漫上,将天地渐渐笼罩。


    宫道旁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洒下,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欧阳铎攥着袖口,心里直打鼓。


    方才陛下单独叫住韩尚书,那句“文官里的虚虚实实”如同一根刺,狠狠扎在他心上。


    尤其是“漂打”两个字,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走了半晌,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道:“韩大人,方才陛下说的‘文官漂打’,是啥意思?”


    韩文脚步顿了顿,转头看向欧阳铎。


    月光如水,洒落在欧阳铎脸上,这年轻主事眼里满是真切的疑惑。


    倒不像那些浸在官扬里的老油条,事事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叹了口气,往旁边僻静的廊下挪了挪,说道:“你刚入官扬,不懂也正常。”


    “这‘漂打’,是咱们文官圈里的歪话。”


    “说白了,就是图好看,不务实。”


    “图好看?”欧阳铎更糊涂了。


    “办差事不就是要办妥当?好看有啥用?”


    “用处大了。”韩文往栏杆上靠了靠,声音压得更低。


    “就说赈灾吧。”


    “按说该先查灾民有多少,缺多少粮。”


    “可有些官员呢?先让人写奏折,把灾情写得凄凄惨惨,把自己要办的事列得整整齐齐,看着漂漂亮亮。”


    “可真到发粮时,要么克扣,要么拖延。”


    “折子上的‘仁政’是给陛下看的,底下的猫腻才是给自己留的,这就叫‘漂打’。”


    欧阳铎眨了眨眼,还是没完全懂。


    “那……那贪污呢?漂打和贪污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韩文嗤笑一声,指尖在栏杆上划着。


    “漂打的名头下,藏的就是贪污的窟窿。”


    “就说去年江南盐税,账面上写‘修缮盐仓’,漂漂亮亮四个字,底下呢?银子流进了徐家腰包。”


    “还有地方报上来的‘水利款’,写着‘修了十座堤坝’,实际上能挡水的也就三座,剩下的银子去哪了?还不是被层层克扣了?”


    这话像盆冷水,“哗”地浇在欧阳铎头上。


    他在江西乡下教书时,只知官员有好有坏,却不知里头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都泛白了。


    “他们就不怕被查出来?灾民等着粮救命,他们怎么敢……”


    “怎么不敢?”韩文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些无奈。


    “一来查账麻烦,账册做得花团锦簇,哪那么容易看出破绽?”


    “二来大家都是文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真查出事来,同僚们要么帮着遮掩,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愿意把事做绝?”


    欧阳铎猛地想起方才陛下叫住韩文时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


    “陛下刚才单独留您,是……是在敲打您?怕您也跟着‘漂打’?”


    韩文点点头,叹了口气。


    “陛下是聪明人,文官这点猫腻瞒不过他。”


    “他是怕我在户部待久了,被这些歪规矩磨平了棱角,赈灾时只图表面好看,忘了灾民的死活。”


    欧阳铎望着韩文,忽然冒出个念头,脱口问道:“韩大人,那您……您有没有贪污过?”


    这话问得太直白,旁边路过的小吏都惊得停了脚,又赶紧低下头快步走开。


    韩文倒是没恼,只是苦笑一声。


    “老夫在户部待了三十七年,要说完全干净,那是骗人的。”


    “但老夫没亲手贪过一两银子。”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


    “可底下人贪没贪,老夫不是不知道。”


    “前两年有个主事贪了漕运的银子,老夫查出了,可他是李阁老的远房侄子,最后也只能让他把银子吐出来,没敢上报。”


    “这就是文官的‘体面’,也是老夫的窝囊。”


    欧阳铎愣住了。


    他原以为官扬上非黑即白,要么是清官,要么是贪官,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无奈。


    他望着远处户部衙门的灯火,忽然觉得那片光亮底下,藏着数不清的阴影。


    原来这朝廷,竟是个巨大的漩涡,进来了,就很难干干净净地站着。


    “原来如此……”欧阳铎喃喃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他忽然懂了陛下为什么要破格提拔自己这个秀才。


    或许就是因为自己没浸在这漩涡里,还敢说句实话,还敢认个死理。


    “别愣着了。”韩文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重了些。


    “知道这些不是让你丧气的。”


    “陛下把你放在户部,就是想让你做把干净的刀,把这些歪风气割一割。”


    “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地龙翻身的灾情急,咱们得赶紧回户部,把赈灾的方案拿出来。”


    欧阳铎猛地回过神,眼里的迷茫散了些,多了点劲。


    “大人说得对!是下官想岔了。赈灾要紧,不能让那些‘漂打’的人占了先!”


    “这就对了。”韩文笑了笑,转身往户部走。


    “咱们先算清楚北直隶、山西有多少受灾县,每个县大概有多少灾民。”


    “按人头算,每人每天一斤粮,一口锅,再预备些伤药。”


    “这些都得折算成银子,还得留些余量,免得路上出岔子。”


    欧阳铎赶紧跟上。


    “那银子从哪来?户部库房里的存银,够吗?”


    “悬。”韩文眉头皱着。


    “前两年黄河决口,赈灾花了一大笔,后来追缴亏空又没完全到账,库房里怕是只剩三四十万两。”


    “这次地震波及十几个县,少说也得五十万两才能撑住。”


    “缺的银子,要么得动内库,要么就得从别的地方挪。”


    “内库?就是陛下的私库?”欧阳铎问。


    “是。”韩文点点头。


    “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内库。”


    “陛下登基没多久,内库也不宽裕。”


    “实在不行,就把今年江南的盐税提前调过来,再让刘瑾把那些折价的绸缎瓷器催催,总能凑够。”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户部衙门。


    原本这个时辰,衙门里该冷清了,可今晚却灯火通明。


    十几个吏员正围着桌子翻账册,见韩文和欧阳铎进来,都赶紧站起来:“韩尚书!欧阳主事!”


    “都别歇着了。”韩文走到主位坐下,把手里的账册往桌上一放。


    “北直隶、山西地震,陛下让咱们今晚拿出赈灾方案。”


    “李吏目,你把北直隶各府的户籍册找出来,算清楚受灾县的人口!”


    “王算手,你算一下,每人每天一斤粮,十万灾民能撑一个月,需要多少粮,折合多少银子!”


    “是!”众人连忙应着,各自忙活起来,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倒比白天还热闹。


    欧阳铎也没闲着,拿起山西的舆图,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标受灾的地点。


    “大人,山西的太原府、大同府受灾最重,这两个地方挨着边关,要是灾民闹起来,怕会惊动边军,得优先送粮!”


    韩文凑过来看了看。


    “你说得对。大同府还有军户,得让当地武官也帮忙安置灾民,军民一起动手,能快些。”


    正忙得热火朝天,门外传来脚步声,刘瑾带着两个小太监来了,手里还拎着个账本。


    “韩尚书,欧阳主事,咱家来给你们送好东西了!”


    韩文抬头。


    “刘公公这时候来,是陛下有新旨意?”


    “不是不是。”刘瑾把账本递过来,笑得眼睛眯成条缝。


    “是内务府折价的东西清单。”


    “皇爷说了,赈灾要是缺银子,就先拿这些顶上。”


    “绸缎三百匹,瓷器五十件,还有些金银器皿,折算下来能有十五万两呢!”


    欧阳铎眼睛一亮。


    “有这十五万两,再加上户部的存银,就差不多够了!”


    韩文也松了口气,对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陛下圣明!”


    刘瑾又道。


    “皇爷还说了,让你们别光算银子,也想想怎么把粮送快些。”


    “他让锦衣卫也帮忙,路上要是有贪官敢扣粮,不用上报,直接抓了送诏狱!”


    这话一出,屋里的吏员们都精神一振。


    有锦衣卫盯着,那些想“漂打”克扣的人,怕是要收敛些了。


    “下官替灾民谢陛下恩典!”欧阳铎站起身,对着皇宫的方向深深一揖。


    他这时候才真真切切地觉得,陛下不是说说而已。


    他是真的想让百姓活下去,真的想把这漩涡里的脏东西清一清。


    夜色渐深,户部衙门的灯火却越亮。


    算盘声、翻账册的声音、低声讨论的声音混在一起,倒像一首别样的曲子。


    欧阳铎趴在桌上算着粮价,指尖划过账本上的数字,心里再没了之前的迷茫。


    不管这漩涡有多深,他只要跟着陛下,跟着韩大人,把眼下的赈灾差事办妥当,就不算白来这一趟。


    而他没注意到,韩文正看着他的背影,眼里带着些欣慰,又有些担忧。


    这年轻人太干净,也太敢拼,但愿在这官扬里,他能一直守住这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