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腊月二十三，正值邺城一年一度的“祭灶节”。


    按北地习俗，这一日家家户户要祭拜灶神，送神上天言好事。


    入夜后更是全城同庆，祈愿来年丰饶平安。


    虽是寒冬，但节日的热情足以驱散严寒。


    当夜，陆潜与萧珏的车驾驶入邺城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整座城池却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长街两侧，家家户户门前都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


    有绘着吉祥图案的绢灯，有扎成鱼鸟虫兽形状的彩灯，更有富贵人家悬挂的琉璃走马灯。


    流光溢彩，映得积雪都泛着暖光。


    街道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叫卖声、嬉笑声、孩童的追逐打闹声、远处传来的鼓乐声交织在一起，喧闹异常。


    空气中弥漫着糖瓜、麦芽糖的甜香，以及刚出炉的祭灶饼和热气腾腾的羊汤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街上人头攒动，他们的车驾，即使有护卫开道，也行进缓慢。


    陆潜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景象。


    萧珏似乎也被这热闹感染，难得地没有抱怨行程延误，反而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北地风俗。


    就在车驾行至一处较为宽阔的十字路口，人群愈发拥挤，几乎寸步难行之时，异变陡生。


    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叫骂和女子的惊呼声。


    紧接着，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骚动起来。


    只见两个神色仓惶的女子从一条暗巷中冲出，拼命向主街跑来。


    她们身后紧跟着十来个手持棍棒，面露凶光的壮汉。


    他们一边追，一边口中呼喝着“抓住她们”、“别让她们跑了”之类的话。


    人流瞬间大乱，惊叫声、推搡声四起。


    那两个女子显然是想借助密集的人流掩护逃脱，她们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动作异常敏捷。


    追兵也十分凶狠，不顾人群阻拦，挥舞棍棒强行分开人潮，紧追不舍。


    混乱中，陆潜看得分明。


    其中一女子身形较高，她衣衫破旧，脸上沾着污渍。


    一边奔跑一边不断回头观察追兵，并时时护着身旁另一个明显体力不支的女子。


    那名被护着的女子，身形纤细，脸色在周围灯笼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


    她身上似乎带些伤，跑动间极为吃力，几乎是被同伴半拖半抱着前行。


    她一直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陆潜并未看清她的容貌。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即将合围。


    那名冷静的女子目光急速扫过周围，最终定格在陆潜他们这队戒备森严、车驾华贵的队伍上。


    陆潜没有错过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只见她猛地一拉同伴，不顾一切地朝着车队中一辆最大马车冲了过来。


    “拦住她们！”护卫首领厉声喝道，拔刀出鞘。


    然而节日的喧闹和混乱的人流极大地干扰了护卫的反应。


    那两名女子如同滑溜的鱼儿，利用人群的缝隙和其他护卫一瞬间的迟疑，竟险之又险地突破了外围的阻拦，扑到了马车旁。


    “贵人，救命，求贵人救命。”那女子用力拍打着车厢，声音因奔跑和急切而嘶哑。


    车内的萧珏脸色骤变，猛地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不悦和警惕：“放肆，何人惊驾？”


    陆潜却透过车窗缝隙，目光紧紧锁定了那名求救的女子。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股韧性。


    周身与流民格格不入的气质，让陆潜心头莫名一动。


    这女子，不似寻常落难之人。


    追兵的叫骂声已至车队前。


    “对不起，打扰了——”，那女子说完便直接将她的同伴推至马车上，自己也手脚并用往上爬。


    护卫首领见状拔刀就要来砍，电光火石间，陆潜压下心中的疑虑，做出了决断。


    他沉声对车外的护卫首领下令：“退下，放她们上车，驱散追兵。”


    命令一下，车门被迅速打开，两名女子被护卫几乎是提起来塞进了车厢，车门随即紧闭。


    外面的护卫则迅速结阵，亮出兵器，厉声呵斥，与追兵对峙起来。


    那群追兵约有七八人，个个身形彪悍，手持棍棒，面露凶光，显然不是寻常地痞。


    为首一人，膀大腰圆，目光狠厉。


    正欲上前强行搜查，目光却猛地定格在拦在最前方那名陆府护卫首领腰间悬挂的一枚乌木腰牌上。


    那腰牌上，赫然刻着一个笔力遒劲的“陆”字。


    凶悍的气焰顿时为之一滞。


    在邺城地界混饭吃的人，谁不知道这“陆”字腰牌代表着什么？


    那是江东陆氏的标记。


    眼前这队人马，竟是江东陆家的人。


    那为首的谢府护卫头目脸色变了变，强行压下怒火，抱拳道：


    “原来是江东陆氏的军爷，失敬，在下谢氏家仆，奉我家家主之命，追拿府中两名偷盗财物、私自潜逃的婢女。


    方才眼见她们钻进了贵方的马车，还请军爷行个方便，让在下将人带回府中交差。”


    他语气虽放缓，但意思明确，不肯退让。


    陆府的护卫首领面色冷峻，横刀而立，并未因对方认出身份而放松警惕，沉声道：


    “阁下怕是看错了。我家公子携女眷在车内歇息，岂容外人惊扰？更无什么婢女闯入。”


    谢府头目眉头紧皱，语气强硬了几分：“军爷，在下亲眼所见，绝不会错，那两个贱婢事关谢府家事，还请通融，若让她们跑了，在下回去无法向家主交代。”


    他目光扫过那辆紧闭车门的华丽马车，带着怀疑，“若是军爷执意阻拦，莫不是……车内真藏了我等要找的人？”


    护卫首领眼中寒光一闪，握刀的手紧了紧，“我家公子携爱妾在车内。阁下确定要惊扰？”


    他刻意加重了“爱妾”二字，既是点明车内女眷身份尊贵不容冒犯，也是暗示若强行搜查，便是对江东陆氏的极大不敬。


    谢府头目脸色阴晴不定。


    谢家在邺城势大，但江东陆氏更是雄踞一方的霸主，其势力绝非谢家可比。


    若真强行搜查，得罪了陆家，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就此退去，放跑了人，回去同样无法向家主交代。


    他陷入了两难。


    双方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


    谢府护卫虽人数相当，但面对陆府这些久经沙场、装备精良的护卫，气势上已弱了三分。


    就在这紧张时刻，车厢内传来一番清朗的声音，“何事喧哗？”


    护卫首领立刻躬身回道：“回公子，是谢府的人，声称追拿逃奴，欲搜查马车。”


    车内沉默片刻，随即，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冷意：


    “既是谢府家事，我等路过，不便插手。开门，让他们看一眼便是。”


    此言一出，不仅谢府的人一愣，连陆府护卫也面露诧异，但无人敢质疑。


    “是，公子。”护卫首领应声，挥手示意。


    车门被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刚好能让人看到车内情形，却又不足以看清全貌。


    只见车内铺着厚毯，一位身着素雅锦袍的年轻公子端坐其中，面容清俊无双，膝上盖着薄毯。


    他身侧靠里，隐约可见一抹女子衣角，她依偎在他肩上，面容被那公子的身影和昏暗的光线遮挡，看不真切。


    转眼看时，另一位俊俏公子的腿上竟坐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衣衫不整，似是受了惊吓，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只看得见一片雪白的香肩。


    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脂粉香。


    暧昧，让人遐想。


    那谢府头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内张望，目光急切地扫过车内每一个角落。


    心中惊疑不定，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


    萧珏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扫过那探头探脑的谢府头目，“看够了？可找到你要找的‘逃奴’？”


    谢府头目被那目光看得心中一凛，连忙收回视线，额角渗出冷汗。


    车内确实没有那两名女子的踪影，他若再坚持，便是无理取闹，公然挑衅陆家了。


    他咬了咬牙，抱拳躬身：“是在下眼拙，惊扰了公子和夫人，万分抱歉，这就告退。”


    话音刚落便听见街角处有人喊道，“老大，她们往那边跑了。”


    那谢府头目不疑有他，赶忙带着人追了过去。


    车门重新关上。


    陆潜淡淡吩咐，“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