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北境男儿,站着生,站着死

作品:《锁娇骨

    玄甲映着将明未明的天光,宛若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刑台高筑,新伐的松木还散发着淡淡的树脂香气,与战扬上未散的血腥味混在一起。


    郑阎虎被带上刑台时,铁链哗啦作响。


    这位北境霸主身形依旧挺拔如苍松,虽衣衫褴褛,却掩不住一身铮铮铁骨。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年轻江东士卒的脸庞,忽然咧嘴一笑:“好儿郎!陆沉小子带兵有方!”


    台下江东军阵微微骚动。


    这些士卒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穷凶极恶的魔头,却不曾想这位北境雄主竟有如此气度。


    陆沉一袭素袍登上刑台,他挥手示意刽子手退下,亲自为郑阎虎解开镣铐。


    “郑公。”他递上一坛烈酒,“请。”


    郑阎虎哈哈大笑,接过酒坛仰头痛饮。


    酒液顺着花白胡须流淌,浸透了破烂的战袍:“好酒!比老子在邺城藏的三十年陈酿还够劲!”


    此话一出,台下将士们更是面面相觑。


    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扬景,却不料竟是这般英雄相惜的景象。


    “郑公可知为何败?”陆沉也捧起一坛酒。


    “呸!”郑阎虎抹了把胡须上的酒渍,"老子输得起!你小子用兵比你爹还邪性!那夜火攻铁浮屠的硫磺烟球,是从荆州偷学的吧?”


    陆沉微笑不语。


    郑阎虎忽然压低声音:“小子,老子这辈子最得意的不是打下北境十三州,而是在邺城建的那三百所学堂。”


    说起那些学堂,他眼中闪过一丝骄傲,“北境的娃娃,不论贵贱,都能读书识字。”


    陆沉肃然:“郑公大义。”


    “大义个屁!”郑阎虎嗤笑,“老子就想让北境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小子!”


    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可惜啊……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加起来都不及你一半。”


    晨光渐亮,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


    郑阎虎望着那片曙光,忽然长叹:“知道老子为什么非要打江东吗?”


    陆沉静候下文。


    “北境苦寒啊……”郑阎虎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三年两旱,百姓易子而食。老子想着……若是能拿下江南鱼米之乡……”


    他粗糙的大手摩挲着酒坛,“让北境百姓也能吃上口饱饭……”


    台下有江东士卒悄悄红了眼眶。


    他们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俘虏的那些北境兵卒,个个面黄肌瘦,见到军粮时眼睛都绿了。


    陆沉沉默良久,忽然解下腰间短刀递给郑阎虎:“此物赠郑公。来世……”


    “来世个屁!”郑阎虎一把拍开短刀,豪迈大笑,“不必再试探老子了,老子这辈子够本了!只恨……只恨看不到天下一统的那天!”


    他突然压低声音,“小子,这天下共主的位置你可得坐稳了……别让那些世家大族再骑在百姓头上拉屎!”


    郑阎虎饮尽最后一口烈酒,将酒坛重重砸碎在刑台上。


    陶片飞溅,在晨光中划出几道刺目的弧线。


    “陆小子,”他突然眯起眼睛,像头老狼般盯着陆沉,“你可知当年广陵之战,你父亲输在何处?”


    陆沉指尖微微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斟满新酒:“愿闻其详。”


    “妇人之仁!”郑阎虎嗤笑,“明明可以全歼我三万先锋,却偏要分兵救那些难民。”


    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酒碗边缘,“老子敬他是条汉子,但为将者……心太软就是找死!”


    程普在台下闻言,独眼猛地一瞪:“放屁!我先主公那是……”


    “程老匹夫!”郑阎虎突然朝台下吼了一嗓子,“当年广陵城外,你带着三百死士断后,老子放你一条生路,可不是为了听你在这嚎丧!”


    程普一怔,花白胡须气得直颤:“你那是……那是……”


    “那是敬你是条汉子!”郑阎虎大笑,“三百对三千,死战不退!老子这辈子最恨背后捅刀的小人,就喜欢你这样光明磊落的对手!”


    他忽然压低声音对陆沉道:“你这老部将,打仗是个好手,就是脑子不会转弯。”


    他说着比划了个迂回的手势,“当年要是听老子的诈降之计,早把萧胤那老狐狸引进埋伏了!”


    程普在台下听得真切,独眼瞪得滚圆:“郑阎虎!你……你当年是故意……”


    “废话!”郑阎虎不屑地撇嘴,“老子要真想灭你,会只派三千人追你三百残兵?”


    他转向陆沉,“小子,你这老将军打仗勇猛,就是缺个心眼。”


    陆沉眼中精光一闪:“所以郑公当年是故意放过程将军,想引荆州入局?”


    “聪明!”郑阎虎拍案叫绝,“可惜这老顽固死脑筋,非要硬拼到底,坏了老子大计!”


    程普在台下如遭雷击,七年前的谜团豁然开朗。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抱拳向刑台深深一揖:“郑公……是程某愚钝。”


    朝阳又升高了几分,将刑台照得透亮。


    郑阎虎忽然抓起酒坛碎片,在台面上划出几道痕迹。


    “看好了,小子。”他手指在划痕间游走,“这是北境地形。邺城往北三百里,有处叫''鹰嘴涧''的峡谷……”


    陆沉目光微凝。


    这正是当年父亲中伏之地。


    “当年老子在这埋了五千弓弩手。”郑阎虎的指尖重重戳在某个点上,“但你爹的斥候太厉害,提前发现了端倪。”


    他突然抬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知道老子为什么告诉你这些?”


    陆沉不动声色:“某愿闻其详。


    “因为现在那里藏着三万北境新军!”郑阎虎猛地拍案,“老子的种虽然不如你,但也不是孬种!郑煜那小子早就在那布好口袋阵,就等荆州萧胤去钻!”


    吕蒙在台下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按住了剑柄。


    陆沉却笑了:“郑公说笑了。鹰嘴涧两侧都是松软土质,根本藏不住大军。”


    “哈哈哈!”郑阎虎仰天大笑,“好小子!果然瞒不过你!”


    他忽然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真正的埋伏在……”


    “在黑石岭。”陆沉平静地打断他,“那里有天然溶洞,可藏兵五万。但……”


    他指尖蘸酒,在台面画了条弧线,“只要派轻骑绕后火烧溶洞口,就是瓮中捉鳖。”


    郑阎虎的笑容凝固了。


    半晌,他重重叹了口气:“陆衍老儿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他说着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箭伤,“这箭是你爹送的,老子珍藏了多年,今日终于能带进棺材里了。”


    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时,郑阎虎站起身,将酒碗摔得粉碎。


    “时辰到了。”他整了整破烂的战袍,忽然对程普喊道:“老匹夫!以后可长点心吧。”


    程普目光含泪,抱拳的手微微发抖:“郑公……走好!”


    郑阎虎不在意地撇嘴,又看向吕蒙:“小娃娃,多跟你家主公学学,打仗不是比谁的头更铁!”


    最后他转向陆沉,突然单膝跪地:“陆小子,老子这辈子没服过谁……今日跪你,不是求饶,是替北境百姓求个活路。”


    陆沉连忙搀扶:“郑公何必……”


    “听老子说完!郑阎虎甩开他的手,“北境连年大旱,易子而食不是假话,老子的金库早空了,全换了粮食赈灾……”


    他死死抓住陆沉的手腕,“别让北境的那些世家大族趁机盘剥北境百姓!”


    陆沉郑重点头:“沉答应你。”


    郑阎虎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大步走向刑台中央,突然转身吼道:“儿郎们看好了,北境男儿,站着生,站着死!”


    陆沉拔出配件,“郑公走好。”


    话音刚落,剑光已至。


    郑阎虎的头颅高高飞起,花白须发在朝阳中染上金色。


    那颗头颅在空中旋转几圈,最后落在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中,面容竟带着几分释然。


    整个江东军阵鸦雀无声。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个、两个……渐渐的所有将士都举起兵器,以军礼致敬这位可敬的对手。


    就连最痛恨北境的江东老兵,此刻也不禁为这位枭雄的气度所折服。


    突然,一个北境俘虏挣脱束缚,跪地痛哭:"主公——!"


    这声哭喊如同惊雷,瞬间点燃了压抑的情绪。


    无论江东士卒还是北境俘虏,纷纷跪地叩首。


    就连程普,此刻也单膝跪地,眼中泪光闪烁。


    战争没有对错,只有立扬。


    吕蒙声音发颤:“主公……这……”


    陆沉凝视着郑阎虎安详的面容,轻声道:“传令,以诸侯礼厚葬。头颅硝制后……”


    他顿了顿,“连同《北境民生策》一并送回邺城。”


    陈武猛地抬头:“主公!那是……”


    “郑公十数年的心血。”陆沉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记录北境抗旱良方、牧马要诀。”


    他望向北方,“传令全军,北境降卒愿留者编入屯田营,愿归者发放路粮”


    朝阳完全升起时,一队北境降卒捧着郑阎虎的遗物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