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老太君有请
作品:《锁娇骨》 松鹤堂主屋,檀香袅袅。
杨秣正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圈椅扶手上温润的暖玉,深紫色暗云纹锦袍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光泽。
她目光沧桑,穿透半开的窗棂,落在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依旧苍劲挺拔的古松之上。
周渔侍立在她身侧稍后的阴影里,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渔,”杨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前线的军报……如何了?”
周渔立刻上前半步,垂首,声音干脆利落:“回太君,今晨程老将军飞鸽传书已至。主公率先锋精锐已顺利渡过淮水,与吕蒙将军部于彭城郊野汇合。
郑阎虎麾下悍将夏侯渊,率五千精骑袭扰我粮道,被吕蒙将军设伏击退,斩首八百余级,缴获战马三百匹。
我军前锋已进逼下邳城下,与郑阎虎部将曹仁隔泗水对峙。粮道畅通,军心可用。”
闻言,杨秣眼底掠过一丝锐芒,“阿沉做得很好,吕将军也是好样的。”
她微微颔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传话程普,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郑阎虎老谋深算,其主力尚在邺城按兵不动,意在消耗我军锐气,不可轻敌冒进。
另,务必告诉阿沉,戒骄戒躁,谋定而后动。”
“喏!”周渔躬身领命,正要退去。
“阿渔且慢。”杨秣叫住了周渔。
“老太君还有何吩咐?”
杨秣摆摆手,示意周渔坐下来,“阿渔,坐。”
周渔不肯。
杨秣故意板起了脸,“怎么,年纪大了,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周渔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只好依言坐下了。
“这才是我的好阿渔。”杨秣这才满意了。
沉默了片刻,她又缓缓开口,“阿渔,那日东篱门外,观礼台角落那个女子,你可看清了?”
周渔点头,声音低沉平缓:“看清了。一身素净,低眉垂目,立于崔夫人、苏夫人、楚夫人之后。主公临行前,特意走向她,说了几句话。”
“哦?”杨秣的指尖在扶手上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她便是那个阮氏?”
“是。竹露院阮夫人。”周渔点头。
“外界传言……”杨秣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此女,天生媚骨,妖媚惑主,令阿沉神魂颠倒,甚至有耽搁军务之嫌?”
周渔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即开口,
“传言沸沸扬扬,市井巷陌皆有议论。然,我那日观其当日形貌,那女子容色殊丽不假,然气度沉静,眼神清澈,不似妖媚轻浮之辈。
衣着素净,举止拘谨,亦无恃宠而骄之态。主公临行前与其言语,并未见沉迷之色。”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耽搁军务,承晖堂军机要务,从未因内宅之事延误分毫。此乃无稽之谈。”
杨秣点头。
周渔的观察,向来精准,而且不带任何偏见。
她的话,让那些喧嚣的流言瞬间褪去了大半颜色。
“天生媚骨,妖媚惑主?”杨秣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随即开口道,“这世间,总有人喜欢用‘红颜祸水’四字,来掩盖男人的无能,或是为失败寻找借口。”
苍老的声音里充满了历经世事的嘲讽与不屑。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
她望着那几株苍劲的古松,“阿沉非是色令智昏之人。他若真被美色所迷,江东……也走不到今日。”
她转过身,看向周渔,接着道:“此女来历不明,身世成谜。阿沉对其确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在意。这,或许是变数。”
她顿了顿,“阿渔,去竹露院,请那位阮夫人过来。就说老身闲来无事,想见见她。”
“喏!”周渔躬身应道,很快便退了出来。
杨秣重新坐回圈椅中,闭上眼,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竹露院,阮乔正在沙盘上写字。
“噔噔噔!”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暖阁厚重的锦缎门帘外。
紧接着,一个带着几分怯意的声音响起:“阮夫人安好!奴婢是外院洒扫的阿青,有要事禀报!”
阮乔手中的树枝一顿,在沙盘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和警惕。
外院的小丫鬟?
平日里除了阿竹和胡医女,以及那几个崔挽派来的管事婆子,很少有其他仆役敢靠近暖阁打扰她。
她冲阿竹使了个眼色,阿竹立刻站起身,圆脸上带着一丝戒备,快步走到门边。
她没有立刻掀开门帘,而是隔着帘子问道:“何事?夫人正在习字,不得打扰。”
门帘外阿青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恐,“回阿竹姐姐,是老太君身边的周嬷嬷亲自来了,就在院门外。说是奉老太君之命,请阮夫人即刻去一趟松鹤堂!”
“老太君?!”阿竹失声惊呼,圆脸上瞬间褪去血色,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人人皆知老太君一向深居简出,几乎从不踏出松鹤堂半步,连主君的纳妾礼都未曾露面。
她竟然亲自派人来请夫人?
阿竹回头看着阮乔,神情很是紧张。
阮乔心头也是猛地一跳。
杨老太君?
陆沉的母亲。
那日在东篱门外送别时,老太君一身戎装,银发飞扬,高举“陆”字大旗,如同女战神般策马疾驰的身影,瞬间浮现在阮乔眼前。
一股强烈的肃然起敬之感,电流般窜过阮乔的全身。
她多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杨老太君的传闻。
对这位女性,阮乔由衷地钦佩。
她来自一个相对和平、男女平等的时代。
在那里,女性可以读书、工作、参政议政,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华与努力,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崭露头角,顶起半边天。
她习惯了独立、自主,习惯了被尊重与认可。
然而,这里是群雄割据,烽火连天的乱世。
在这个时代,女子被牢牢束缚在“三从四德”的枷锁之中,被视为男子的附庸,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点缀后宅的花瓶。
她们的价值,往往只体现在相夫教子、操持内务之上。
战场,权力,那是男人的世界,是女人不可触碰的禁区。
可杨老太君她打破了这无形的枷锁。
她出身高贵,随夫出征,在刀光剑影中守护夫君的后背。
在夫君和幼子惨死,江东风雨飘摇之际。
她以女子之身,强忍悲痛,凭借母族势力和铁腕手段,为年仅十八岁的儿子撑起一片稳固的后方。
在儿子出征复仇的悲壮时刻,她更是披甲擎旗,策马相送。
用那面猎猎招展的“陆”字大旗,宣告着陆氏不屈的脊梁。
这份胆魄,这份坚韧,这份在乱世中撑起一方天地的担当,早已超越了“后宅妇人”的范畴。
她是真正的巾帼英雄。
是乱世中绽放的、最耀眼的血色红妆。
阮乔心中涌动着强烈的敬佩之意。
这份敬佩,不仅仅是对杨秣个人的,更是对那种在绝境中爆发的,超越时代桎梏的女性力量的由衷赞叹。
在这样一个视女子为附属品的时代,能如杨秣这般,以女子之身,在铁血沙场和权力旋涡中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
其艰难与伟大,远非和平年代的女性所能想象。
“夫人”阿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打断了阮乔的思绪。
她掀开门帘一角,小脸上满是紧张和担忧,是老太君身边的周嬷嬷,亲自来了,请您去松鹤堂,这可怎么办?”
阿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吓得不轻。
老太君在陆府的地位超然,威严深重,连主君都敬重有加。
她突然召见一个刚入府不久,根基浅薄的妾室,这是福还是祸?
阮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波澜。
她放下手中的树枝,站起身。
“阿竹,”阮乔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平稳,“帮我更衣。”
“胡嬷嬷,”她转向胡医女,“去告诉周嬷嬷,我马上就去,请她去旁厅休息片刻。”
胡医女领命自去了。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阮乔问,“胡嬷嬷,老太君召见,我该注意些什么?”
胡医女深深看了阮乔一眼,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夫人莫慌,老太君深明大义,您只需恭敬,少言,答话据实即可。衣着要素净得体。”
她顿了顿,补充道,“老奴随您同去。”
阮乔心头微暖,点了点头。
有胡医女陪着,她多少有点底气了。
阿竹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跑去取衣服。
阮乔则走到窗边的铜盆前,用温水净了手脸,又拿起梳子,将散乱的栗色卷发重新梳理整齐,用一根素银簪子挽好。
这时阿竹拿来一身质地柔软,样式简洁的月白色细棉袄裙,伺候着阮乔换了衣服,又给她搭了一件半旧的灰鼠毛边夹棉坎肩。
穿戴整齐后,阮乔对着模糊的铜镜照了照。
镜中的人影,清丽素雅,不张扬。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着胡医女微微颔首:“嬷嬷,我们走吧。”
胡医女无声地点点头,眼中带着一丝赞许。
这位阮夫人,年纪虽轻,遇事却沉稳有度,不卑不亢,倒是难得。
阮乔在胡医女和阿竹的陪同下,走出暖阁。
凛冽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拢了拢坎肩,抬眼望去。
只见竹露院门口,站着一位面容冷峻的老妇人,身姿挺拔。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棉布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墨色挡风皮褂,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系的宽布带,更显身形干练。
头发花白,挽成一个圆髻,用一根乌木簪固定。
面容清癯,布满风霜刻下的深刻皱纹,眼神锐利。
正是杨老太君身边最信任,最得力的心腹老仆——周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