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血色残阳,老太君,杨秣
作品:《锁娇骨》 陆府,松鹤堂。
檀香袅袅,沉静如水。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糊着的素白窗纱,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带着暖意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清冽悠远的气息,混合着书卷特有的陈旧墨香,沉淀出一种历经岁月洗礼的肃穆。
杨秣,杨老太君。
陆沉的母亲,弘农杨氏嫡系次女。
正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椅背铺着厚厚的银狐裘垫,扶手处包着温润的暖玉。
她穿着一身深紫色暗云纹的锦缎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绒坎肩。
墨发已尽数染霜,一丝不苟地绾成一个端庄的圆髻,只簪着一支样式古朴的羊脂白玉簪。
她面容沉静,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气轮廓,只是被岁月刻上了深深的沟壑,如同风化的山岩。
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眸,如今沉淀为深潭般的平静,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与疲惫。
自夫君陆衍与幼子陆池相继惨死于盱眙古道,那场撕心裂肺的痛楚便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杨秣的心魂。
丧夫丧子之痛,尤其是幼子陆池被长槊钉死血泊的惨烈景象,如同梦魇,无数次将她从深夜惊醒,冷汗涔涔。
巨大的悲痛与刻骨的仇恨,不仅摧垮了她的身体,更让她排斥外界一切的喧嚣与热闹。
尤其是涉及家族传承,子孙后嗣的场合,让她生出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回避。
陆沉纳妾,入宗祠告祖,行纳妾礼……
这些在后宅女眷眼中关乎名分,关乎子嗣传承的“大事”,于杨秣而言,无异于一次次揭开她心底最深的伤疤。
看着儿子纳新人,开枝散叶,她何尝不盼着陆氏血脉昌盛?
可每一次这样的“喜事”,都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她那个聪慧伶俐,却永远定格在十六岁的小儿子池儿。
锥心之痛,让她难以面对披红挂彩、香烟缭绕的祠堂。
难以承受象征着家族延续的仪式所带来的对比与煎熬。
因此,她选择了深居简出,避居松鹤堂。
这并非对儿子陆沉的不满,亦非对新入府的排斥。
她只是……累了。
身心俱疲。
她将自己隔绝在这方清净之地,如同受伤的猛兽退回巢穴舔舐伤口。
她不见客,不赴宴。
只在松鹤堂这一方天地里,对着夫君和幼子的牌位,对着窗外那几株象征坚韧的古松,咀嚼着过往的峥嵘与刻骨的仇恨。
她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目光却并未落在茶盏上,而是越过窗棂,投向庭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依旧挺拔苍翠的古松。
阳光在松针间跳跃,勾勒出遒劲的枝干。
恍惚间,那虬结的枝桠仿佛化作了昔年战场上猎猎招展的旌旗,
那呼啸的风声,也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战鼓与厮杀……
还有,那个男人低沉而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阿蛮,你看这江东万里河山,终有一日,我要让这锦绣之地,成为我陆家子孙安居乐业之所!”
陆衍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地从军营归来。
他解下沾满尘土的披风,随手递给侍从,大步走到她面前,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跳跃的烛火和她微嗔的脸庞。
他习惯性地伸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去她鬓角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点灰尘,动作温柔得不像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吴郡虎”。
他俯身在她耳边,声音低沉而清晰,他承诺:“今生得阿蛮,定不负卿。”
后来,就再也没有后来了……
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时光的堤坝,将她拖回那个染血的黄昏。
吴郡太守府邸的后院。
她刚指挥仆妇们将一批新募的乡勇安置妥当,正对着舆图推演夫君陆衍下一步可能进军的路线。
夫君陆衍,她的天,她的地。
他出身吴郡陆氏旁支,却凭借一身胆识和过人手段,在黄巾余孽肆虐、诸侯并起的乱世中,硬生生从一个小小的县尉,一步步成为掌控吴郡、会稽两郡的实权太守!
他像一株扎根于江东沃土的劲松,枝干日益粗壮,庇护着追随他的部曲和百姓。
她杨秣,出身弘农杨氏嫡系,是真正的世家贵女。
她自幼习武,弓马娴熟,性情刚烈,不甘于闺阁绣花。
嫁与陆衍后,她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最信任的臂膀!
随他策马扬鞭,冲锋陷阵,在刀光剑影中守护着他的后背,在尔虞我诈中为他出谋划策。
他们的两个儿子,陆沉与陆池,是她心头最柔软也最骄傲的珍宝。
陆衍一生,从未纳妾,府中唯有她杨秣一人。
他曾笑言:“有阿蛮在侧,胜过佳丽三千。”
这份独宠与深情,是她在这乱世中最大的慰藉与底气。
急促的马蹄声如同骤雨般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斥候,几乎是滚鞍落马,踉跄着冲进后院,扑倒在阶前,声音嘶哑:
“夫人!不好了!主公……主公在广陵城外……遭遇袁术残部突袭!身中流矢……伤重……伤重不治!
二公子……二公子率亲卫拼死抢回主公遗体……正……正护送灵柩归吴!”
“轰隆——!”
杨秣只觉得头顶仿佛炸开一道惊雷!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手中的舆图“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她踉跄一步,扶住身旁冰冷的廊柱,才勉强站稳。
夫君……死了?
那个如山岳般伟岸、如烈火般炽热、对她许下“定不负卿”诺言的男人……死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指尖残留着他昨夜出征前,紧握她双手时传来的滚烫温度!
他的温度……还在!
人……怎么就没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股翻涌的血气压了回去!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让她从灭顶的眩晕中找回一丝清明。
“二公子……二公子呢?”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二公子……二公子率百余亲卫,护送主公灵柩……已过江都……”
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但北边……郑阎虎的骑兵……追……追上来了!就在……就在盱眙古道!”
“郑阎虎!”杨秣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光!
如同淬了毒的利刃!
他竟然敢趁火打劫?!
截杀她夫君的灵柩?!
追杀她年仅十六岁的次子?!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奔涌!
她猛地转身,一把抓起挂在墙上的佩剑!
冰冷的剑鞘入手,熟悉的沉重感让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强行绷紧!
“备马!”她厉声喝道,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决绝,“点齐府中所有护卫!即刻随我北上!接应二公子!”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当她带着仅有的三百府兵,日夜兼程,如同疯魔般狂奔数百里,赶到盱眙古道时,看到的,只有一片修罗地狱般的景象。
残阳如血,将整片山谷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尸体烧焦的恶臭。
古道两旁,横七竖八地倒伏着身着江东铠甲的尸体,大多肢体残缺,死状惨烈。
折断的刀枪、破碎的旌旗、散落的辎重……铺满了崎岖的山路。
一辆巨大的、覆盖着白幡的灵车倾覆在路旁。
车轮断裂,车辕折断,白幡被鲜血染红了大半,在凄厉的山风中无力地飘荡。
而在那倾覆的灵车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
她的池儿!
十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染血的银色鳞甲,面容依旧带着未脱的稚气。
他的胸口,被一柄沉重的长槊贯穿,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鲜血浸透了身下的泥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倒映着天边那轮如血的残阳,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这世道的残忍!
“池……池儿——!!!”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撕裂了山谷的死寂!
杨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踉跄着扑倒在地!
冰冷的泥土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瞬间涌入鼻腔!
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儿子冰冷的脸颊,指尖却在距离皮肤寸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着,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长槊钉身,是夏侯渊!
痛!
痛彻心扉!
痛得无法呼吸!
痛得灵魂都在抽搐!
夫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她尚能强忍悲痛,因为他死于战场!
可她的池儿!
她年仅十六岁、本该在父母羽翼下无忧成长的池儿!
他拼死抢回了父亲的遗体,却在归乡的古道上,被郑阎虎的豺狼伏击!
被那该死的夏侯渊一槊钉死!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火,瞬间焚尽了所有的悲痛!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着北方!
郑阎虎!
夏侯渊!
这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要他们血债血偿!她要他们挫骨扬灰!
“夫人!”亲卫统领浑身浴血,踉跄着跪倒在她身边,声音哽咽,“二公子……二公子他……临死前……让属下带话给您……’”
“我儿说了什么?”
亲卫哽咽,“母亲,保重。”
保重?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她一片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淋漓!
剧痛让她濒临崩溃的神智瞬间清醒!
对,保重!
她不能倒下!
她还有沉儿!
她还有夫君未竟的基业!
她还有这血海深仇未报!
杨秣缓缓站起身。
夕阳的余晖将她染血的身影拉得极长,她一步步走到倾覆的灵车前,亲手扶正了染血的白幡。
她走到陆池的尸身旁,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那柄将他钉死在地上的长槊!
沉重的槊杆上,沾满了她儿子的鲜血!
她握着那柄冰冷、沉重、沾满至亲鲜血的凶器,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仅存的、伤痕累累的府兵。
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收敛尸骨!护送主公……和二公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