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主君亲题,竹露院
作品:《锁娇骨》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竹露苑迎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一大早,陆沉才离开不久,府中大管事陆丰便领着十来个精壮仆役来了。
众人抬着崭新的楠木门楣、廊柱替换件,踏着未化尽的薄雪来到苑门前。
管事亲自上前,将往日“竹露苑”木匾小心取下,换上了一块打磨得光滑如镜的乌木匾额。
上书——“竹露院”。
三个遒劲墨字的新匾额——字迹正是主君陆沉亲笔。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苑”,多为客居闲庭或外室居所之称,含糊不清。
而“院”,则是清清楚楚,名正言顺的内宅居所规格。
其背后蕴含的抬举与确认,胜过千言万语。
竹露院的阮夫人最得主君宠爱。
其他夫人们自是有所耳闻。
西跨院,红蕖院内。
炭盆烧得暖融。
楚红蕖正对镜梳妆,手中把玩着一支适合骑射佩戴的赤金小凤簪。
彩屏一边灵巧地替她挽发,一边快言快语道:“夫人,奴婢也是方才去马房那边听说的!竹露‘苑’真改成‘院’了!
还是主君亲笔写的匾额,一大早就在换廊柱呢!”
彩屏哼了一声,将簪子往发髻里用力一插,“‘苑’改‘院’,主君对那狐媚子还真是不一般呢!”
“不过,”她眼珠一转,撇撇嘴,“生得再好看也就是个没根基的。
院子还在犄角旮旯里,离主院隔着十八道弯!
哼,动静再大,也就是个……”
她没说出更难听的话,只是脸上的羡慕与不平确实怎么也掩饰不了。
“你啊”,楚红蕖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英气的眉毛一挑,顺手拿起桌上的缠丝马鞭:
“改个名罢了。主君乐意抬举,那是她的本事。走,趁园子里雪还没化干净,跑两圈透透气去!”
楚红蕖虽然面上不显,但心底那股子被隐隐比下去的微妙的不服气,激得她只想纵马疾驰。
这样才能将心中那点躁意甩在寒风里。
她才不要争风吃醋呢!
男人的宠爱,谁知道有几分真假!
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去跑马来得痛快。
她利落起身,“走,咱们去跑两圈。”
她不吃醋,有的是人吃醋。
同样位于西跨院的藕香榭,暖阁内弥漫着清雅的果香。
苏莲月身披一件玉色丝绒斗篷,坐在窗边铺着银狐裘的美人靠上,指尖正捻着一小块晶莹的水晶糕。
翠缕轻手轻脚地将竹露院挂牌修葺的消息低声禀上。
苏莲月拈着糕点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优雅地将糕点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待咽下,她方才执起手边的温茶,轻轻撇了撇浮沫。
眼波流转,投向窗外一株覆雪的腊梅:
“哦?‘苑’改‘院’了?主君有心了。
阮妹妹那般品貌,是该有个妥帖的安置。
那地方一向冷清,拾掇拾掇也好,冬日里住着暖和些。”
语气里满是善解人意的体贴,听不出丝毫妒意。
她放下茶盏,指尖抚过斗篷上细软的绒边,沉吟片刻,温声道:
“我记着库里还有好些上回娘家送来的君山银针?分出些上好的来。
再备上那罐顶好的糖渍桂花。
翠缕,稍后你替我送去竹露院,算是我这做姐姐的一点心意,贺一贺她。”
礼物贵在精致合礼,既全了体面,也恪守了应有的距离。
这份圆融,是刻在苏莲月骨子里的本能。
与人为善,不轻易交恶。
更何况,她看得分明,主君对那女子,是宠,不是爱!
这份荣宠,曾经的她和红蕖都有过。
清梧院主屋西厢的书房内,地龙烧得暖融如春,隔绝了窗外残雪的寒意。
雕花窗棂透进清冷的晨光,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的沉凝气息和书卷特有的陈旧纸香。
崔挽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她穿着一身家常的深紫色素面暗云纹锦袄,外罩一件同色银狐裘镶边半臂。
墨发一丝不苟地绾成端庄的圆髻,只簪一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扁方簪。
虽年纪不大,却光华内敛,气度不凡。
她正凝神批阅着年前最后一批府库账册,执笔的手腕沉稳有力,朱笔在纸页上划过,留下一个个清晰锋锐的批注。
钱嬷嬷侍立在书案侧后方阴影里,低眉垂目。
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老眼半阖着,仿佛入定。
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赵嬷嬷的身影悄然出现。
她对着钱嬷嬷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凝重和探询。
钱嬷嬷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归于沉寂。
她并未立刻动作,只是将目光投向书案后那个沉静如水的背影。
此时的崔挽正提笔悬腕,朱砂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账册某行条目上方,似乎正在斟酌。
她的侧脸在晨光中轮廓分明,沉静无波,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端凝。
赵嬷嬷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在距离书案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躬身垂首,声音压得极低,
“夫人,方才外院管事来报。主君……亲笔题了‘竹露院’的新匾,今晨已命人更换了东跨院那处的门楣廊柱。
匾额用的是上好的乌沉木,字迹……是主君亲笔。”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死寂。
崔挽执笔的手腕悬停在半空。
饱蘸朱砂的笔尖,凝滞在账册纸页上方,悬而未滴。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晨光透过窗棂,清晰地映照出笔尖那一点浓稠欲滴的鲜红。
崔挽握着笔杆,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纤长手指。
钱嬷嬷浑浊的老眼骤然抬起!
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眼底深处压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又是那个番邦妖女!
主君竟为她亲笔题匾!
还大动干戈更换门庭!
这简直……这简直是将那狐媚子捧到了天上!
置夫人这堂堂正室于何地?!
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和不甘的浊气猛地冲上她的胸口!
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
“那个……”
“嬷嬷——”崔挽打断了钱嬷嬷的话。
悬停的笔尖,只凝滞了短短一息,随即稳稳落下。
账册上那条待勾画的条目旁,批下了一个利落锋锐、力透纸背的“阅”字!
墨迹饱满,朱砂鲜红。
她的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账册上,沉静的侧脸,眉目舒展,神情专注。
钱嬷嬷看着崔挽平静无波的侧脸,心头那股滔天的怒火瞬间熄灭,只余下冰冷的刺痛和心疼!
夫人……夫人她心里该有多苦!
可面上却要维持着这份无懈可击的端庄!
“是。她死死咬着牙,将冲到喉咙口的愤懑硬生生咽了回去。
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水光,随即又迅速隐去,只剩下更深的沉郁。
赵嬷嬷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她不敢再多言,只躬身更低了些。
崔挽继续翻阅下一页账册。
她的指尖拂过纸页边缘,目光始终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钱嬷嬷看着崔挽这副模样,心头如同被钝刀子反复切割。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浑浊的老眼转向赵嬷嬷,使了个极其严厉的眼色——示意她噤声,退下!
赵嬷嬷如蒙大赦,连忙躬身,无声地倒退着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沙响和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钱嬷嬷看着崔挽一笔一划批阅账册的样子,心头顿时酸涩难言。
这份沉静,是夫人用多少年的隐忍和委屈换来的?
她替夫人不值!
替夫人心疼!
可她却也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崔挽终于批阅完最后一页账册。
她放下朱笔,拿起一旁的温茶,轻轻撇了撇浮沫,抿了一口。
她放下茶盏,目光并未抬起,只淡淡开口:“赵嬷嬷方才说……竹露‘苑’改‘院’了?”
钱嬷嬷心头猛地一紧!
她连忙上前半步,垂首应道:“是,夫人。主君亲笔题了匾额,今晨已更换妥当。”
“嗯。”崔挽轻轻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缘。
目光落在窗棂透进的一缕晨光上,她的声音依旧平淡,“‘苑’字确实轻浮了些。改‘院’……也好。名正则言顺。”
她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主君有心了。”
钱嬷嬷听着这平静无波的话,心头那股酸涩更甚!
她忍不住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和不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好夫人!您……您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主君他……他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番邦女子,又是亲笔题匾,又是大动土木!
这……这分明是抬举她!
打您的脸啊!老奴……老奴替您不值!”
她终究是没忍住,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崔挽缓缓抬起眼睑。
看着钱嬷嬷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心疼,崔挽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极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悲悯的意味。
她知道钱嬷嬷的心思,可这不是在清河崔氏,是在江东陆氏。
她是崔氏女,也是陆氏妻!
“嬷嬷,”她的声音带着主母的威仪,“慎言。”
钱嬷嬷她猛地一颤,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连忙低下头,声音哽咽:“老奴……老奴失言!请夫人责罚!”
崔挽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缕晨光,声音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脸面?值不值?”
她顿了顿,指尖在温热的茶盏上轻轻划过,“我是清河崔氏的女儿,是这陆府名正言顺的主母。
我的脸面,不在一个院名,也不在主君抬举了谁。
我的脸面,在这清梧院的一砖一瓦,在这府库账册的一厘一毫,在这后宅上下数百口人的衣食住行、规矩体统之上。”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世家贵女的骄傲与底气:
“主君抬举谁,是他的事。只要不乱了规矩,不损了陆氏门楣,不碍着我打理这后宅,那便……随他去。”
她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至于那阮氏……既已抬了名分,便是府里的正经如夫人。该有的体面,不能少。”
她放下茶盏,目光转向钱嬷嬷,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端凝:
“去库房,将那几匹新得的、颜色鲜亮些的吴绫和蜀锦挑出来。
再配上一套赤金嵌珠的头面,样式……不要太张扬,雅致些的。午后,你亲自送去竹露院。”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说……是我贺她新居落成、名分落定的一点心意。让她……好生将养着。”
“夫人!”
钱嬷嬷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解和痛心!
还要送礼?!
夫人这气度……
未免也太……
崔挽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钱嬷嬷的视线,到底叹了口气:“嬷嬷,按我说的做吧。记住,你是清梧院的人。你的言行,代表的是我的脸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钱嬷嬷怎么会不明白。
夫人不是不在意,而是……不屑。
不屑于与一个以色侍人的妾室争一时长短。
夫人要维护的,是清河崔氏的体统,是陆府主母的尊严。
这份尊严,不需要靠打压一个妾室来彰显,而是体现在这无处不在的、无可挑剔的端方与掌控之中。
她重重地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是,老奴……遵命。”
她佝偻着背,脚步沉重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崔挽一人,对着窗外那缕清冷的晨光,静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