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除夕,陌生时空的第一个新年

作品:《锁娇骨

    腊月三十,除夕。


    清梧院主堂——栖霞堂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巨大的厅堂挑高数丈,雕梁画栋,气势恢宏。


    三十六盏琉璃八角宫灯悬挂于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之下。


    每盏宫灯内置六臂烛台,拇指粗的红烛噼啪燃烧,将室内照得纤毫毕现。


    暖融光明,驱散了岁末所有的寒意。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腊梅冷香与珍馐佳肴升腾的温热香气。


    正堂上首,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蟠龙戏珠纹嵌大理石面长案。


    陆沉端坐于主位。


    他已换下平日的常服,穿着一身庄重华贵的玄青色云锦亲王常服。


    他虽未正式称王,但江东霸主之位已然等同诸侯王。


    袍服上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日月山海和狻猊纹样,肩披墨色玄狐裘大氅,腰间束着玉带,更显身形挺拔,气势迫人。


    他面容沉凝,深邃的眼眸在通明的灯火下显得格外锐利,如同栖息在云端俯瞰众生的鹰隼。


    年节欢庆的氛围似乎并未沾染他分毫,周身依旧萦绕着那股属于权力顶峰的、深不可测的孤寒。


    崔挽端坐于陆沉左下手的主母之位。


    她身着一身品阶仅次于正红的深紫色织金凤凰牡丹纹亲王正妃礼服,外罩银狐裘镶边披风。


    墨发盘成极其繁复隆重的朝云近香髻,发间簪着象征主母身份的赤金点翠嵌红宝凤凰步摇,垂下的流苏长及肩头,随着她微微的动作轻颤摇曳。


    她容颜沉静,姿仪端华,眉眼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通身的气度雍容华贵,完美地诠释着江东第一女主人的身份。


    长案左右两侧稍下方的位置,则并排摆放着三张稍小的紫檀木嵌理石面长几案。


    苏莲月居左首下位,穿着一身娇嫩不失庄重的鹅黄色缠枝莲纹贡缎袄裙,外罩一件同色系、滚着白色银鼠毛边的云锦坎肩。


    发髻挽成雅致的随云髻,簪着几支点翠嵌珠小钗和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


    她垂眸端坐,姿态温婉娴静,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如同春日枝头一朵安静绽放的玉兰。


    在她身侧后方,贴身丫鬟翠缕低眉顺眼地侍立着。


    楚红蕖居右首下位,则是一身鲜艳的石榴红遍地金牡丹骑马装改良而成的礼服,比寻常女子礼服更显利落,外罩挡风的火狐裘短褂,英姿飒爽。


    她的发髻亦不繁复,只挽了个大气的高髻,簪了一支赤金嵌红宝的凤尾簪,整个人如同冰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带着勃勃生机和掩不住的锐气。


    彩屏一身喜庆的水红袄裙,站在她身后,圆脸上难掩兴奋,却也努力板正姿态。


    而今晚,栖霞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聚焦在了紧挨着右侧苏莲月席位的,最末端的一张新添置的紫檀木几案之后的身影上。


    阮乔端坐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天水碧色云锦曲裾深衣。


    这颜色清雅素淡,在一众华服中并不抢眼,却无比衬托她骨子里那份剔透清灵的气质。


    衣料光滑如水,触手生温。


    衣襟、袖口与下摆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却含蓄的缠枝忍冬花纹,在灯烛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


    层层缠绕的衣襟将她纤细的腰肢勾勒得玲珑有致,宽大的下摆垂落在地,仪态端庄。


    一头浓密如海藻的栗色卷发被精心挽成了一个略显繁复的朝天髻,既不会僭越主母的隆重,又比侧室苏、楚二女稍显特别。


    真正夺走所有人目光的,是她发髻间唯一的饰物——


    一支栩栩如生、由整块上等和田白玉精雕而成的银杏叶发簪。


    玉质温润无瑕,莹白如脂。


    簪头是几片层叠绽放的、极其纤薄几近透明的银杏叶,最小的叶尖甚至薄如蝉翼,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舞。


    叶脉被雕琢得清晰无比,在烛火下泛着柔润内敛的光晕。


    独特的卷发、白璧无瑕的肌肤,配上这支巧夺天工、清雅脱俗的玉簪。


    阮乔如同晨曦薄雾中凝露的新叶,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纯美与异域情调,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这发簪是陆沉亲自下令命府中的工匠,连夜赶制而成!


    它所代表的恩宠与特别,不言而喻!


    阮乔安静地坐在那里。


    脸上敷着淡淡的脂粉,唇点嫣红,恰到好处地掩去了昨日承欢的倦色。


    她没有刻意抬头迎视任何目光,只微垂着眼帘,长睫如同蝶翼般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


    她的仪态是胡医女和阿竹连日紧急教导的,虽说不如那些贵女,却也是不差的。


    她将“得宠又谨慎小心”、“貌美却根基浅薄”、“柔弱需依附主君”的姿态,演得恰到好处。


    一道道珍馐如同流水般端上各桌。


    清蒸鲥鱼只取鱼腹最肥美的一段,


    烤鹿肉滋滋作响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水晶蟹粉狮子头玲珑剔透,


    玉髓羹清澈见底漂浮着鸽子蛋……


    色香味俱是顶级,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崔挽唇角含着无可挑剔的淡笑,仪态万方地执着玉箸,动作优雅地为陆沉布了几筷他平日偏好的素酿豆腐和松茸鸡汤里的嫩笋尖,柔声道:“主君操劳一年,今夜当尽享佳肴。”


    陆沉微微颔首,“夫人有心了。”


    他端起手边的龙泉窑梅子青釉酒盏,浅啜了一口陈年花雕。


    目光扫过满座,最终落在阮乔身上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满意神色。


    楚红蕖正兴致勃勃地用银匕叉起一块炙烤得金黄焦脆的鹿肋排,对着身旁的彩屏低声笑道:“这火候,比上次猎来的野鹿还好!”


    她的声音爽朗,带着兴奋。


    抬眼间看到了对面安静得几乎被忽略的阮乔,楚红蕖的目光瞬间被那支白玉银杏簪吸引。


    英气的眉头下意识地挑了挑,旋即又大大咧咧地啃了一口鹿肉,嘟囔道:“好看是好看……啧啧,就是太素淡了些,不够鲜亮!”


    语气里是坦率的评价和一点难以理解的挑剔,倒没有多少恶意。


    彩屏在她身后用力点头表示赞同,小声附和:“就是!还没夫人您簪子上的红宝打眼呢!”


    苏莲月却是在崔挽放下玉箸的间隙,温婉地看向阮乔的方向。


    她执起自己面前的甜白瓷碗,示意侍女盛了一碗色泽温润、散发着清甜香气的小吊梨汤。


    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清晰地飘了过去:“阮妹妹。看妹妹脸色还略有些倦怠,想是尚未完全习惯建康的冬寒。


    这是京中做法的小吊梨汤,最是润肺滋阴,正适合时气燥冷,妹妹尝尝?”


    她身边的大丫鬟翠缕立刻会意,端着一个青瓷盖碗莲步轻移,恭敬地放到了阮乔的几案上。


    “阮夫人请慢用。”


    “多谢。”阮乔受宠若惊地抬起头,似乎没料到苏夫人会特意与她说话。


    她连忙放下银箸,双手有些局促地接过盖碗,学着记忆里的姿势,微微屈身,用胡医女教的、尚有些生疏的话语回道:“谢……谢姐姐……关怀。”


    声音细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软腔调,眼波流转间透出真诚的感激。


    “妹妹客气了。以后姐妹相处,时日还长。”


    苏莲月莞尔一笑,目光柔和地在她脸上一转,轻轻带过那支簪子,便温婉地收回了视线。


    “好了,都自家人,无需拘礼了。今日除夕,尽兴便是。”


    陆沉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互动。


    他执起酒盏,示意众人共饮。


    一时间,栖霞堂内觥筹交错,银箸玉盏轻碰之声不绝于耳。


    丝竹管弦不知何时已在角落响起,悠扬的乐声流淌,衬着璀璨的灯烛与珍馐美馔。


    一派承平盛世、其乐融融的景象。


    阮乔重新端起那碗微温的小吊梨汤,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眼底的冰冷沉静。


    周遭的富贵锦绣、欢声笑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耳畔楚红蕖爽朗的笑声,苏莲月温婉的关切,以及上首陆沉低沉的话语与崔挽完美的仪态。


    每一个场景都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沉沉地压在这座华美的囚笼之上。


    她小口啜饮着清甜的梨汤,舌尖尝到一丝微妙的复杂。


    在这座以陆沉为中心运转的奢华世界里,她找到了自己暂时的位置。


    一朵被精心培育、点缀在玉冠旁的清雅“银杏叶”。


    既得了庇护,也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她低垂的眼睫在光影下微微颤动,蝶翼轻扇。


    无人知晓她平静湖面下蛰伏的、渴望挣脱一切束缚的风暴。


    陆沉离席时,玄色的狐裘下摆拂过她几案的边角,带来一阵带着雪松气息的凛冽寒风。


    阮乔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碗中平静的梨汤涟漪微漾。


    随即,更大的喧嚣在外庭响起


    ——辞旧迎新的爆竹声终于噼里啪啦炸响在沉沉的建康夜空之下。


    隔着朱门绣户,遥远的人间烟火的声浪排山倒海般涌来,如同滚滚春潮拍打着沉寂的堤岸。


    她在陌生的时空,度过了第一个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