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阮氏,孤让你过来
作品:《锁娇骨》 阮乔的舞还没开始跳,意外倒是先来了。
腊月廿七,除夕前夜。
建康城喧天的年节喜气,被陆府深处通往宗祠的幽长回廊隔绝在外。
回廊两侧新挂的大红灯笼在凛冽寒风中摇曳,烛火透过薄纱灯罩,在青石板路残留的薄雪上投下跳跃的、略显凄惶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焚烧后的冷冽余韵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肃杀。
竹露苑内,天光未明便已灯火通明。
不同于往日的清寂,今日苑中多了许多步履匆匆、神色端凝的陌生仆妇。
崔挽身边最得力的管事赵嬷嬷亲自坐镇,指挥若定。
粗使丫头们屏息凝神,将庭院洒扫得纤尘不染,连廊柱都擦拭得光可鉴人。
空气里飘散着清水的冷冽和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窒息的洁净感。
暖阁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压力。
阮乔被安置在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是昨夜辗转难眠的痕迹。
赵嬷嬷亲自执梳,身后两名侍女捧着托盘,神情恭谨刻板。
净面,敷粉,扫眉。
胭脂是极淡的樱粉色,点在唇瓣上,如同初春枝头一点微末的生机。
赵嬷嬷的动作一丝不苟,阮乔的头发也被梳得一丝不苟。
沾了浓稠发油的篦子将阮乔浓密卷曲的栗发紧紧向后抿贴,卷曲的头发都被强行压服。
然后将她的长发在脑后梳拢,分成数股,先绾成一个低矮、紧实的圆髻作为基底,再将其余长发分成两股,垂于颈后,形成简洁的垂髾。
发髻整体低伏贴颈,显得端庄而内敛。
发髻上,只簪了一支崔挽特意命人送来的、样式极其简朴的素银扁方簪。
簪身光素无纹,只在簪头处镶嵌了一颗豆粒大小、光泽诱人的珍珠,用作压鬓之用。
再无其他饰物。
“阮夫人,”赵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今日入祠告祖,非同小可。需得庄重素净,方合礼制。”
她示意侍女上前。
托盘上,是一套崭新的、叠放整齐的衣物。
最醒目的是一件水红色的深衣。
这是时下女子最常见的正式礼服,尤其用于庄重场合。
它由上衣下裳相连而成,衣襟从右向左斜向包裹身体,形成交领右衽。
衣襟很长,需缠绕身体数周,最后用腰带固定,下摆宽大,呈喇叭状曳地,行走间如同水波荡漾,端庄而优雅。
阮乔知道,这是曲裾。
衣服的料子是上好的吴绫,触手温软滑腻,颜色娇嫩却不张扬。
衣领、袖口、衣襟边缘以及下摆的缘边,用同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精巧。
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很是低调的讲究。
腰带是同色的锦带,宽约两指,用以束紧缠绕的衣襟,固定身形。
深衣的穿着过程本身便是一种仪式,无形中在告诉阮乔,什么是规矩!
赵嬷嬷和侍女们动作熟练地为阮乔穿上。
先着素色中单,再套上深衣。
衣襟从右腋下开始,向左肩斜向包裹,绕过身后,再回旋至身前,层层缠绕,最后用那根水红色锦带在腰间系紧固定。
衣襟在胸前形成交叠的“V”形领口,露出里面素白的中单领缘。
宽大的下摆层层叠叠,垂落于地,行动间需微微提步,更显仪态端庄。
镜中人,脂粉匀净,眉目如画。
一身水红深衣,身姿被宽袍大袖与层层缠绕的衣襟勾勒得修长而含蓄,低垂的发髻与素银簪更添几分沉静内敛。
她站在那里,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温婉娴静,却也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吉时将至,请阮夫人移步宗祠。”赵嬷嬷退后一步,躬身肃立。
陆氏宗祠矗立在陆府最深处,背倚苍山,面朝开阔的庭院。
黑瓦白墙,飞檐斗拱,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令人喘不过气的肃穆与威严。
祠堂大门洞开,里面早已灯火通明。
香烟缭绕,浓重的檀香气味弥漫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庄重。
阮乔被赵嬷嬷和两名侍女簇拥着,沿着铺着青石板的甬道,一步步走向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祠堂大门。
寒风卷起她的裙摆,冰冷的空气如同细针般刺入肌肤。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指尖冰凉。
祠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冰封的湖面。
正厅高悬着巨大的“陆氏宗祠”匾额,下方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乌木牌位。
这些牌位如同无数双沉默而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渺小的生灵。
香案上,粗如儿臂的龙凤红烛熊熊燃烧,烛泪滚滚而下,如同凝固的血泪。
供品琳琅满目,香烟袅袅升腾,弥漫着浓郁的、令人头晕的檀香气息。
香案前,人影幢幢。
陆沉一身玄青色暗云纹锦袍,外罩墨狐裘大氅,身姿挺拔如松,负手立于主位。
他面容沉静,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
唯有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威压,让整个祠堂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崔挽站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穿着一身庄重的深紫色缠枝莲纹锦缎袄裙,外罩银狐裘坎肩。
发髻高挽,簪着象征主母身份的赤金衔珠凤钗,面容沉静如水,仪态端方雍容,如同庙宇中供奉的神像。
苏莲月、楚红蕖两位妾室则站在更靠后的位置。
苏莲月穿着娇嫩的鹅黄袄裙,外罩银鼠皮坎肩,妆容精致,低眉顺眼,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复杂。
楚红蕖则是一身利落的石榴红骑装,外罩挡风的皮褂。
英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抱着手臂,目光锐利如鹰隼,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被引入祠堂的阮乔,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弧度。
祠堂两侧,肃立着几位须发皆白、面容如同刀刻斧凿般严肃的陆氏族老。
他们手持拐杖,眼神浑浊却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府中几位有头有脸的管事也垂手侍立,神情恭谨中带着小心翼翼。
当阮乔的身影出现在祠堂门口时,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道无形的探针,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好奇、审视、探究、淡漠、轻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瞬间将她牢牢罩住!
阮乔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被如此多陌生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同时注视,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剥光了陈列在展台上的物品,无所遁形。
强烈的羞耻感和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陆沉今日心情不错,见她脸色不太好,以为是人太多了,惹得她胆怯了。
他扬起下巴,语气中竟有点宠溺的味道,“过来。”
阮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自以为是的家伙。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喜欢她呢!
见她迟迟不动,陆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阮氏,孤让你过来。”
催魂呢。
来来来,老娘这就来!
阮乔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加快了脚步。
藏在宽大水袖下的手,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掌心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一步步走向香案前指定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