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竹露苑的“主子”
作品:《锁娇骨》 腊月的建康城,寒风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刮过街巷,卷起地上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行人脸上,生疼。
陆府高耸的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严寒。
府内,年节的气氛已悄然弥漫开来。
回廊下早早挂起了防风的大红灯笼,仆从们脚步匆匆,忙着洒扫庭院、悬挂桃符、清点送往各处的年礼。
空气里飘散着新煮浆糊的微甜气息和熏烤腊肉的咸香。
竹露苑内,却依旧维持着一份与世隔绝般的寂静。
几竿翠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枝头积着薄雪,更添清冷。
院中那方小小的石桌石凳,也覆着一层晶莹的白霜。
只有西厢暖阁的窗棂上,糊着的厚厚葛布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跳跃的灯火光芒。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
红彤彤的炭火在铜盆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不大的空间烘得暖融融的,驱散了冬日的湿寒。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带着清甜气息的药香。
不再是之前浓烈刺鼻的苦涩气味,这是胡医女新配的、用以温养气血的滋补药膳。
阮乔穿着一身崭新的、厚实的靛蓝色细棉袄裙,外面还罩着一件滚了灰鼠毛边的夹棉坎肩。
一头栗色的卷发被阿竹用一根简单的桃木簪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
她正坐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毛毡的矮榻上,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陶土手炉。
炉里煨着烧得通红的炭块,暖意透过陶壁熨贴着她冰凉的掌心。
她的脸色看着不错,双颊透出久违的、健康的红晕,如同初雪后映着朝阳的梅花瓣。
一双曾经因惊惧和病痛而空洞无神的眼眸,此刻也重新焕发出清澈的光彩。
她的眼睛很漂亮,像两泓被山泉洗过的黑曜石,映着跳跃的炭火光芒。
只是那眼底深处,依旧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和疏离。
她像是一只迷途的幼兽,对周遭的一切保持着本能的警惕。
“小夫人,尝尝这个!”
阿竹端着一个白瓷小碗,脚步轻快地走过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声音清脆得像檐下挂着的冰凌相撞,
“胡阿姊新熬的‘八珍甜酪’!用了上好的牛乳、杏仁、莲子、还有好几种蜜饯果子呢!香甜得很,最是滋补!”
阮乔抬起头,看着阿竹那张圆圆的、带着真诚笑意的脸。
虽然听不太懂她叽里咕噜的话,但那碗里散发出的浓郁奶香和甜香,还有阿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让她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了些。
这段时日,她跟着阿竹和胡医女学了几句这个时代的语言。
也就简单的几句,复杂的她还是说不来。
不是她不想学,实在是这古音太难说了,有点像粤语。
她学了好久才将自己的名字讲得比较标准。
难怪项少龙穿越到古代后能跟古人无障碍沟通,因为他本身就是香港人,会说粤语啊。
阮乔是江西人,江西方言庞杂,就是没有说粤语的!
学了快一个月了,她讲话的腔调从正宗的普通话变成了不伦不类的粤普?
为此,没少被阿竹笑话。
胡医女经常看医书,阮乔凑过去看时整个人都麻了。
是小篆。
天,她认识的字不多!
穿越到古代,她一个985的大学生成了文盲了!
语言不通,又不识字,唉……
阮乔有些挫败地收回了心思,她点点头,学着阿竹之前的动作,笨拙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有些烫手的小碗。
碗里的甜酪呈乳白色,点缀着金黄的杏仁碎和粉色的蜜饯丁,看起来诱人极了。
阮乔拿起小银勺,舀了一小勺送入口中。
温热的、细腻丝滑的甜酪瞬间在舌尖化开,浓郁的奶香混合着坚果的醇厚和蜜饯的酸甜,形成一种奇妙的、令人愉悦的滋味。
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像一只终于尝到甜头、满足地眯起眼的猫儿。
“好吃吧?”阿竹看着阮乔的表情,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我就说嘛!胡阿姊的手艺最好了!比府里大厨房做的点心都强!”
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收拾着旁边矮几上散落的药碗和针线簸箩。
这些是阮乔无聊时尝试跟阿竹学做的针线活,结果惨不忍睹。
胡医女坐在炭盆另一侧的小杌子上,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医书,正就着火光细细研读。
她偶尔抬眼看看阮乔和阿竹,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严肃的脸上,此刻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阮乔的身体能恢复到现在这个地步,是她和阿竹这几个月来最大的成就。
从阮乔蹩脚的语音里,胡医女连蒙带猜地知道了阮乔的名字。
阮——乔。
看着这姑娘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和一点鲜活气,她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阿竹,”胡医女放下书卷,声音带着一丝叮嘱,“甜酪虽好,也别让小夫人贪嘴吃多了,仔细克化不动。晚膳的参鸡汤也快炖好了,记得提醒小夫人喝。”
“知道啦,胡阿姊!”阿竹脆生生应道,又转头对阮乔比划着,“小夫人,这个好吃,但不能多吃哦!一会儿还有更好喝的汤!”
阮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甜酪。
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驱散了四肢的寒意。
这几个月,她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残得奄奄一息的植物,在胡医女和阿竹小心翼翼的呵护下,终于重新扎下了根,抽出了新芽。
身体上的伤痛在慢慢愈合,可心头的茫然和恐惧,却如同这竹露苑四周高耸的院墙,依旧将她牢牢困住。
她听不懂这里的语言,看不懂这里的文字。
她像一个被彻底剥离了所有社会属性的婴儿,被重新丢进一个完全陌生、充满未知规则的世界。
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眼前这两个对她释放善意的女子。
阮乔想着,要是就这样,永远都只有胡医女、阿竹和她三个人的话,这日子似乎也还不错。
不用上班,吃喝不愁,这不正是她渴望的生活吗?
只要那个男人不再出现,阮乔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苟活很久很久。
与竹露苑的宁静温暖不同,陆府后宅的大灶房里,此刻正是热火朝天。
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滚烫的热油,炸着金黄的肉丸和年糕;
蒸笼里冒着腾腾白气,散发出诱人的米面香气;
案板上剁肉切菜的声响此起彼伏,混杂着厨娘们高亢的吆喝和说笑声。
几个负责浆洗、洒扫的粗使婆子趁着歇息的空档,围在灶房角落一个烧着热水的小炭炉旁取暖。
她们手里捧着粗瓷大碗,喝着热乎乎的菜粥,嘴里也没闲着。
“哎,听说了吗?竹露苑那位,好像能下地了?”
一个满脸横肉、穿着油腻围裙的胖婆子啐了一口瓜子皮,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八卦劲儿。
“早听说了!”旁边一个干瘦的婆子撇撇嘴,脸上带着不屑,
“都养了快仨月了!天天好汤好药地供着,连夫人都没她金贵!胡医女和阿竹那丫头,简直把她当祖宗伺候!”
“可不是嘛!”另一个圆脸婆子接口道,声音带着酸溜溜的嫉妒,
“听说份例比苏夫人院里还足!光上好的血燕窝就不知糟蹋了多少!啧啧,也不知道主君图她什么?病恹恹的,风一吹就倒的样子!”
“图什么?”胖婆子嗤笑一声,绿豆眼里闪着市侩的精光,
“还能图什么?不就是图那张脸和那头怪模怪样的卷毛头发呗!
你们是没瞧见,前几日我去那边送炭,隔着门缝瞅了一眼!
乖乖!那皮肤白的,跟刚剥壳的鸡蛋似的!那卷毛……啧啧,跟西域进贡的波斯猫似的!难怪主君稀罕!”
“再稀罕又能怎样?”干瘦婆子不屑地哼道,“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没行过礼,没拜过祖宗,算哪门子的夫人?
切,顶多算个玩意儿!
主君新鲜劲儿过了,还不是丢在一边?你看主君这几个月,可曾踏进竹露苑一步?怕是早忘到脑后去了!”
“就是就是!”圆脸婆子连连点头,“我看啊,也就这样了。等开了春,主君再纳几个新人进来,谁还记得她是谁?
到时候,怕是连胡医女和阿竹都得被调走!看她一个哑巴似的,话都不会说,在这深宅大院里怎么活!”
几个婆子越说越起劲,言语间充满了对阮乔这个“来历不明、无依无靠、连话都不会说”的“玩意儿”的轻蔑和恶意揣测。
她们的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灶房里也足够清晰,引得附近几个正在揉面的年轻厨娘也竖起了耳朵,脸上露出或好奇、或同情、或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们几个老货!嚼什么舌根呢!”一声带着威严的呵斥突然响起。
是掌管大灶房的管事娘子赵嬷嬷。
她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穿着一身干净的深蓝色棉袄,正叉着腰站在灶房门口,目光如电般扫过那几个聚在一起说闲话的婆子。
几个婆子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碗差点掉地上,连忙站起身,讪讪地不敢再言语。
赵嬷嬷冷哼一声:“主君房里的事,也是你们能议论的?皮痒了是不是?再让我听见一句,统统给我滚去洗恭桶!”
婆子们噤若寒蝉,缩着脖子溜回自己的位置干活去了。
赵嬷嬷看着她们散开,眉头却微微蹙起。
她虽呵斥了那些婆子,但心里对竹露苑那位,也并非没有看法。
一个来历不明、言语不通、连礼都没行的女子,却占着单独的院落,享受着不亚于侧夫人的份例,确实惹人非议。
只是她身为管事,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更明白主君的心思深不可测,不是她们这些下人能妄加揣度的。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转身去查看蒸笼里的年糕了。
灶房里恢复了忙碌的喧嚣。
没人再说竹露苑那位“主子”的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