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嬷嬷,我想回家了
作品:《锁娇骨》 “吱呀——”
内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暖黄的光线泄入昏暗的拔步床区域,伴随着刻意放轻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一股熟悉的、带着药草清苦气和一点冬日炭火暖意的气息随之飘了进来。
“娘子?”一个压得极低、却又饱含了无限心疼的声音响起。
是钱嬷嬷。
她身后跟着崔挽的贴身婢女青棠和雪雁。
青棠端着热气腾腾的水盆,雪雁捧着干净的布巾和一套柔软的素绸寝衣。
钱嬷嬷看清拔步床内的情形时,布满皱纹的眼角猛地一抽。
她几步抢上前,厚重的棉布裙裾扫过光洁的地板,发出悉索的声响。
看到床上那凌乱的锦被下崔挽苍白如纸的侧脸,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类似石楠花的味道。
钱嬷嬷的心疼得像是被钝刀子狠狠剜了一下。
这场景……
何其相似!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清梧院的新房内,红烛高烧,却映照着一片狼藉。
那时还是新嫁娘的崔挽,也是这般蜷缩在铺着大红锦褥的拔步床上,嫁衣被撕裂,散落一地。
她脸色惨白,唇瓣被咬破,渗着血珠,紧闭的眼角不断有泪水滑落,身体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钱嬷嬷带着青棠和雪雁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她当时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哎哟我的小祖宗!”
钱嬷嬷扑到床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吴地口音,话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蹦出来,
“这天杀的!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糟践人的!
好好的新嫁娘,给折腾成什么样了?
这是当上战场宰猪猡呢?我们娘子是金枝玉叶,可不是铜皮铁骨!”
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将散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裹住崔挽单薄的身体。
她看着崔挽颈侧、肩头那些触目惊心的红痕和淤青,气得浑身发抖。
亏她还以为那陆沉是个好的呢,那脸倒是长得俊俏,谁知道私底下是这么个东西。
“他那老子就是个蛮牛性子!他这脾气怕是有过之无不及!长得俊顶什么用?心肠是块石头!这才刚进门头一天呐,就给娘子下马威!这叫什么事儿!”
青棠那时还是个懵懂的小丫头,一边端着热水,一边小声咕哝:“嬷嬷说得是,家主……主君也太不像话了!
我们娘子多娇贵的人儿啊,我看主君生得那般俊,行事怎么跟……跟头饿狼似的!”
雪雁则稳重些,翻找着药匣,低声道:“青棠!休要胡言!”
虽说是斥责,语调却带着深深的忧虑。
她们家娘子,她当然也知道心疼!
将找到的消肿止痛油递给钱嬷嬷,雪雁劝道:“嬷嬷您就少说几句吧,咱们在背后编排主子,不合规矩。”
这里不是崔府,她们都得谨言慎行。
钱嬷嬷接过药油,手指蘸着,避开明显的伤痕,只轻轻涂在崔挽腰背肩胛处的淤青周围。
她力度适中地揉按着,嘴里依旧絮絮叨叨地骂着:“哼!规矩?他眼里哪有过规矩!那是嫌折腾得不够,还顺带尝个甜头吧!咱们娘子倒成了他解渴的酒壶了!呸!”
她狠狠啐了一口,手上的力度却更加放柔了几分。
瞧瞧,五年过去了,主君还是这般粗俗。
这五年来,娘子与主君行房的次数少得可怜,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来次。
她们娘子身子弱,这些年汤汤药药的喝可不少,总也不见有孕。
更何况主君的心思从不在后宅,有时甚至半年都不来后院一步。
这样下去,要何时才能有个子嗣啊?
有了孩子,她们家娘子也不必再遭这份罪了。
唉……
钱嬷嬷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
雪雁舀了红糖桂圆汤送到崔挽唇边,崔挽偏开头,低哑地哭道:“嬷嬷……我不想喝……”
钱嬷嬷心都要碎了,强硬地接过碗:“得喝!
我的好娘子,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这身子想想!
这才开头,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你是清河崔氏的女儿,是这陆府堂堂正正的大夫人,谁也越不过你去!
身子骨就是你的本钱!自己先垮了,岂不是让那些暗地里等着看笑话的得意?
听话,啊?喝了它。
嬷嬷在这儿呢,谁也别想欺负了你去!
当年夫人生下你也是这般艰难,都是这样一点点硬撑过来的。咱们娘子可不比别人差!喝!”
崔挽只得含泪喝了几口。
钱嬷嬷,本名钱三娘。
她的根,不在高门大户,而在建康城最喧嚣、也最底层的市井巷陌里。
她爹是建康城西有名的“钱一手”,专给大户人家接生的稳婆。
她娘是浆洗缝补的好手。
钱三娘从小就在妇人生孩子的血腥气和婴儿的啼哭声里长大。
帮着爹娘打下手,递热水、绞布巾、收拾秽物,小小年纪就练就了一副泼辣胆大、手脚麻利的性子。
她见过太多妇人生产的凶险,也见过太多因为生不出儿子或难产而遭夫家冷落甚至休弃的悲剧。
后来,她爹在一次给官宦人家接生时,产妇血崩而死。
他爹被迁怒,被那家奴仆生生打断了腿,扔出府去,回家后没多久就病死了。
她娘哭瞎了眼,也撒手人寰。
十六岁的钱三娘,咬着牙,靠着从爹娘那里学来的本事和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也做起了稳婆的营生。
她接生手法稳当,胆子大,敢用药,尤其擅长处理难产,渐渐在城南一带闯出了些名头,人称“钱大胆”。
再后来,她嫁给了城南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
木匠对她很好,日子虽清贫却也安稳。
她生了个女儿,取名招娣。
可惜好景不长,女儿三岁那年染了天花,没熬过去。
木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走了。
接连的打击几乎击垮了钱三娘。
她抱着女儿小小的尸体,哭干了眼泪。
就在她万念俱灰时,吴郡崔氏府上的管事找上了门。
原来府里一味侧室难产,请了几个稳婆都束手无策,听闻城南有个“钱大胆”,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来了。
钱三娘抹干眼泪,抱着最后一丝对生命的敬畏和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去了。
她凭借胆大心细和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些近乎失传的土法,硬是将那对母子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崔府老夫人感念她救命之恩,又怜她孤苦无依,便问她可愿入府做个管事嬷嬷,专管府中女眷生育调养之事。
钱三娘看着张府那高门大院,想着自己那破败冷清的家,一咬牙,应了。
从此,她成了崔府的“钱嬷嬷”。
在崔府,她凭着实打实的本事和泼辣爽利、护犊子般的性格,很快站稳了脚跟。
她接生过崔府好几房的孩子,后来崔挽出生,也是她亲手接的生。
看着襁褓中那个粉雕玉琢、哭声却像小猫一样细弱的女婴,钱嬷嬷那颗在苦难中磨砺得坚硬的心,第一次软得一塌糊涂。
她主动请缨,做了崔挽的乳母。
她把自己对早夭女儿所有的思念和母爱,都倾注在了崔挽身上。
看着她从蹒跚学步到亭亭玉立,看着她读书习字,看着她成为名动吴郡的世家贵女。
她教崔挽辨认草药,教她一些简单的妇人调养之法。
更用自己的市井智慧和泼辣性子,在暗地里替崔挽挡掉了不少后宅的阴私算计。
崔挽对她,也远比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更亲近、更依赖。
崔挽出嫁时,钱嬷嬷是陪嫁中最重要的心腹。
她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娘子,如同娇艳的牡丹被移栽到陌生的、充满铁血气息的土壤里,心中充满了不舍和担忧。
而陆沉在新婚夜的所作所为,更是印证了她最坏的预感。
思绪从前的血色回忆中抽离,钱嬷嬷看着眼前拔步床上当年更加死寂的崔挽,心头那股混杂着心疼和愤怒的火焰又熊熊燃烧起来。
“我的好娘子……”钱嬷嬷的声音比五年前更加苍老沙哑。
她坐到床边,如同五年前一样,拿过雪雁递来的温热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崔挽额角鬓边渗出的冷汗和未干的泪痕。
“青棠,再去打盆干净的热水来,兑些活血化瘀的草药包进去。”
钱嬷嬷吩咐道,声音沉稳了许多,依旧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雪雁,把我新配的‘暖宫散’拿来,用温酒化开,给娘子服下。再拿那件最厚的狐裘坎肩来,给娘子披上。”
青棠应声去了。
雪雁则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又端来温好的黄酒。
钱嬷嬷接过药散,小心地倒入温酒中化开,用小银勺舀起,送到崔挽唇边:“娘子,喝了吧。暖身子的,驱驱寒,也……缓缓疼。”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温柔,“别怕,嬷嬷在这儿呢。天塌下来,嬷嬷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顶一会儿!”
崔挽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微微张开干裂的唇,顺从地让那带着辛辣药气的温酒滑入口中。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四肢百骸的些许寒意。
钱嬷嬷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了无生气的模样,心里又急又痛。
她一边用布巾擦拭着崔挽冰凉的手,一边忍不住低声絮叨,像是在说给崔挽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你……何苦来哉?嬷嬷早跟你说过,那主君就是个铁石心肠的煞星!
他心里头只有他的江山霸业,哪有半分儿女情长?
你倒好,还巴巴地盼着他能……唉!”
她重重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指抚过崔挽冰凉的手背,“咱们不指望他!咱们把自己的身子骨养得棒棒的!
你是正头娘子,谁也越不过你去!等将来……等将来有了小主子,咱们娘俩儿守着孩子过!气死那些个不长眼的!”
崔挽空洞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一滴泪水不争气地落下,她抱着钱嬷嬷,“嬷嬷,我想回家了……”
钱嬷嬷心头一酸,却强忍着没让自己也掉下泪来。
“好娘子……”她将崔挽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也想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