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后宅,夫人良善

作品:《锁娇骨

    建康城的深冬,被一场不期而至的鹅毛大雪覆盖。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细密冰冷的雪片无声飘落,将这座雄踞江东的霸府之城染成一片肃穆的银白。


    连绵的屋宇、高耸的城墙、宽阔的街道,都被厚厚的积雪温柔地包裹。


    积雪虽暂时掩去了几分兵戈铁血的凛冽,却更添一种深宅大院特有的、沉甸甸的寂静。


    陆沉踏出外书房厚重的门扉时,天色已近黄昏。


    檐角垂下的冰棱在暮色中折射着幽冷的光。


    他裹紧了身上的玄狐大氅,靴底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连续月余的案牍劳刑、军情研判,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


    丹阳的防务部署、豫章豪族的安抚、北境郑阎虎蠢蠢欲动的密报、荆州萧胤在彭蠡泽西岸看似收缩实则更显精妙的布防……将他牢牢缚在权力的核心。


    此刻,他终于得以暂时抽身。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后的清新,却也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后宅的、带着脂粉和暖香的气息。


    他脚步沉稳地朝着清梧院走去。


    这是规矩,亦是维系江东陆氏与吴郡崔氏联盟的必要姿态。


    给予嫡妻应有的尊重,是世家大族立足的根本。


    清梧院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


    崔挽早已得了通报,正端坐在正堂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


    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缠枝莲纹的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银鼠皮镶边的云锦坎肩。


    乌发挽成端庄的圆髻,簪着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流苏随着她抬眸的动作轻轻摇曳。


    她面容沉静,眉目温婉,通身的气度雍容华贵,又不失世家主母的端庄。


    “郎君。”见陆沉踏入堂内,崔挽起身,微微屈膝,声音清越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


    “夫人。”陆沉颔首,解下沾了雪沫的大氅递给一旁侍立的侍女,在主位落座。


    目光在崔挽脸上掠过,带着一丝公务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惯常的沉静。


    侍女奉上热茶。


    两人之间并无过多寒暄,崔挽简单询问了几句前朝是否辛劳,陆沉也简略回应。


    随即,崔挽便条理清晰地开始禀报府中近况:年节祭祀的准备、送往各处的年礼、府库的收支、以及……


    竹露苑那位“小娘子”的安置和近况。


    “妾身将那女娘安置在竹露苑静养。胡医女日日诊视,汤药未断。只是……”


    崔挽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听闻前些日子江上受了风寒,又呕了血,底子亏虚得厉害,至今仍是缠绵病榻,时昏时醒。


    妾身已吩咐下去,所需药材用度,皆按份例供给,不曾短缺。”


    陆沉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滚烫的茶水在杯中晃了晃。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波澜。


    他“嗯”了一声,并未多问,只道:“夫人费心。”


    崔挽垂眸,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不再言语。


    她深知分寸,点到即止。


    那位“天降”的女子,是主君一时兴起的意外,是后宅棋盘上一枚突兀的棋子。


    她只需确保这枚棋子安分地待在它该在的位置,不惹麻烦,不坏规矩,便已尽到主母之责。


    至于其生死病痛,不在她需要额外“费心”的范畴。


    两人又说了些府中琐事,气氛平和,如同冰层下缓慢流淌的河水,表面平静无波。


    在清梧院略坐片刻,陆沉便起身。


    崔挽亲自送至院门口,目送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回廊的尽头,方才转身回屋。


    陆沉并未直接回前院书房,脚步一转,朝着府中另一处较为精致的院落——藕香榭走去。


    那是苏莲月的居所。


    藕香榭临水而建,冬日池水结冰,覆着厚厚的白雪,院中几株老梅却开得正盛,红梅映雪,暗香浮动。


    暖阁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空气中浮动着清甜的果香和淡淡的脂粉香气。


    苏莲月显然精心装扮过。


    一身娇嫩的鹅黄袄裙,衬得肌肤胜雪,柳眉杏眼,温婉可人。


    她正坐在窗边绣墩上,对着铜镜细细描画黛眉,听闻脚步声,立刻放下螺黛,笑靥如花地迎了上来。


    “主君!”声音柔媚得能滴出水来,屈膝行礼的动作也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袅娜风致。


    陆沉“嗯”了一声,在暖榻上坐下。


    苏莲月立刻殷勤地奉上热茶和几碟精致的江南点心,又亲自剥了一颗晶莹的蜜桔,纤纤玉指拈着橘瓣,送到陆沉唇边。


    “主君辛苦月余,妾身瞧着都心疼了。”


    她眼波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仰慕,“快尝尝这蜜桔,是妾身娘家新送来的,最是清甜解乏。”


    陆沉就着她的手吃了,橘瓣的清甜在口中化开。


    他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苏莲月便乖巧地跪坐在他身侧,力道适中地为他揉捏着紧绷的肩颈。


    她的手法是专门学过的,能缓解疲劳。


    暖阁内熏香袅袅,气氛静谧而旖旎。


    苏莲月一边揉捏,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着些府中趣事。


    或是娘家送来的新奇玩意儿,声音如同春日黄莺,婉转动听。


    她深知自己的优势,容貌、性情、以及母家源源不断供给的财富,都是她在后宅立足的根本。


    她所求不多,只愿主君偶尔的垂怜和一份安稳。


    至于竹露苑那位……


    她只当是主君一时兴起猎得的珍禽,新鲜劲过了,自然也就淡了。


    她犯不着去招惹,更不会像楚红蕖那般沉不住气。


    在藕香榭小憩片刻,陆沉起身便要走。


    苏莲月虽有不舍,却也不敢挽留,只温婉地送至院门口。


    陆沉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位于府邸东侧的红蕖院。


    楚红蕖的性子,比苏莲月要活泼外放许多。


    还未走近,便听到院内传来一阵清脆的笑语声。


    楚红蕖穿着一身水红色绣金缠枝莲的骑装,虽在府中,她仍偏爱利落装扮。


    此刻,她正带着两个侍女在院中堆雪人。


    她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眉眼间带着丹阳女子特有的爽利和英气,笑声如同银铃,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


    “主君!”一见到陆沉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楚红蕖立刻丢下手中的雪球,像只欢快的雀鸟般飞奔过来。


    她屈膝行礼的动作都带着一股子利落劲儿,脸上笑容明媚张扬,“您可算得空来看妾身了!”


    也不等陆沉说话,便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陆沉并未推开,但神色依旧平淡。


    她将他往暖阁里引:“外面冷,快进来暖暖!妾身新得了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正想请主君尝尝呢!”


    暖阁内,炭火烧得旺,暖意扑面。


    楚红蕖亲自斟酒,动作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气。


    她不像苏莲月那般婉转,说话也直接许多。


    “主君,您可不知道,您不在府里这些日子,可闷坏妾身了!”


    她嘟着嘴,带着几分娇嗔,“苏姐姐性子静,整日不是绣花就是看书。夫人那边……妾身也不敢常去叨扰。”


    她眼珠一转,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倒是听说……竹露苑那位妹妹,病得挺重?


    主君您带她回来时,妾身远远瞧了一眼,啧啧,那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呢。”


    她说着“我见犹怜”,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探究。


    陆沉暼了她一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辛辣醇厚的酒液滑入喉中,带来一股暖流。


    他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楚红蕖那张带着明媚笑容、眼底却藏不住试探的脸。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夫人既已安置妥当,自有医女照料。”


    楚红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那是自然!夫人处事最是公允妥帖!妾身就是……就是好奇嘛。


    听说她是天上掉下来的?还听不懂咱们的话?真是稀奇!”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天真好奇,“主君,她……是不是会什么妖法呀?”


    陆沉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并未回答楚红蕖的问题,只道:“酒不错。”随即站起身,“前头还有些军务未了。”


    楚红蕖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立刻又堆起笑容:“那妾身送主君!”


    她将陆沉送至院门口,看着那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回廊中,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淡去。


    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神神秘秘的……”转身又跑回雪地里,一脚踹散了刚刚堆好的雪人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