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建康,竹露苑
作品:《锁娇骨》 阮乔命大,活了过来。
建康城的冬日,湿冷刺骨。
凛冽的江风裹挟着水汽,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骨髓深处。
比起吴郡别院那带着血腥气的暖阁,这江东霸主的权力中心,多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权力重压的寒意。
巨大的车马队伍在肃杀的黑甲亲卫拱卫下,碾过建康城宽阔却略显萧索的青石长街。
最终停驻在一座气势恢宏、门禁森严的府邸前。
高耸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狻猊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沉默矗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威严。
门楣上高悬的匾额,两个铁画银钩的鎏金大字——“陆府”,在寒风中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阮乔是被阿竹和胡医女用一张厚实的、几乎密不透风的锦缎软兜,从马车上抬下来的。
她整个人深陷在软兜里,被层层叠叠的锦被和厚实皮毛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
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
一路的颠簸、江船的湿寒、以及那场几乎耗尽她所有生机的呕血,早已将她摧残得仅剩一口气息。
她像一件易碎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这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深宅大院。
陆沉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亲卫。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被抬着的软兜,便径直走向正缓缓开启的朱漆大门。
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翻卷,步履沉稳,面目冷硬。
男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深邃的阴影里,只留下冰冷的空气和肃立的亲卫。
阿竹和胡医女抬着阮乔,在几名沉默仆妇的引领下,穿过重重门禁、曲折回廊。
沿途所见,皆是高墙深院,青砖黛瓦,庭院深深,布局严谨而压抑。
偶尔有穿着体面、步履无声的仆从低头匆匆走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世家大族特有的、混合着檀香、书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陈旧尘埃的气息,冰冷而疏离。
最终,她们被引至府邸深处一处极其僻静的院落。
院门并不起眼,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新制的木匾,上书“竹露苑”三字,字迹清秀工整。
院内不大,几间小巧的房舍围着一个光秃秃的小庭院。
角落里种着几竿稀疏的翠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更添几分清冷萧索。
院中地面铺着青石板,缝隙里积着薄薄的湿冷水汽。
一名穿着深青色袄裙、梳着利落圆髻、约莫三十余岁的管事嬷嬷早已候在院中。
她面容端正,眼神平静无波,对着抬着软兜的众人微微颔首。
赵嬷嬷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刻板:“夫人有令:将人安置在西厢暖阁。胡医女随侍诊视。阿竹留下伺候。其余人等,无事不得擅入。”
“是,赵嬷嬷。”仆妇们恭敬应声,抬着软兜走向西侧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
阿竹连忙跟上,心中却是一沉。
这院子……太偏僻了。
她刚刚偷偷观察了一番,这院子离主院隔着好几重院落,离其他几位夫人的住所也远。
这只是被遗忘在府邸角落。
小夫人怕是今后更不好过了。
好在西厢暖阁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
地面铺着厚厚的毡毯,隔绝了地砖的寒气。
靠墙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挂着厚重的锦缎帐幔。
窗下摆着一张书案和两张圈椅,角落里燃着一个不大的铜火盆。
炭火烧得正旺,将室内烘得暖融融的,驱散了些许湿冷。
阮乔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拔步床上。
阿竹和胡医女立刻忙碌起来,解开裹着她的层层锦被皮毛,检查她的状况。
她的脸色依旧灰败,呼吸微弱,但似乎比在船上呕血后那濒死的模样好了一丝丝,至少气息尚存。
胡医女再次搭脉,眉头紧锁,低声对阿竹道:“脉象沉细欲绝,元气大伤。此处虽暖,但湿气仍重,于她肺脉极为不利。
我先开方煎药,你须时刻留意,若再起高热或咳喘加剧,立刻唤我!”
阿竹连连点头,眼圈又红了。
这时,那位赵嬷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端着热水盆和干净布巾的侍女。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床上昏迷不醒的阮乔,对胡医女和阿竹道:“夫人吩咐了,所需药材、炭火、饭食,每日自有专人送来。
胡医女可开方子,交由外院管事去药房抓取。阿竹,你专心伺候小娘子,缺什么短什么,可寻我。”
她的语气平淡,没有称阮乔为“小夫人”。
可不是嘛,一个连纳妾礼都没有行的狐媚子,算哪门子的夫人!
“谢嬷嬷。”阿竹和胡医女连忙屈膝应道。
赵嬷嬷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阿竹。
阿竹把头埋得更低了。
赵嬷嬷收回目光,不再多言,带着侍女放下东西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阿竹、胡医女和昏迷的阮乔。
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阿竹心头的寒意。
她看着床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想起主君那冰冷的背影,又想起这深宅大院无处不在的森严规矩和冷漠眼神。
一股巨大的无助感涌了上来。
这里不是别院,她要更加小心谨慎些才是。
清梧院,是崔挽的院子。
院落开阔,布局大气。
正堂轩敞,陈设古朴典雅,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
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和笔力遒劲的字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上好的沉水香气息。
一切都透着世家大族积淀深厚的底蕴和一种不怒自威的庄重。
崔挽端坐在正堂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暗纹锦袄,外罩一件同色系的银狐裘坎肩。
乌发一丝不苟地绾成端庄的发髻,只簪着一支样式简洁却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簪。
面容清丽,眉目如画,气质沉静如水,通身不见丝毫奢华,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雍容气度。
她正听着下首几位管事嬷嬷禀报府中庶务。
从各院用度、年节采买、到田庄收成、库房盘点,事无巨细,条理分明。
她偶尔开口询问,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信服的掌控力。
几位管事嬷嬷垂手肃立,回答得恭敬而谨慎。
“竹露苑那边,已按夫人吩咐安置妥当。胡医女开了方子,药材也已送去。那位小娘子……依旧昏沉。”
赵嬷嬷走到崔挽身边低声禀报。
崔挽端起手边温热的青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优雅从容。
她眼睫微垂,目光落在清澈的茶汤上,语气平淡无波:
“嗯。既是主君带回来的人,好生照看着便是。一应用度,按……苏夫人那边的份例减半供给。病中所需药材,不必吝啬。”
按照规矩,那女子不算是妾,连外室都算不上。
夫人良善,行事妥当,就算是按照苏夫人的份利减半,那女子也有了足够的体面了。
“是。”赵嬷嬷应声。
崔挽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目光转向另一位管事:“年节将至,送往丹阳大营的犒赏物资,务必在腊月廿三前备齐送出。清单我已看过,再添三百坛上好的‘建康春’。”
“是,夫人。”
堂下禀报声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崔挽处理着这些繁杂事务,神情始终平静。
竹露苑那个“意外”的存在,不过是府中多添了一盆需要按时浇水的花草,引不起她心中半分波澜。
府邸另一侧,外院的书房重地。
此处守卫比内院更加森严。
门口侍立着披甲执锐的亲兵,眼神锐利如鹰隼。
书房内,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着如同小山般的卷宗、皮纸军报。
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江东及周边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勾勒着复杂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密密麻麻的标记和批注意味着着局势的复杂。
陆沉坐在书案后。
他已换下骑装,穿着一身深青色、质地精良的常服,腰间束着玉带。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却锐利如刀锋,专注地审阅着手中的一份加急军报。
丹阳前线虽暂时安定,但荆州方面,萧胤势力在彭蠡泽西岸的兵力调动依旧频繁,小股精锐斥候的渗透骚扰时有发生。
豫章郡南部几个豪族的态度也暧昧不明,似有首鼠两端之意。
北境郑阎虎在吞并幽州部分势力后,正厉兵秣马,其南下之意昭然若揭,细作活动日益猖獗。
他提起朱笔,在舆图上几处关键位置重重圈点,又在一份关于整饬丹阳、豫章防务的奏报上批下“速办”二字。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亲卫统领陈武无声地走进来,垂手肃立:“主公,竹露苑那边……”
陆沉头也未抬,目光依旧锁在舆图上,声音低沉冷冽:“何事?”
“胡医女禀报,那位小夫人……今日午后似乎清醒了片刻,但很快又昏睡过去。脉象依旧沉弱,咳喘未止,但……暂无呕血之兆。”
陆沉手中的朱笔在舆图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小城标记上微微一顿,笔尖悬停了一瞬。
随即,他手腕沉稳地落下,在那个标记旁画了一个小小的记号。
“知道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下去吧。”
“喏。”陈武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朱笔划过皮纸的沙沙声响。
陆沉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复杂的舆图上逡巡,思虑着丹阳的布防、豫章的安抚、北境的威胁……
千头万绪,如同无形的巨网,将他牢牢束缚在这张冰冷的书案之后。
至于阮乔,不过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
在权力与战争的滔天巨浪面前,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真正泛起。
陆沉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一个女人的死活,埋首,继续沉浮在无尽的军政要务之中。
夜深了。
竹露苑西厢暖阁内,炭火依旧燃着,发出微弱的光和热。
阿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块温热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阮乔额角鬓边渗出的虚汗。
她的动作轻柔,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疲惫。
阮乔依旧昏睡着。
但比起之前已经是好了太多了,至少,命,是捡回来了的。
胡医女下午又来诊视过一次,重新调整了药方。
一碗浓黑的药汁刚刚被阿竹强行喂下去小半碗,剩下的又浪费了大半。
胡医女临走时,面色依旧凝重,只留下一句:“仔细守着,若有高热,立刻通知我。”
阿竹点头,看着阮乔灰败的脸色,听着她细弱游丝的呼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助和恐惧。
这深宅大院,比她想象的还要冰冷可怕。
主君自那日回府后,便如同消失了一般。
夫人崔氏更是如同供奉在云端的神像,只下达了安置的命令,再无半分垂询。
她和胡医女二人,连同床上这个半死不活的小夫人,就像被遗忘在了这座华丽牢笼的最偏僻角落。
她想起吴郡别院里那惊心动魄的夜晚,想起马车上的颠簸欲死,想起江船上那令人绝望的呕血……
再看看眼前这死寂的院落和床上气息奄奄的人儿……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阿竹的心头。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阮乔露在锦被外、冰凉得吓人的指尖。
阮乔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窗外,建康城深冬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竹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