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倒是个命大的

作品:《锁娇骨

    船舱内死寂。


    血腥气浓得几乎化不开,混杂着炭火温吞的暖意和江水冰冷的潮气,粘稠地塞满了每一个角落。


    昏暗的光线下,阮乔瘫软在凌乱染血的锦褥上,脸色青灰,唇角、下颌至脖颈蜿蜒着刺目的暗红。


    胡医女的手指如飞,银针精准刺入几处要穴,薄刃迅疾划开拇指和食指指肚,放出几股细弱到几乎察觉不到、颜色暗沉的污血。


    阿竹死死用湿布按压着她另一处被银针扎开的虎口部位,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血污斑驳的被褥上,洇开深色的小圆点。


    完了,完了,小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和胡阿姊也活不成了。


    “气…...气回了一点…...一点点…...”胡医女喘息着,指尖死死搭在阮乔腕间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脉息上,声音嘶哑。


    她的额头布满细汗,眼神紧盯着那苍白面颊上极其微弱的抽搐。


    船舱的木门被巨力撞击,砰然洞开!


    刺骨的江风与湿气狂涌而入,瞬间冲淡了浓重的血腥,也带来了更深的寒冽。


    玄色的大氅卷着煞气,陆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一尊骤然降临的杀神,将本就低矮的舱室挤压得更加逼仄。


    他没有踏入,就那样站在门槛之外。


    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刹那间刺穿昏暗的空气,精准地钉死在床榻之上。


    船舱死寂无声,只有江流拍打船体的闷响。


    陆沉的视线扫过阮乔青灰带绀的面孔,掠过她唇边刺目的血迹,扫过她颈间蜿蜒凝结的血痕。


    最后,定格在她因极度虚弱而涣散的瞳孔上。


    那双曾盛满惊惧和清光的眸子,此刻像两块蒙了厚厚尘垢的琉璃,空洞地映着烛火和舱顶的暗影。


    一片近乎窒息的死寂里,是压抑到极点的喘息。


    陆沉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得不像话,“怎么回事?孤要她立刻醒来!”


    胡医女的手猛地一抖,几乎捏不住指间的银针。


    她脸上血色尽褪,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毡毯上,头颅深深埋下去,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


    “主…...主君明鉴!


    小夫人…...小夫人内损太重,已是…...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奴方才强施针砭,放出血污,已是……已是强行吊住了最后一口气息!


    若要此刻强使她醒来……犹如摧枯拉朽,顷刻之间便会……”


    “便会如何?”陆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打断她。


    胡医女猛地顿住,额头重重触地:“便会…...断魂!主君!”最后的呼喊带着绝望的哭腔。


    陆沉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床上那张几乎与死人无异的脸,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眸。


    “药。”他惜字如金。


    胡医女身体僵住,如同冻在了那里。


    阿竹忽然像是被毒蜂蛰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迸出一点带着泪光的、绝望的反抗光芒。


    男人当真是无情!


    她不顾一切地膝行上前几步,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形:


    “主君!小夫人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求您让夫人安静走吧!再灌药……那是催命的毒药啊主君!”


    她的额头瞬间红肿,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陆沉的视线终于从阮乔脸上移开,缓缓落在这跪地哀泣的侍女身上,目光如同看一截毫无生气的木头。


    他甚至懒得多说一句,目光微微偏转。


    侍立在他身侧阴影中的陈武眼神骤然一厉,如同寒芒一闪。


    他身形陡然上前一步,一脚闪电般踹在阿竹的肩膀上!


    “呃!”


    一声闷哼伴随着骨头错位的细微声响。


    阿竹娇小的身体被一股巨力踹得向后翻滚出去,重重撞在坚硬的船板壁上。


    她像只被折断翅膀的雀鸟般软倒在地,连一声痛呼都没能完整发出。


    阿竹抱着受伤的肩膀蜷缩在角落,眼神绝望惊恐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舱内瞬间又归于死寂,只有阿竹痛苦的抽气和远处滔滔的江水声。


    陆沉的视线重新落到胡医女身上,寒冷瘆人。


    胡医女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她不敢再有任何犹豫,连滚带爬地扑向自己的药箱。


    沉重的箱盖在她哆嗦的手中砰一声翻开,里面瓶瓶罐罐碰撞出刺耳的声响。


    她不顾一切地翻找着,手指被碎裂的瓷瓶边缘划破也浑然不觉,终于在最底层的隔层中,摸出一个沉重的、巴掌大的乌木小盒。


    盒子打开,里面并非丸散汤药,竟是用厚厚油纸紧紧包裹着的一小坛酒!


    那坛极小巧,不过女子掌心握拳大小,通体是深黑如墨的瓷胎。


    胡医女颤巍巍地剥开一层层密封的油纸,揭开小小的封泥盖。


    一股极其怪异的、混合着浓烈酒气和某种沉重土腥、甚至隐隐带着一丝铁锈味道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浓烈到几乎能瞬间盖过满舱的血腥气,辛辣刺鼻,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沉滞感。


    胡医女捧着这小小的黑瓷坛,双手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跪行到陆沉脚下的门槛前,用尽全身力气高高捧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主…...主君,此乃…...‘虎魄沉魂’……以极烈烧酒为引,调和数味强提精气的虎狼之药。


    更有…...更有秘制猛兽心头精血入引……霸道无匹…...


    饮之如同烈火焚身,壮者能…...续断骨、激气血于一瞬,


    然…...然本就油尽灯枯之躯,无异于一剂…...穿肠剧毒…...


    稍有不慎,顷刻间便能燃尽最后一点生机…...主君三思啊!”


    陆沉垂眸,看着那被高高捧起的黑瓷小坛,浓郁的怪戾酒气扑面而来。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动容,连眼皮都未多抬一下,只伸出了手,稳稳地握住了那冰凉的坛身。


    他指节微微用力。


    胡医女只觉得手上一轻,那催命的药引已然到了那高大男人手中。


    陆沉终于抬步,第一次踏入了这充满了血腥、药气和诡异酒气的舱室。


    沉重的甲靴踏在厚实的毡毯上,高大身影投射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床榻上那具气息奄奄的身躯。


    他走到床边,左手伸向阮乔的下颌。


    没有一丝犹豫,两根带着粗糙薄茧的修长手指骤然发力,极其强硬地捏开了阮乔苍白紧闭的牙关!


    力道之大,角度之巧,令阮乔毫无意识中竟本能地因疼痛而微微张开了嘴!


    下一刻,那深黑的小坛被他手腕一倾——


    暗红近紫、粘稠如膏状的酒液带着令人作呕的异烈气味,如同滚烫的铁水,毫不留情地灌入那毫无生气的口腔!


    汹涌、霸道、冷酷!


    “唔…咕…”濒死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火辣辣穿肠灼烧的强烈刺激,骤然弓起!


    阮乔喉咙深处发出被扼住喉咙般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吼!


    身体猛烈地痉挛抽搐起来!


    陆沉眉头都没皱一下,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纹丝不动。


    另一只手稳如磐石,小小的黑坛依旧以一个冷酷残忍的角度倾倒。


    浓稠的“虎魄沉魂”持续灌入,滴酒不剩!


    当最后一点深紫粘稠的酒液被灌下,陆沉收回酒坛。


    捏着阮乔下颌的手指骤然松开。


    阮乔像被丢弃的破布偶般砸回床榻,身体先是剧烈弹动、咳呛,随即又猛地向后反弹弓起!


    她双目紧闭,额头、颈项瞬间青筋暴凸,像濒死的鱼一般弹跳着!


    胸膛剧烈起伏,发出可怕的“嗬嗬”声,每一次抽吸都带着浓郁酒气和血气翻涌的声音!


    那张灰败的青白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种极其诡异的、如血欲喷的赤红!


    仿佛有什么凶戾的火,在她身体最深处被点燃,正焚烧着她仅剩的残渣!


    胡医女已经连抖都忘记了,只是瘫软在地,失神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小小躯体在锦褥间痛苦的濒死抽搐。


    阿竹倒在角落,死死咬住下唇,渗出鲜血,绝望地闭上眼。


    浓烈的酒气、翻涌的血气、诡异的药气、江水的潮气在船舱内翻搅。


    陆沉垂手而立,玄色的大氅垂在身侧,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冷峻光影。


    他冷漠地注视着锦被上翻滚的、随时可能真正断气的“物品”。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一番剧烈的抽动便是阮乔最后的挣扎时——


    阮乔猛烈弓起的身体骤然僵住!


    她不再抽搐,也不再抽气。


    如同一根绷紧到极限后骤然断裂的弦。


    舱内陷入一片死寂,连那“嗬嗬”声也消失了。


    胡医女的心瞬间沉到了江底最深处。


    阿竹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要熄灭。


    陆沉的眉头,第一次,在目睹了如此长时间后,极其轻微地皱了起来。


    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说的阴郁暗流。


    就在这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一点极其极其细微的抽息声,打破了死亡般的沉寂。


    “嘶……”


    轻得如同羽毛落地。


    床榻上,阮乔僵直弓起的身体,极其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落回被褥中。


    她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那张仿佛被血火焚烧过的脸颊上,触目的赤红如潮水般极快褪去,渐渐地变成极其微弱的粉色光泽。


    一直紧闭、死寂的眼睛,此刻那浓密的睫毛正难以察觉地……微弱地……极其艰难地颤动着。


    一下。


    又一下。


    仿佛被困在厚重茧壳中的蝶,耗尽了所有力气,只为撬开那一道通向活人世界的、沉重的缝隙。


    胡医女如同被雷击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睫毛!


    阿竹也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迸出劫后余生般的光芒!


    小夫人……


    陆沉的视线,牢牢锁在那轻微颤动的睫毛上。


    他向前一步,两指搭上了阮乔颈侧。


    微温的皮肤下,那脉息依旧微弱如风中烛火,但……它竟然还在!


    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顽强的、令人惊异的生命力!


    陆沉冰冷深邃的眼底,那层凝重的寒冰,终于被这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生机,砸开了一道难以察觉的缝隙。


    一丝带着血腥气的讶异,浮现在他眼底深处。


    他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极其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垂眸,看着阮乔嘴角未曾擦净的一点凝固血痕和诡异酒液残留的粘稠水光。


    指尖竟缓缓抚过那点污渍,感受着那脆弱皮肤下异常顽固的搏动。


    “呵……”一声极低的笑从他喉间滚落,“倒是个命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