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美人膝,英雄冢

作品:《锁娇骨

    “喏。”


    门被推开,阿竹和胡医女低着头走了进来。


    空气里依旧残留着浓郁的、难以言喻的暧昧与腥甜气息。


    混杂着燃烧尽了的烛油味道,凝滞得令人窒息。


    也暧昧至极。


    胡医女的手搭在阮乔纤细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脉息,眉头锁得死紧。


    她的目光落在阮乔脖颈、裸露肩臂处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上。


    眉心一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具身体,在承受了狂风暴雨之后,如裂满了蛛网,只需轻轻一触,就会彻底崩碎成齑粉。


    “主君。”胡医女转向站在床榻前的高大身影,声音颤抖着。


    “小夫人气息微弱,脉象浮散若游丝,心经、脾脉皆受重创,血弱已极。老身斗胆直言,此乃急痛攻心、精气涣散之危候。”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陆沉,他的眼眸深邃,看不出情绪。


    胡医女忙低头,“若能避风避寒,静卧温养,辅以汤药,或许尚有半分固本培元、挽回生机之望。若强行挪动,再遭外感风寒震荡,那便是……”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小夫人,性命堪忧。


    陆沉的目光落在矮榻上。


    阮乔裹在厚厚的锦被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苍白如新雪,没有一丝血色。


    她双眼紧闭,眉头因痛苦而微微蹙着。


    又因刚刚哭得可怜,长长的眼睫沾满了水汽,湿漉漉地不时颤抖一下。


    唇瓣被咬破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暗红的痂,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陆沉眉宇间不耐,这女子,不过承宠一次,竟这般无用。


    知道她娇弱,他才只要了她一次,并且收了不少力道。


    谁知还是这般不顶事。


    阿竹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浓重苦涩药味的汤药,小心翼翼地想喂进去。


    但阮乔唇齿紧闭,根本无法喂进去。


    她用银勺强行撬开一点缝隙,褐色的药汁喂进去一点。


    只见阮乔喉头微弱地痉挛一下,嘴角立刻溢出更多浑浊的药汁,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血丝。


    陆沉看着顺着阮乔唇角蜿蜒滑落的药汁和血丝,如同蜿蜒的小蛇,落进枕上凌乱的发丝里。


    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神深处,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被极度压抑的烦躁迅速翻腾又沉没。


    他没有说话。


    室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银勺碰到药碗的声音。


    “主君……”胡医女有些焦急地再次开口,这病势可拖不起!


    “吩咐下去。”陆沉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胡医女的话,“收拾东西,明日启程,回建康。”


    所有人都愣住了。


    胡医女惊愕地抬头。


    阿竹喂药的手僵在半空。


    就连院外角落里侍立的侍卫,身体也微不可察地绷直了。


    主君此举,分明是在催小夫人的命啊!


    “修罗三思!”胡医女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求的颤抖,“小夫人这身子,真的经不起车马劳顿啊!”


    陆沉的目光缓缓扫过阮乔毫无生气的脸。


    大步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听着,孤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灌药也好,吊命也罢。”他的拇指残忍地按在阮乔苍白的、干裂的唇上,“孤要她活。”


    他俯身靠近阮乔耳边,“你必须给孤……撑到建康。”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阮乔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陆沉猛地直起身,松开手,如同丢开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


    他不再看床榻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冷硬的命令声抛在身后:


    “明日给她穿厚些。用最稳的马车。胡医女,药带齐。”


    沉重的脚步踏过门槛,消失在初冬凛冽的晨风中。


    翌日,一支简练却气势迫人的车马队伍,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下,驶出了吴郡别院。


    陆沉骑着通体乌黑油亮的骏马,行进在队伍最前方。


    他依旧穿着便于行动的窄袖骑装,外罩深色狐裘大氅,寒风拂起大氅的一角,露出腰间佩剑冷硬的寒光。


    俊朗的脸上神色沉凝,眉宇间带着军旅中淬炼出的冷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权势顶端的睥睨。


    他的目光掠过沿途萧瑟的田野和低矮的房舍,锐利如鹰隼,思索着丹阳前线的动向和彭蠡泽的微妙平衡。


    他身后几步,便是一辆宽敞而厚重的马车。


    一向冷厉无情的陆持誉竟在行军时带着一女子,这倒是稀奇事。


    一时间流言四起,众人很是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能勾得江东霸王竟破例在没有行纳妾礼的情况下,将人带回去。


    听说那美人从天而降,雪肤花貌,头发是卷曲的。


    传言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也没人会去考证。


    自古以来,谁不喜欢听八卦呢?


    更何况是这种风流韵事。


    暮色四合,漫天的风沙卷着寒意掠过军营,巡逻兵甲胄上的冰碴子在火把下泛着冷光。


    主营帐外,两个小兵缩着脖子搓手,目光却忍不住往那顶最显眼的军帐瞟。


    “你说……里头那位,真长着卷头发?”矮个小兵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我长这么大,只在番邦商队的画儿上见过。”


    高个的啐了口沙:“何止卷头发,听说皮肤白得像雪,那天坠在庆功宴的舞台上,穿的衣裳料子都认不出,亮晶晶的,倒像是天上的云彩裁的。”


    这话刚落,帐内忽然传出轻微的响动,两人顿时噤声,慌忙挺直腰杆装成巡视的样子,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女子掀帘而出。


    是胡医女。


    小兵们撇嘴,没意思,竟是个老妇!


    帐内,男人身披玄色披风,肩甲上的兽纹在火光下狰狞,眉眼间惯有的冰霜却淡了些。


    不多时,陆沉的声音从帐内传了出来:“姜汤凉了,去换。”


    侍女应诺时,帐帘被风掀起一角。


    有人眼尖,瞥见里头坐着个身影,乌黑的卷发松松垂在肩头,侧脸在烛火下确实白得晃眼。


    那女子正捧着个青瓷碗小口喝着什么,手指纤细,不像寻常女子那般粗糙,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


    后半夜,军营里的议论声更激烈了。


    “听见没?主公亲自管她喝没喝姜汤!”


    “前儿个李校尉多嘴问了句‘要不要请个嬷嬷来教规矩’,当场被主公瞪得差点跪地上,你忘了?”


    “啧啧,想当年王将军家的嫡女来营里送粮草,主公连正眼都没瞧,如今竟为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破了例……”


    “嘘,小点声儿,放心被听见。”


    “嘿,老子这不是——”


    “还说!”


    那人被瞪了一眼,只得闭嘴了,一翻身,竟睡着了。


    没人敢深究这女子的来历。


    如今行军已有半月,这女子就像个谜。


    夜里围炉取暖时,老兵们开始编起了故事。


    “我看哪,是天上的仙子犯了错,贬下来的,偏巧落在咱们主公跟前。”


    “依我看,是主公少年时救过的姑娘,如今寻来了。”


    “别瞎猜了,”最年长的伙夫抠了抠耳朵,“管她是谁,能让主公眼里少点杀气,不是好事?”


    帐外的风还在呼啸,关于“卷发美人”的流言像野草般疯长。


    有人猜她是敌国奸细,有人说她是祥瑞之兆,更多的人则抱着看戏的心态——


    想看这位冷厉的江东霸王,究竟会为这朵意外闯入的娇花,做到哪一步。


    毕竟,美人膝下埋英雄,自古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