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传讯，说在后山备好了家宴，邀程宁入席。


    既然是家宴，那萧渡也应去。但师姐刻意叮嘱，不可以将萧渡带去。


    后山，程宁才踏入地界，就看见了花孔雀似的阿木尔。


    “小妹，来了～”阿木尔穿着一身粉嫩花衣裳，荡在秋千上。他的桃花扇则在何云桦手中，用来给桌上的炉子扇风。


    “三师兄。”程宁无视阿木尔，走到何云桦跟前，简略行礼，然后一屁股坐下。


    “我师姐呢？”她才坐下就开问。


    “忙着择菜呢。”何云桦随口回答，细心照看着炉中的火焰。


    惹人嫌的阿木尔也凑过来，黏腻腻和何云桦待在一起。程宁不想看，遂去寻师姐。


    何云婕正在水池边忙碌，见程宁来了，嚷着不让她动手，表示自己马上就可以处理完。


    “师姐，家宴缺了一个人。”程宁看着流动的水，一点点消失在她眼前，她感伤：“缺了大师兄。”


    何云婕沉默，将手中的菜叶浸泡在水中，半天不见动作。


    水声哗哗。


    “还缺了师父。”何云婕说。


    菜叶被快速捞出水面，放进竹篮。何云婕挽起程宁的手，轻轻拍打她的手背：“先吃饭吧。师姐也不想这样。”


    四方桌上，程宁挨着自己的师姐，阿木尔挨着何云桦。


    这场饭很不舒服，因为有一个外人。


    “我依旧选择从萧渡入手，毕竟他是唯一一个看见大师兄死状之人。”何云桦夹菜，放入自己的碗中。阿木尔又从他的碗中夹菜。


    程宁没赞同也没反驳。何云婕筷子一顿，表示赞同。


    “小妹呢？”何云桦问。


    “我没想明白，三师兄。你说杀害大师兄的人图什么呢？”程宁一粒粒嚼着米饭，“寻仇？大师兄似乎并未得罪于人。图钱？可宗门内并无财物损失。图权？大师兄死后，谁得到的权力最大呢？”


    程宁握着筷子，看着何云桦。


    两道视线在桌面上空交汇。


    她看着她的三师兄。都长大了，褪去了年幼的稚气，变得更加坚硬。她早上在镜中看自己时，发现自己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现在看向三师兄，发现三师兄的下颌已经长出青碴。


    “我得到的权力最大。”何云桦轻笑，“但是小妹，你也看见了，大师兄在身死之前就已经给予我权力了。”


    “问题就在这儿。三师兄。”程宁很想平静的看过去，但她做不到，他们在讨论一条人命。


    人命是珍贵的，应该被爱惜，而不是等人死后再进行无能的讨论。对陌生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自己的大师兄呢？


    程宁的眼睛蒙上一层薄雾，“三师兄，你们当初为何认定萧渡就是凶手？”


    “他第一个发现尸体，并且我在他的寝房找出大量药物。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筷子敲在铜锅上，发出哐当的响声，最后一点菜品被何云桦倒下去。


    “……”看着何云桦的动作，程宁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嗓子发紧。


    她茫然的站在中间，面对两条分岔路口，不断伸长脖子张望，希望在某一个分岔路口的后面看见她想要的答案。但她看不见，她视力有限。


    “你怀疑我？”何云桦像是看穿了她的内心。桌下，何云婕攥紧她的手掌。


    “我谁都怀疑。”程宁答，“我平等怀疑宗门内的每一个人，包括你——阿木尔。”


    程宁看向那只花孔雀，花孔雀艳丽的皮囊下装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呢？


    “我们很无能。”程宁接着说：“你我都无能！好歹我们也算四大宗门之一，如今宗主身死而真凶找不到，仇报不了，让天下修士看笑话！无垢宗难道衰败成一摊烂泥了吗？”


    “我认为真凶就是萧渡。大师兄曾讲过萧渡资历浅、修为低，不能成为下任宗主的候选人。也许他就是因此生怨。”


    刚下锅的菜又开始翻滚，水汽弥漫，传来何云桦的声音。


    “大师兄什么时候跟你说的？”程宁咬着不放。


    “我端着糕点去找大师兄那次，我刚回宗门那次。”何云桦不耐烦的说。


    可程宁记得，万生镜中并没有这个桥段。


    何云桦似乎也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于是又开始找补：“我有点忘记了，或许更早，最近太忙了。”


    他揉着脑袋，程宁看着他。


    程宁碗中的米饭都凉了，油凝结在碗边，变成黄斑。


    “好吧。”程宁扒着凉了的米饭，不再追究。只是问题已在心底埋下，忽然她又想起什么，问：“三师兄，你认为凶手就是萧渡，但万生镜中显示却不是他。你说会不会是他使用了什么宝物逃过了万生镜的审查？”


    “……”何云桦的筷子停在半空，最后将一筷子菜放进程宁碗中，“快吃吧，吃完再想。”


    一餐饭很快结束，程宁告别三人独自走在回道鸣峰的路上。


    山里的风吹过她的躯干，像是要带走她。


    空荡荡的感觉，带给她片刻的自由。


    回到道鸣峰，桌上摆着开封了的信件。


    “你看过了？”程宁举着信问萧啸。


    萧啸反问：“我不可以看吗？”


    程宁不回答他，展开信件来看。


    金长老的字迹跃然纸上。两颗药丸不是同一种药。毒死青展云的药丸中有一味药来自西北，比较罕见，名为五毒。白色瓷瓶太过普通，但瓶身气孔多，可能是在干旱之地烧制。


    至于躲过万生镜的方法，古籍上记载，有一种有生物质可以伪装成衣物，附着在人的表皮，从而使人逃过万生镜的审查。但此种有生物质基本已经绝种。


    信件后方附有有生物质的制造方法：采极阴之夜的月光，加千年老沉木，采地下悬河之水，赤火烧制七七四十九天，方可练成一块黑皮，黑皮鞣制裁剪缝补制衣，大功告成。


    “你觉不觉得这个方法很熟悉？”程宁拿着纸张，问萧啸。


    萧啸正在擦拭他的长枪，“你将你储物袋里的黑影拿出来，问问他，他应该可以给你答案。”


    此话像一颗炸弹扔在程宁的脑海之中。


    黑影？有生物质？长天宗在北边大量制造的物件？


    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她似乎碰到了某根关键的神经，她只需要顺着这根神经往下摸去，就能摸到幕后的黑手，就能替大师兄报仇。


    可若是凶手是她不能杀之人呢？她该怎么办？


    到这了，程宁竟有些退缩。


    “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黑影？”程宁开始翻找储物袋。


    “血口喷人。”萧啸回，“你放在青色的储物袋里了，青色的储物袋外面又套了个白色的储物袋，白色的储物袋你怕它脏，外面又套了个黑色的储物袋，在蓝色的包裹里面。”


    “……”


    顺着萧啸的指示，程宁很快找到黑影。确保黑影的完整性后，她又层层叠叠将黑影装回去，然后对着萧啸尴尬的笑。


    “你说真的……这么稀奇吗？”她还是抱有希望，还是不太相信。


    “你找金长老将万生镜要过来，我们试一试就知道了。”萧啸站起身，拍拍她的脑袋壳，“你在逃避什么？怕查出来真相你无法接受？”


    “你怎么知道？”程宁问。


    “因为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别扯！”她拨开萧啸的手，嘴硬，“我能接受。”


    “别嘴硬了，其实我也不接受。”萧啸看着她，一双眼睛闪闪发光，“青展云就这般死了，我弟弟就没人教了，你也很伤心。不是我弟弟杀的他，那便只能是你三师兄杀害了他，手足阋墙！悲剧啊！”


    “现在还没证据，你别瞎说。”程宁反驳。


    她又想起餐桌上何云桦说错的事情。


    若真的是三师兄，那她怎么办？手刃师兄，为另一个师兄报仇？


    “其实，对外宣称凶手是萧渡，这对我们而言是最好的选择。”程宁似乎是想吓唬萧啸，又似乎这是她的心里话。


    若凶手真是萧渡，那么杀了萧渡，为大师兄报仇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若凶手是他人，是一个能轻易接近青展云，并且骗青展云吃下毒药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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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呼救的人，这样的人，在无垢宗，能有几个呢？


    凶手是萧渡，程宁还能为大师兄报血仇。若凶手是……那凭她的性格既不能手刃血亲，又不能放任血亲之仇不管……横竖是煎熬。


    “但凶手不是他。”萧啸再次将事实摆在她眼前，迫使她去看，再为她细细分析。


    “萧渡若真的杀了青展云，那么他也只有死路一条。若他不杀青展云，作为宗主唯一的徒弟，他的前途很亮。你说他为什么要杀人？再看，若何云桦杀了青展云，再嫁祸给萧渡，那么既能隐瞒青展云死亡真相，又能控制宗门获得权力。何乐而不为？”


    “但是，何云桦没有算到萧渡还活着，而且正好撞见了我——萧渡的亲哥哥。血缘是奇妙的东西，我与萧渡血脉相连，所以我天生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师门也是奇妙的东西，你与你的师兄姐们同出一门，所以你天生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


    “我想问的是：现在，我往外走一步，抛弃萧渡和你站在同一条战线；你也同样，往外走一步，抛弃你的师兄姐和我站在同一条战线。可以吗？”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的话在程宁的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变成“可以吗？”三个字在她脑海里旋转。


    这意味着什么？她必须马上给出答案吗？如果回答不可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事情？


    什么都没有解决，萧啸叽里咕噜一顿话，又添了好大的麻烦。


    “我们先不谈这个。”程宁选择避开，随即被萧啸打断。


    “不！必须谈！你有你的认识，你只是被情感蒙蔽了头脑，你能看清目前宗门的局势，而且你是目前唯一一个孜孜不倦追逐真凶之人，你必须往外走一步，你才能看清！我和你一起，我们都往外走一步，成为一个单独的团体，再进行调查可以吗？”


    程宁的头被萧啸强制扭过来，逼迫她看着他。


    那双眼睛仿佛要将程宁的魂魄吸进去。如此真挚，近乎恳求的看着她，询问她的意见，仿若她的意见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东西。


    深邃的眼眶里装着黑亮亮的眼睛，直直看着她，丝毫不移。


    她明明最受不了两个对视，好像一切都会透过眼睛，被萧啸看穿。


    对视时，最不能伪装自己。


    程宁轻轻点头，表示自己可以。


    萧啸露出笑容，他争取多日，得到了好的结果。


    是一个好的开头。


    在颠沛流离、颠覆曲折的命运中，今日是一个好的开头。


    程宁再给金长老写信，请求他快速将万生镜送过来。


    他们要做一个实验，确定黑影是否具有迷惑万生镜的功能。


    在等待的几日内，程宁在心中做了万般推演。


    大师兄死亡的时间在何云桦离开崇礼殿，萧渡进入崇礼殿之间，这期间会不会有其他人进入殿内，毒死他？


    如果有人，那人是谁？大师兄为何不反抗？为何不呼救？


    如果没有，那凶手就在萧渡和三师兄之间。


    若是萧渡，那意味着程宁和萧啸的情感完了，彻底完了。她不能放下杀兄之仇，他又能放下杀弟之仇吗？


    萧啸曾说他们共同往外走一步，成为独立的个体，站在独立的界限里。可真的能实现吗？在今后漫长的时光里，在无法抹去的仇恨面前。


    若是三师兄……程宁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怎会是三师兄？


    大师兄明明已经邀请他共治宗门，他又为何要杀死大师兄？杀兄，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


    何云桦已经有了这辈子都用不完的钱财，也拥有了半个宗门的权力，难不成他还想要整个宗门的权力？


    作为青展云唯一的师弟，在程宁不愿管事，何云婕性格不适合管事的情况下，他是青展云唯一的帮手，可以说位同副宗主……


    时光在这种不得结果的思考中溜走，程宁想的头皮快炸了也没有答案。


    万生镜被送来了。


    他们的试验开始。


    黑影覆盖在萧啸的身上，而程宁手中握着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