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朝着僵在门口的沈难厌伸出手。


    “过来啊，怎么傻站在那儿……不认识哥哥了？”


    这种语调，是沈难厌记忆深处最鲜活最温暖的部分。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紧紧抱住了沈遇


    像是迷途已久终于归巢的幼兽，崩溃大哭。


    哭得浑身发抖。


    沈遇被她这阵仗弄得一愣，随即失笑。


    他艰难地抬起还有些乏力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哎哟……轻点……你哥我刚醒，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他用往常那种跳脱调侃的语气安慰她，声音却因虚弱而显得温柔许多。


    “怎么了这是？谁欺负我们家厌厌了？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告诉哥，哥好了替你揍他去。”


    沈难厌哭得不能自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些强撑的坚强，全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傻丫头，”沈遇轻轻顺着她的头发，尽管手上没什么力气，动作却满是呵护，


    “哥这不是没事了吗？命大着呢，阎王爷都不乐意收。”


    他试图让她抬头，“快别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来，让哥看看，这些日子是不是没好好吃饭，瘦了没有？”


    沈难厌不肯抬头，只是死死抱着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沈遇的手一下下，轻柔地拍着妹妹颤抖的脊背，感受着她几乎要碎裂开的悲恸。


    这哭声里浸透的，绝不仅仅是他醒来的喜悦。


    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在厌厌身上感受过的近乎绝望的沉重，压得他心头也跟着发慌。


    屋子里方才的欢声笑语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沈难厌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大嫂抱着孩子，眼神闪烁，悄悄别开了脸。


    老仆们也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一种强烈的不安萦绕在沈遇心头。


    他醒来已有片刻，兴奋劲儿过去后，疑惑便一点点浮上心头。


    为何只见大嫂和几个仆人？


    父亲呢？母亲呢？


    他们若知他醒来，定会第一时间赶来，尤其是母亲，怕是早就扑到床边哭成泪人了。


    可没有。


    他问起时，大嫂只含糊地说父亲公务繁忙，母亲受了惊吓需要静养，让他先好生休养，别多思多想。


    此刻，妹妹这几乎要哭晕过去的模样，更是将那份不安放大到了极致。


    他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冰，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开。


    “好了好了，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能哭鼻子？”


    他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刚醒来的沙哑。


    “哥这不是好好的吗？一根头发都没少，你再哭下去，我这刚换的衣裳都要被你哭湿透了。”


    他手指轻轻梳理着她散落的鬓发。


    “是不是被小哥吓坏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小哥在这呢。”


    沈难厌在他怀里猛地摇头，发丝蹭过他的下颌，泪水更加汹涌，却死死咬住唇，不肯说一个字。


    沈遇的心直往下沉。


    “厌厌，听话，不哭了。”


    他低声哄着。


    “哥有点累了，想再歇会儿，你陪着我，好不好？就像小时候那样，你坐在旁边，哥就能睡得特别踏实。”


    沈难厌听到这话，果然抑制住了哭声。


    抬起一张哭得通红满是泪痕的脸，抽噎着，慌乱地点头：


    “好，好……小哥你睡，我守着你……”


    她急忙用手背胡乱地擦着脸，努力想做出一个平静的样子。


    沈遇对她虚弱地笑了笑，缓缓躺下去。


    屋子里的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留给了兄妹俩。


    沈难厌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紧紧握着沈遇的手。


    仿佛一松开，他就会再次昏睡过去。


    他的手掌温热，带着活人的生机。


    沈遇闭着眼，一动不动的躺着，和她从前每次来看到的都一样。


    沈难厌盯着他，眼睛因为方才的痛哭而红肿干涩，却不敢眨一下。


    她怕极了。


    “小哥……”


    她几乎是无声地嗫嚅着，声音轻得像羽毛。


    “嗯。”


    沈遇闭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回握了一下，“哥在。”


    这回应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


    过了一会儿，室内重归死寂，那蚀骨的不安再次爬了上来。


    “小哥……”她又忍不住低声唤道。


    “在呢。”


    沈遇依旧闭着眼，声音有些沙哑，“厌厌不怕。”


    沈难厌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沈遇的手指似乎被那滚烫的泪滴灼得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


    时间在沉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难厌以为哥哥真的睡着了，久到她鼓起勇气想要抽出手为他掖一掖被角。


    沈遇却忽然开了口，声音低哑沉缓。


    “厌厌……”


    “小哥，我在。”沈难厌立刻凑近了些。


    沈遇没有睁眼，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用那低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问道：


    “……爹娘呢？”


    “……”


    沈难厌握着沈遇的手猛地收紧。


    感受到她剧烈的反应和，沈遇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用力握住了沈难厌冰冷僵硬的手。


    “说吧……”


    “哥挺得住。”


    每一个字，都沉重地砸在沈难厌的心上。


    房间里空气凝滞，烛火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沈难厌的眼泪瞬间决堤，汹涌地模糊了她的视线。


    所有编造好的，试图拖延的谎言顷刻间粉碎殆尽。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剧烈的颤抖，嘶哑着开口……


    ……


    片刻后，房中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


    瞬间撕裂了侯府的寂静，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


    守在院外的下人们被这声嘶吼惊得浑身一颤。


    房内，沈遇猛地挣脱了沈难厌的手，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


    像是要将那颗被瞬间碾碎的心脏掏出来一般。


    沈遇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那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混杂着无法呼吸的抽气声。


    他蜷缩着，额头死死抵着床沿，手背青筋暴起，仿佛正承受着千刀万剐的极刑。


    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莫过于此。


    在他沉睡之时，父亲母亲都没了，而他，一无所知，安然躺着。


    “小哥，小哥！你别这样！别吓我！”


    沈难厌吓坏了，扑上去死死抱住他颤抖不止的身体，泪水糊了满脸。


    听着妹妹的哭喊，沈遇逐渐平静下来。


    他赤红的眼睛看着沈难厌。


    她原本莹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是浓重的的青黑。


    曾经明亮灵动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里面盛满了惊惶，和一种被巨大苦难催逼出的与她年龄绝不相符的沧桑和坚韧。


    他们家的宝贝……他们捧在手心里呵护大的明珠……


    他无法想象，这段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


    在父母骤然罹难，他昏迷不醒的绝境里。


    她是如何独自面对那滔天的巨浪，如何周旋于虎狼环伺的朝堂与深宅，如何撑起这摇摇欲坠的门户。


    又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去为他寻求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而他，却只是躺着。


    在妹妹最需要他的时候。


    在她独自承受狂风暴雨，几乎要被碾碎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在一无所知地昏睡。


    他把所有的重担，所有的残酷和绝望，都扔给了她一个人。


    “厌厌……”


    沈遇将沈难厌搂进怀里，手臂勒得她生疼。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嘶哑破碎。


    “是哥不好……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


    他的话语混乱而急切，带着哽咽。


    “我们厌厌……是怎么过来的……”


    他抚摸着妹妹瘦削的脊背，这单薄的肩膀是如何扛起这塌天之祸的？


    沈难厌紧紧回抱着沈遇，终于得以诉说她的害怕。


    “我怕……我真的好怕……爹娘没了……你也不醒……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沈遇在滔天的恨意与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死死咬住牙。


    心疼的要裂开了。


    “厌厌，不怕了。”


    “哥醒了。”


    “从今往后，哥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哥发誓。”


    他拍着妹妹的肩膀，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家破人亡之痛，岂能轻易勾销？


    有些债，是要还的。


    那些施加在他家人身上的痛苦，他要一一讨回来。


    门外，闻声赶来的大嫂抱着吓哭的孩子，听着里面肝肠寸断的哭声，也跟着默默垂泪。


    何伯靠在柱子上，老泪纵横，不住地用袖子擦拭着眼睛。


    整个永定侯府都沉浸在一片悲恸之中，那刚刚因沈遇苏醒而带来的一丝喜悦。


    早已被这残酷的真相冲击得荡然无存，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