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四月天恍若故人归
作品:《龙七》 黄昏中盘旋的黑鸦,那所不知名的古檐头堆积满了灰尘,已是四年过去,仿佛又有什么东西从指间中缓缓流逝。
正是人间四月天,江南轻花镇。
江南轻花地处商贸要道,本来不算大的乡镇近些日因某位富商的婚宴,陆陆续续多了前来参宴之人。为求吉,庙宇登山拜谒者络绎不绝,山间百年流苏树飘散着,茫茫人海中,素白身影与两道墨影擦肩而过,脚下玄猫轻巧穿行其间。
“传闻每逢四月四,轻花镇的流苏就会飘散在整座古镇里,为的就是引领有情之人的重逢呢。”
拜庙人纷纷站立在那株江南仅三株的硕大百年流苏树下,合十祈祷。
“这样啊,看来那位新来的礼府老爷的喜事挑了个好日子,真爱那位夫人呢!”
“阿爹!等等我!”人群中一个男童向前奔去,却不慎撞进一个宽厚带有竹香的身子。
“唉呀!”他吃痛摔地。
正不满之际,只见满天流苏与灿烂日光映衬下,男童望见那人墨衣束身,约莫二十出头,却生得姣好玉颜,眸子里似含伤般蓝光莹莹,正向自己伸出布满剑痕的掌心。
“谢、谢……”男童已看得心神摇曳。
远处老妇头也不回地打趣道:“还不快跟上阿爹的步子?不然等下把你留在这,喂给那对‘渊下双龙’哈哈哈!”
男童再回神时,那谪仙般身影已杳然无踪。
“莫吓着他了。”老妇这才发现跌坐在地的男童,温声哄道,“来,随婆婆去庙里许愿。轻花地的神明,最是灵验。”
男童被扶起,嘟囔道:“阿爹不是常说只有痛苦之人才要拜佛吗?我不痛苦!”
老妇轻斥道:“你这孩子,净学些歪理!”
男童忽从怀中掏出一片山荷叶,继续犟嘴道:“本来就是啊,就比如之前常来的那个白衣姐姐,她虽然很漂亮,但她送给我这片山荷叶说她在等一个人!都等了四年啦!”
老妇问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男童歪着头想了想,“柳青!”
庙宇间本繁杂吵闹,可这两个字却避开所有人喧嚣,直直落入那人耳中,使手中竹筒一颤,掉出一支竹签。
庙祝拾起一看竟是个“下下签”,望向那墨衣香客道:“如此可怖卦象今日竟已起两签!老夫不敢妄言天机!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那人忽笑了,将签文投入香炉,火焰倏地窜起,吞没了晦涩的谶语。
“不回。”
庙祝脸色骤变,挠了挠头道:“怪哉,怎和方才来的那白衣姑娘,所言一字不差?”
轻花镇长街,此刻人潮涌动,
并非为那富商喜事,而是因近些日轻花突发一桩命案。有一男子横陈街心、死因蹊跷,虽有明显的勒痕,可就在脖颈深处赫然藏着一道剑伤,伤口上布满玄门弟子所熟知的邪息。
铜铃轻响间,已是二十三的双玲从人群中走来,人群虽不再如从前般为她避让,但她双眸仍旧璀璨,眉宇间的英气未减分毫。布衣素钗间,唯有鬓角几缕银丝无声诉说着四载光阴。当双玲执着天涯剑,站定在全相闲面前时,这位故人仍然脱口道:
“大队长,可让我好等。”
双玲望着眼前本是同龄,如今因玄门灵术仍持十九姿色,而自己因祭寿反噬早生华发,不由地苦笑道:“别瞎打趣我了,全相闲。”
酒肆门前,人群自发为二人让出空地,双玲将一张泛黄画像贴在立柱间,画上是两位栩栩如生的蓝瞳少年,左侧朱砂题名“渊下双龙”四字。
“左边那个是渊界兰幽王!”人群中有人惊呼,“右边那个...就是新上任的鬼首席!听说他继承了初代幽王的龙剑,毫无人心可言…”
“鬼、鬼首席,就是这个以血饲剑、虐杀无辜的恶鬼!短短四年,杀了不知道多少人!当真千刀万剐!”
“剑者啊…你们在这贴告示,莫非这几日镇内的什么邪息伤人,都是因他们而起?”
“正是。”双玲握紧铜铃,面色凝重,“他们仍在镇上潜伏,极有可能还未离去,下桩命案随时会发生。”
围观百姓听闻纷纷一惊,骚动起来。
全相闲续道:“诸位莫慌!玄门派早已在此地驻守,四年前曾与其有过会面,百姓定会平安无事的,毕竟还有我们的双玲大队长在呢!”
双玲道:“四年前我早已退出玄门了,你可莫要胡言。”
全相闲调侃道:“那又如何,大队长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天下第一。”
双玲笑道:“好啊,那本女侠当天下第一,你这全废材只能是万年老二了。”
二人见面不过片刻,转瞬回到了过往师门内嬉闹的日子,浑然未觉四周百姓惶惑的神情。与此同时,一只蓝瞳玄猫悄无声息地窜出,利齿一合便将柱上画像撕下,转瞬消失在屋脊之间。
待双玲惊觉怪异,那只玄猫已蹭进主人的怀中,乞求着小鱼干。
“喵呜。”
兰烬半靠在青檐边,一手轻抚过猫背,另一手捏着画像低笑道:“把本王画得倒是俊美,只不过…你加入渊界以来都没露过几次面,他们是如何画出你相貌的?”
“年七?”
无人应答,兰烬倾出身子去探,忽见一道黑影凌空掠来,身后有人猛地将他拽退半步,原处只余玄猫炸毛弓背,被竹箩罩下。
“好呀!可算逮到你这只黑猫了!”
十五岁的小伍束起了发,身手矫健,轻易便将那玄猫关在竹箩下,他面目清秀,双眸闪烁道:“不枉我特地蹲守七天,准备这么多日!”
“小伍!”茶馆里摔出茶壶盖,茶婆叉腰怒喝,“你这整日在我茶铺上闹腾!谁还来我家?就顾着看你这把戏了!”
小伍道:“阿婆!我是在为你除恶灵!那只黑猫上尽是邪气!”
茶婆道:“恶灵恶灵!天天在这抓妖也不知道你跟哪个人学的!妖没抓成!剑术我也没见多好!”
“那是因为…”小伍愣了愣,忽垂下眸将后半句“师父不在”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我下来便是…”
小伍嘟囔着嘴正欲跃下屋檐,那只玄猫忽然发乱,直扑小伍面门,一人一猫顿时顺着青瓦往下滚落,将茶棚砸得七零八落。
茶婆见了两眼一黑,小伍从废墟里站起来,刚想道歉又见玄猫逃窜,他紧跟追去,却在转角处猛地刹住脚步
“柳青姐!”
小道拐角中,柳青不再穿着艳丽红衣,而是改换素雅白衣,执着蒲扇缓慢走出。她腕间金铃未换,双眸低垂,好似流转着化不开的哀愁。
四年等待终是不减半分残酷,在她眉眼间刻下深深的倦痕。
无人知晓此时屋檐上还藏匿着这一人,他听闻“柳青”二字脚下一顿。这四年来,耳边每响起这姓名时,那人总是随相隔万里的柳青蓦然回头。
小伍赶忙上前道:“今日你怎得空出来了,还没有人陪同,身子可还能受得住?”
柳青拿起蒲扇在小伍头上一拍,“你呀,还不先去把茶婆扶起来。”
小伍赶忙扶起气得浑身发抖的茶婆,柳青上前劝解道:“阿婆见谅,小伍这孩子性子生来便急些,不如我先给点碎银赔偿可好?”
可她的手在袖中摸索许久,却始终没掏出银两来。
“柳青姐...”小伍担忧地皱眉,“今日的药...”
“今日去庙里求签走得急,许是...”
茶婆两眼一瞪,正要发怒时,陈上华已从巷口走来,将一袋碎银恭敬递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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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再来东边小宅,实在抱歉。”
二人望着来人风仪温雅,终是沉下了心。
“你们这一家子...”茶婆接过银子,突然笑道,“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柳青愣了一瞬,不及解释茶婆已转身离去,只留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终是相视一笑。
柳青率先道:“你们先回吧。”
小伍疑惑道:“为何?莫非这里,还有柳青姐要去见面的什么故人吗?”
陈上华又敲了小伍的脑袋,随即拽着手腕往东边而行,直到柳青目送二人身影消散在拐角,她猛然抬眸望上身旁屋檐之处。
除了蓝瞳玄猫,再无他人。
可方才她分明在听见小伍唤自己姓名时,瓦片间漏了一分脚步。柳青拽紧了衣袖,辨不清到底是四年折磨带来的敏感多疑,还是相隔千里的那人,正在此间,与她心跳同频。
山风卷起裙袂,柳青压下心头悸动,向东行至轻花镇郊外,一间森中宅院悄然显现。
推开门扉,满室烛光跃入眼帘,众多玄门弟子肃立两侧,小伍和六七正在案前摆弄符箓,院中陈上华与全相闲并肩而立,唯有双玲抱剑倚柱,冲她笑问道:“可准备好了?”
柳青反手合上门,向前迈进:“随时。”
·
是夜,花坊间歌舞升平。
琴女忽促弦急奏,就在曲调最高亢处,两三拨带刀渊者破窗而入,直冲最里间客栈,只见空荡荡的厢房,帷幔轻晃。
坊外,两名打更人提着灯笼窃窃私语:
“听说镇内来了一群玄门弟子,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明日礼老爷婚宴,我感觉会出事…”
忽黑影闪过,一只玄猫利爪如刃,瞬间抓瞎二人双目,邪息入体血肉尽失。惨白月下,显出两道修长身影,方才那些执刃渊者终于归来,此刻齐齐跪伏在地:
“主上,他们不在。”
夜色中,一个醉汉踉跄着走到巷角解裤带,忽见黑影闪过,吓得一个激灵:“什、什么鬼?”
兰烬自屋檐纵身跃下,借墙角堆起的货物腾空转身,“当然是取你命的夺命鬼。”
他话音未落,兰火已幻剑贯穿醉汉心口。
兰烬踢开尸体道:“第三十二个,既作为所谓同伴,本王帮了你这么久。明日行刺,你可别拖本王后腿。”
话毕,兰烬突然抬手,周遭弥漫的邪息如百川归海般被他纳入掌心,这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举动,仿佛是遵守与谁立下无声的约定。
“不会,多谢。”
屋檐上飘来沙哑声,随即十余名黑衣渊者无声落下,将尸体倒吊起来,年七跃下屋檐,亲自仔细翻检着尸身。
这是百年来兰烬头一遭与人同行任务,而这哑巴同伴说的两句话,竟句句不离那人。若非龙剑吞噬心智,杀人这事怎轮得到自己亲手,兰烬暗自腹诽:
这等闷葫芦,也配用本王龙剑?
兰烬没好气道:“才不需要你的谢谢,若不是你当上这劳什子新首席,本王何必做这种收回邪息的蠢事。你最好是明日万无一失,这样本王才是谢谢你了。”
见年七一心在翻找尸体,他道:“这等人身上怎会有起死回生的白羽铃?依本王看,那疯女人分明在诓你。”
年七始终未言,兰烬自讨无趣地离去,像突然想到何物,走出几步又忽的驻足:“对了,还有一事,你或许要知道比较好…”
他回眸,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你拼死也要护着的那个谁,貌似也在这座乡镇里,年七。”
无数渊者跪地臣服之上,年七眉心锁紧,心头不自主地泛疼。
一只信鸽从二人身边擦肩而过,径直飞向东边小宅全相闲窗边,是一封落有山茶花的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