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黄土高原上的“惊喜”

作品:《朕只想当个亡国之君

    当陆澄源的马车驶入陕西西安府的地界时,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的黄沙漫天、哀鸿遍野,而是一派“井然有序”的景象。


    官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沿途的驿站也修葺一新。


    虽然田地大多荒芜龟裂,但看不到一个流民在路上游荡。


    城门口的卫兵甲胄鲜明,精神饱满,仿佛这里不是遭遇了三年大旱的灾区,而是什么模范先进单位。


    陆澄源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


    他知道,这出戏,演得很好。


    演得越好,就说明问题越大。


    作为皇帝钦命的、节制陕西军政的钦差大臣,他受到了陕西巡抚刘广生及其麾下所有官员最高规格的欢迎。


    欢迎宴被设在了西安城内最著名的酒楼“长安春”。


    酒楼被整个包了下来,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与城外那片死气沉沉的黄土地,仿佛是两个世界。


    宴会上,陕西巡抚刘广生,一个看上去面容清癯、眼神里充满了忧国忧民之色的中年文官,亲自为陆澄源执壶倒酒。


    “陆大人,”刘广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疲惫:


    “您一路远来,辛苦了,下官与陕西阖省上下,盼大人如大旱之盼甘霖啊!”


    他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说道:


    “唉,说来惭愧,我陕西连年大旱,实乃千年不遇之天灾,非人力所能抗拒。”


    “下官虽日夜操劳,开仓放粮,组织百姓生产自救,但奈何……奈何天不佑我大明啊!”


    “以致流民四起,盗匪横生,幸赖陛下天威,我等奋力弹压,如今局势,已稍稍安定。”


    他身旁的布政使、按察使等一众官员,也纷纷附和,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我已经尽力了”的悲壮表情。


    紧接着,一份份装帧精美的账册,被呈了上来。


    “陆大人请看,”刘广生指着那些账册,语气诚恳:


    “这是我省自去年入冬以来的所有赈灾账目,每一笔钱粮的来源、去向,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等,绝不敢有负圣恩,有负百姓啊!”


    陆澄源拿起一本账册,随手翻了翻。


    上面的字迹工整,条目清晰,印章齐全,从流程上看,简直是一份完美的、可以拿去当全国范本的财务报告。


    但他只是笑了笑,将账册轻轻地合上。


    “刘抚台,辛苦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刘广生等人,不断地向陆澄源介绍着他们“卓越”的赈灾成果,比如建立了多少个粥棚,安置了多少流民,剿灭了多少股“冥顽不灵”的盗匪,生怕钦差查出问题担责。


    毕竟,前段时间来自京师的赈灾物资可不是个小数目。


    如果没有成效,自己的位置恐怕也保不住了。


    陆澄源始终微笑着倾听,不时地点头称是。


    他那副样子,让刘广生等人彻底放下了心。


    他们觉得,这位京城来的钦差,也不过是个只懂得看账本、听汇报的年轻官员罢了。


    只要把表面文章做足了,就不怕他查出什么来。


    宴会结束后,陆澄源被安排住进了巡抚衙门内最奢华的院落。


    当天深夜,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钦差大人已经安歇了的时候。


    陆澄源的房间里,依旧灯火通明。


    他没有去看那些“完美”的账册,而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面皇帝御赐的密奏金牌。


    他将金牌置于桌案之上,然后,从一个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了一份由皇帝亲笔书写的密旨。


    密旨上,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道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指令:


    “朕不看账本,朕只看人,去城外,去乡下,去那些快要饿死的人身边,告诉朕,你看到了什么。”


    陆澄源看着这行字,眼中那潭死水,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知道,这才是皇帝真正想要他做的。


    他将密旨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然后,对着门外,轻轻地敲了三下。


    片刻后,一位锦衣卫千户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了房间里。


    “大人。”


    “准备一下,”陆澄源的声音冰冷如铁,“天亮之后,我们出城。不要惊动任何人。”


    ……


    第二天一早,当陕西巡抚刘广生准备好了一整套的“视察方案”,准备带着陆澄源去参观他精心布置的“模范粥棚”和“安居流民点”时,却发现,钦差大人的院落,早已人去楼空。


    刘广生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此刻,陆澄源早已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


    在数十名同样换上了便装的锦衣卫精锐的护卫下,骑着快马,朝着西安府最偏僻、最贫瘠的南部山区,疾驰而去。


    他绕开了所有官道,专走那些崎岖难行的小路。


    他看到的景象,也随着离府城越来越远,而变得越来越触目惊心。


    官道上有多干净,乡间的小路上就有多泥泞。


    府城里有多安定,城外的村庄就有多死寂。


    一开始,他还能看到一些形容枯槁的村民,麻木地坐在自家门口,像一尊尊等待死亡的雕塑。


    到后来,他连一个活人都看不到了。


    整个村庄,就像一座座鬼蜮,房门大开,蛛网遍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体腐烂的恶臭。


    在一处被遗弃的村落里,一名锦衣卫校尉在一个陶罐里,发现了一些没有吃完的、被煮得发白的肉块。


    当他看清那肉块上还连着几根细小的手指时,这个在诏狱里见惯了酷刑的汉子,也忍不住跑到一边,弯着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易子而食。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那张清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冷,冷得像是西伯利亚的寒冰。


    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让他来这里。


    因为有些罪恶,是账本上永远也看不见的。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一处巨大的流民聚集地。


    数以万计的灾民,像一群群黑色的蚂蚁,聚集在一片干涸的河滩上。


    这里没有粥棚,没有官府的人。


    空气中,充满了孩童的哭声、老人的呻吟,以及一种麻木到极致的死寂。


    陆澄源和他的手下,混在人群里,听着那些灾民们用沙哑的声音,讲述着他们的故事。


    “……朝廷的赈灾粮?呵呵,我们连一粒米都没见过。听说粮车一到县城,就被那些当官的和粮行的大老爷们给分了。”


    “……我们去县衙门口求活路,结果那些差役,跟赶狗一样把我们打出来,说我们是刁民!”


    “……我家的地,就因为交不起今年的税,被里正和张大户给强占了,我儿子去理论,被活活打断了腿……”


    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曲血泪写成的悲歌。


    陆澄源静静地听着。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抬着几袋粮食,跑了进来,大声喊道:


    “分粮食了!分粮食了!闯将爷爷又给咱们弄来粮食了!”


    人群瞬间沸腾了,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地朝着那几袋粮食涌去。


    陆澄源的目光,却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名字。


    “闯将?”他拉住身边一个正在往前挤的老汉,问道,“老乡,这‘闯将’,是何人?”


    那老汉看了他一眼,眼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敬畏和希望的光芒。


    “闯将爷爷,是我们的救星啊!”他激动地说道,


    “他本是银川驿的一个驿卒,叫李自成。因为被人陷害,活不下去了,才被逼反了!”


    “可他跟那些杀人放火的贼寇不一样!他只抢官仓,只杀贪官!抢来的粮食,全都分给我们这些快要饿死的穷苦人!”


    “前几天,他就在前面的山里,带着几百号兄弟,劫了官府运往西安府的粮车!”


    “听说,还把那个押运的县令,给活活吊死在了树上!”


    陆澄源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这些数以万计的百姓聚集在这里是等李自成的救粮。


    看来,李自成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贼寇”。


    他是在这片绝望的、被官府和天灾逼到极限的土地上,被万千饥民用血泪和仇恨,硬生生“推”出来的一面……旗帜。


    陆澄源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那些因为一小袋粮食而爆发出惊人活力的灾民,看着他们口中呼喊着“闯将爷爷”时那狂热的眼神。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已经不仅仅是陕西官扬的贪腐了。


    一个更加可怕的、足以将整个大明都拖入深渊的裂痕,已经在这片黄土高原上,悄然裂开。


    而他,正站在裂痕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