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导演的“剧本”与演员的“挣扎”

作品:《朕只想当个亡国之君

    工部主事陆澄源走出乾清宫时,只觉得手脚冰凉,连冬夜的寒风都比不上他心中的半分寒意。


    他怀里揣着那两本薄薄的、却又重若千钧的黑账,感觉自己揣着的不是证据,而是足以将整个大明朝堂点燃的烈性火药。


    回到府邸,他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不理会门外所有前来问询的家人和同僚。


    他摊开那两本账册,一本来自阉党骨干李夔龙的密室,另一本来自孙承宗整肃过的通州军营。


    两本账册,来源不同,罪证各异,却都指向了同一个名字——黄立极。


    烛火摇曳,将那个名字映照在他的眼眸里,也映照在他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上。


    他已经不再感到震惊或痛苦了。


    在发现第一本黑账后的那两天两夜里,他已经将一个读书人所能承受的、最极致的信仰崩塌和自我怀疑,都品尝殆尽。


    现在的他,心中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烧过的、了无生机的荒原,以及荒原之上,一缕冰冷而决绝的寒光。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手握正义之剑的勇士,现在他明白了,自己不过是皇帝手中,一把用来清理门户的、更锋利的刀。


    也好。


    既然这世道本就是一潭污泥,那就由我来做那个最不留情面的清道夫。


    他不再犹豫,开始在灯下仔细地研究那两本账册,将里面所有的人名、款项、时间、地点,都一一梳理,绘制成一张错综复杂、却又清晰无比的关系网。


    他的眼神,专注而冷静,仿佛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医生,正在解剖一具腐烂的尸体。


    ……


    与陆府的死寂绝望不同,内阁首辅黄立极的府邸,此刻却是灯火通明,气氛紧张。


    “首辅大人!消息千真万确!


    陆澄源那个愣头青,带着锦衣卫抄了李夔龙的府邸,人已经被下到诏狱了!”


    一名心腹官员焦急地汇报着,额头上满是冷汗。


    黄立极端着茶杯,手却稳如磐石。他那张老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带着一丝成竹在胸的冷笑。


    “慌什么?”


    他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沫,


    “李夔龙这条线,老夫早就想断了。


    他仗着是魏忠贤的人,做事越来越不知收敛,迟早是个祸害。


    如今被陆澄源这个愣头青给端了,正好。”


    “可是大人,”那心腹急道,“万一……万一李夔龙在诏狱里乱说话,牵扯到您……”


    “他不会的。”


    黄立极自信地摇了摇头,“他没有证据。老夫与他之间所有的往来,都经过了几道手,账目上更是天衣无缝。


    陆澄源想凭着几句口供就扳倒老夫?痴人说梦!”


    他唯一担心的,是皇帝的态度。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是百官之首,是朝廷稳定的基石。


    皇帝刚刚登基,根基未稳,绝不敢轻易动他。


    他知道,现在是抢占先机,彻底与李夔龙这个“猪队友”完成切割的最佳时机。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吩咐道:“备轿,老夫要连夜进宫,向陛下‘负荆请罪’!”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内阁首辅黄立极,就跪在了乾清宫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皇帝“负荆请罪”。


    他请的,却不是贪腐之罪。


    “陛下啊!老臣无能!老臣罪该万死啊!”


    黄立极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老泪纵横,声嘶力竭,


    “老臣……有负圣恩,识人不明,竟然让李夔龙这等国之蛀虫,身居高位,祸乱朝纲!


    此皆老臣之过也!老臣恳请陛下,罢黜老臣首辅之位,让老臣告老还乡,以谢天下!”


    好一招“弃车保帅”、“以退为进”!


    楚凡坐在龙椅上,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心里都快笑出声了。


    这老狐狸,消息够灵通的啊。


    但他肯定不知道,那本最关键的黑账,已经落到了陆澄源手里。


    他现在这番操作,就是想抢占先机,用“失察”这个不痛不痒的罪名,来掩盖他真正的罪行。


    “黄爱卿快快请起。”


    楚凡走下台阶,亲手将他扶起,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动与慰藉,


    “爱卿何罪之有?知人知面不知心,李夔龙这等奸佞,隐藏得如此之深,爱卿一时不察,情有可原。


    朕,岂能因此而降罪于股肱之臣?”


    他拍了拍黄立极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道:


    “查账之事,还要倚重爱卿。爱卿切不可因此事而灰心丧气,当振作精神,为朕分忧才是。”


    一番君臣相得、感人肺腑的对手戏演完,黄立极“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他走出大殿时,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被皇帝信任的“红光”,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鞠躬尽瘁的大明贤相。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渡过了这次危机。


    ……


    魏忠贤的府邸。


    这位“被养病”的九千岁,正半躺在软榻上,听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的汇报。


    当听到陆澄源查抄了李夔龙,而黄立极却用一招“负荆请罪”轻松脱身时,魏忠贤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病态的笑容。


    “咱家就知道,黄立极这只老狐狸,没那么容易倒。”


    他阴恻恻地笑道,“陆澄源还是太嫩了,他以为抓到一条鱼,就能把整片池塘的水都抽干?”


    他知道,皇帝的真正目标不是他,而是整个文官集团。


    而现在,陆澄源这把刀,显然被黄立极的太极推手给挡住了。


    皇帝需要帮助。


    而他魏忠贤,就是那个最能“帮助”皇帝的人。


    “咱家得帮帮陆主事啊。”


    魏忠贤对王体乾说道,


    “他一个人查案,太辛苦了。咱家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黄立极那只老狐狸蒙骗呢?这朝堂的水啊,只有彻底搅浑了,才好看嘛。”


    他对着王体乾,低声吩咐了几句。


    王体乾听完,眼中露出骇然之色,但还是立刻躬身领命而去。


    当天下午,正在府中制定计划的陆澄源,收到了一封装在普通信封里的、没有任何署名的匿名信。


    信里,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左手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欲查黄狐,先斩其爪。江南织造,周文渊。”


    陆澄源看着这张纸条,浑身一震。


    周文渊!他知道这个人,是黄立极最得意的门生,也是东林党中坚守江南的封疆大吏,以清廉闻名。


    他不知道这封信是谁送来的,但他知道,这封信,给了他一个全新的、也更阴狠的方向。


    直接攻击黄立极这棵大树很难,但如果先砍掉他最重要的一根枝干呢?


    他将信纸在烛火上烧掉,眼中那片冰冷的寒光,变得更加锐利。


    他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本黑账用黄布包好,藏入怀中。


    然后,他推开书房的大门,对着门外焦急等待的家人和同僚,只说了一句话:


    “备轿,我要进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