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十七章 天地洪炉

作品:《大婚当天我被迫登基了

    雀子湖在金陵城东三十里,湖东有一座村庄,名叫小周村。


    顾名思义,这座庄子住着的都是周姓人家。唯有村口的一间瓦舍住着一对母子,母亲姓朱,孩子无姓,母亲只唤他小名阿桑。


    二人没有田地,靠母亲养蚕织布为生。眼瞅着儿子渐长,也没个生计,朱氏妇人便托了人,教他到周氏族长家里做个小厮,一日管两顿饭,也可省些家中口粮。


    周氏一族虽是寒族,族长也颇为重视家学,请了邻村一位姓顾的老儒到族中设馆,讲授经学。周氏族长因见阿桑勤快,便遣他到私塾中做些端茶倒水、扫洒庭院的杂活。


    阿桑生性颖悟,日日听老儒在塾中讲学,跟着认了不少字。许是天生灵犀,老儒所授儒经,正经在馆中入学的周氏子弟尚一知半解,这阿桑便能过耳成诵、举一反三。老儒因此对阿桑颇为喜爱,常常叹息,此子如若出身世家,或可平步青云,执笏朝堂,谋天下事。可惜出身贫寒之家,纵有经天纬地之能,不过与人作仆而已。


    阿桑自识了字,便求知若渴,手不释卷。可惜家中贫寒,买不起书,老儒见他好学如此,心生怜惜,又念及他天资难得,便许他每晚将馆塾的书籍带回家温习,早上再带回来。


    这日申时馆塾下学之后,阿桑便携了一卷书,爬上了村口一棵大树,细细品读。


    忽地,他的后脑勺被狠狠一击,跌下树来。抬头一看,几个白日里在馆中读书的少年已将他围住,为首的正是族长之子周云霆。


    周云霆瞥见他手中书卷,怒喝道:“好个阿桑!你不过是我家干杂活的下贱奴仆,竟敢偷盗馆中书籍,如今人赃俱获,还有何话可说?”他挥舞拳头,对身后少年道:“众人一起上,拿住这贼,让我父亲发落——”


    众少年一拥而上,有的制住阿桑,有的则抢夺他手中书卷。阿桑被按倒在地,仍死死攥着书卷,“我没偷东西,这本书是顾先生借给我的……”


    “借给你的?”周云霆冷笑一声,“你一个没姓的贱民,也配读书?”他将阿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把书卷抢了过来,一张一张扯下,抛洒在空中,狞笑道:“这书我就是撕了,也轮不到你来读。”


    阿桑双目赤红,不知哪里来了力气,竟挣脱束缚,重重一拳砸在周云霆面门上。周云霆顿时鼻血长流,捂着脸哭嚎:“贱奴竟敢以下犯上!他犯了族规,众人给我往死里打——”


    少年们得令,蜂拥而上,一番撕扯踢打,拳脚如雨点般落下。阿桑蜷缩在地,以双臂护住要害,顾不上粗布衣服被扯成碎条。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踹得移位,喉间腥甜翻涌,却仍死死咬住牙关不吭一声。


    “住手——”道旁响起一声清叱之声,众人抬头看时,只见身旁停了数骑。骑者人人佩剑,为首之人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他气度清华,目光如寒星般冷冽,问道:“怎么回事?”此人正是齐韶,昨日奉了皇帝之命,到雀子湖边寻访皇嗣下落,不料才刚入村,就遇到众少年围殴一个孩子,是以停下探问。


    周云霆趾高气扬:“你是什么人,竟敢管我周家的事?这贱奴偷了主家的东西,我就算打死他都是轻的——”


    阿桑挣扎着站起来,大喊道:“我没偷东西,这书是馆塾的顾先生借给我的……”


    他的衣服已被撕碎,嘴角渗出鲜血,可挺直的身板如荒野劲草,不惧日晒,不畏风折,刚烈而倔强。齐韶心中一动,他忽地想起多年以前,他在石头津被大楚戍卫诬蔑偷了金印的场景。


    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去,蹲下身想要将阿桑扶起来。


    忽地,他定住身形,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眼前的少年,虽满面血污、发辫散乱,仍可见眉峰如远山微蹙,眼形长而上挑,双瞳透亮,与萧含光竟有七八分相似。


    他轻声问道:“孩子,你可是姓萧?”


    阿桑摇了摇头,那边周云霆已抢先道:“一个不知生父是谁的野种,也配这等贵姓?”


    齐韶拧了拧眉,又问道:“你母亲可是姓朱?”


    阿桑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齐韶站起身来,看向周云霆,沉声道:“这书是不是他偷的,找你们那位顾先生一问便知,你们哪位愿意带路?”


    他负手而立,袍角无风自动,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周云霆见他气度非凡,腰间配印,身份应非一般,眼神便躲闪起来,“犯不着吧……区区一个下奴,我还冤枉了他不成……”


    齐韶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们。”


    他身后骑兵按剑肃立,甲胄寒光凛凛。众少年缩颈垂头,不情不愿地在前领路。齐韶捡起地上的书页,抱着阿桑,上了马背,一行人很快到了周氏家塾。


    顾老儒看到齐韶的装束,料是贵人,急急迎了出来,揖礼道:“贵人辱临敝塾,敢问尊讳?”


    齐韶抱着阿桑下马,朗声答道:“中书侍郎齐韶。”


    顾老儒身形一震,正欲再行大礼,旁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年约五旬、身着暗纹长袍的老者踉跄着抢上前来,行礼道:“老朽周承宗,忝为本村族长。不知侍郎大人驾临,万望恕罪……”


    他看了看齐韶怀中浑身是伤的阿桑,又看了看一众目瞪口呆的自家子侄,额角冷汗直冒:“可是小子们无知,冲撞了大人?”


    齐韶取出袖中散碎的书页,缓缓道:“冲撞倒是没有。只是敢问顾先生,这卷书册是先生借给这孩子的,还是他偷的?”


    顾老儒将书册拿在手中,仔细看过,答道:“回大人,此书乃老朽出借。”顾老儒看着阿桑,目中泛起怜惜之色,“阿桑这孩子……性敏好学,无奈家徒四壁。老朽不忍见明珠蒙尘,故允其借卷夜读,晨时奉还……”


    齐韶又转视周氏族长,冷笑道:“敢问族长,诬蔑他人盗窃且聚众围殴者,该当何罪?”


    周氏族长如何看不出,眼前这位齐侍郎是为这阿桑出头。他想起朱氏当年也是由一辆华丽的马车送到这里,又见齐韶一直将阿桑护在怀中,心道,朱氏莫不是这位齐大人的外室,这阿桑乃是他的私生子?


    想到这里,他连忙扑通一声跪下,“老朽教子无方,请大人恕罪。今日参与打人的,老夫定会按照族规,重重责罚……”他膝行几步,到了阿桑面前,连连磕头:“阿桑公子,云霆猪油蒙了心,冲撞了公子,老朽代他向公子磕头赔罪……”


    阿桑浑身僵直如木,他在族长家中为仆,人人皆可对他呼来喝去,动辄打骂,何曾见过族长大人在他面前跪地赔礼,还尊称他为“阿桑公子”。他心中大骇,下意识就要避让一旁,可身后那位贵人温暖的手掌一直稳稳地扶住他,不许他移动分毫。直到族长额头冒出鲜血,那位贵人都无动于衷,不发一言。


    阿桑喉间发紧,声音颤抖而怯弱:“你……你快起来……”


    齐韶这才轻抬下颌:“族长请起。”


    周族长颤巍巍站起,听得齐韶道:“周族长,这孩子天资不错,本侍郎动了爱才之念,想收他为弟子。听说他在你家为奴,还请族长取来身契,我要为他赎身……”


    周族长连连摆手:“大人明鉴,阿桑并非卖与我家为奴,只是他家贫寒,他母亲让他到我家干活,一天管两顿饭吃。大人若有意带走阿桑,他便不必再来……”


    齐韶转而看向阿桑,问道:“阿桑,你愿不愿意随我离开?”


    “我……”阿桑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看向他唯一信任的顾先生,嗫嚅道:“顾先生……我……”


    顾老儒唯恐阿桑拒绝,得罪眼前的贵人,自己受到牵累,劝说道:“阿桑,齐大人学问远胜于我,又是朝中重臣、天子近侍,他赏识你、抬举你是你的造化。你跟着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齐韶蹲下身去,凝视着孩童清眸,温声道:“阿桑,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我家里有很多书,你想看多少就有多少……”


    阿桑眼睛一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好,我随你去。”他忽又低头,“可是不知我阿母……”


    齐韶温蔼一笑,轻抚过他鬓边乱发,“放心,你阿母她会同意的。”


    ……


    齐韶带着阿桑走向村头的瓦舍,远远便听到里面传来织梭的咯吱声。他推开柴门,只见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的妇人低头坐在织机前,双手在丝缕间上下翻飞。


    听到脚步声,妇人抬起头来:“阿桑,今日你回来得这么早?”她看到齐韶,微微一怔:“这位大人是……”


    齐韶长揖一礼:“夫人,在下齐……”


    那妇人听得一个“齐”字,脸色骤变,看向阿桑:“阿桑,你先出去……”


    阿桑犹豫地看了母亲一眼,慢慢挪步出去。齐韶摸了摸他的头,“阿桑,你先出去玩一会儿,晚一点再回来。”


    阿桑出门之后,妇人在齐韶面前跪倒,声音惊惧:“齐……齐大人,民妇这些年一向安分守己,只想带着阿桑安稳度日,实不敢再与皇后娘娘争些什么,求齐大人……饶过我们母子性命……”她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地,发出哀哭之声:“大人如果觉得此处离金陵太近……我们可以搬家,搬得离金陵远远的……”


    齐韶一愣,连忙将妇人扶起,“朱夫人,在下虽以齐为姓,却并非司徒府的人,也和皇后娘娘没有关系。”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字帖,柔声道:“夫人可还记得此物?”


    朱夫人将字帖凑到跟前,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这是金钩贴,是太孙殿下……不,是陛下手书……”她眼中忽然放出异彩,“陛下还记得我们母子吗?”


    这个问题齐韶不能答,他单膝跪下,低声道:“夫人,在下正是奉了圣命,来接阿桑回京。”


    朱夫人喃喃道:“回京,回京做什么?”


    齐韶声音低凛:“夫人,如今国无储君,阿桑是陛下的长子,当正位东宫。”


    朱夫人瞳孔骤缩:“可皇后不是已经生下嫡子,陛下册封为颍川郡王……”


    齐韶摇头道:“颍川郡王非是太子。”


    朱夫人摇摇头,踉跄着后退,眼中珠泪盈睫:“齐大人……我怕了,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争不过齐家的,我只愿隐姓埋名,与我的孩儿在乡野间度日,粗茶淡饭,平平安安……我们……我们过得很好。太子什么的,我不敢想,也不愿再与人去争些什么……”


    齐韶的眼神冷了下来,声若寒玉:“夫人,您说过得很好,是让他继续当一个没有姓氏的私生子?当一个人人轻贱、随意打骂、随意侮辱的奴仆吗?”


    朱夫人浑身一震。


    “夫人,您知道他喜欢读书吗?他天资颖悟,连顾先生都赞叹不已。士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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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隔,有如天渊。您知道,若他埋藏在此,便一辈子也不能出人头地吗?”


    “您看到他身上的伤痕了吗?不过十岁的孩子,浑身是伤,这样的生活就算得上很好吗?”


    “夫人,他本是天潢贵胄,是美玉明珠,您让他沉埋乡间,一辈子与人为奴,您甘心吗?”


    他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却如针刺刀割。


    朱夫人泪水簌簌而落,掩面大哭,“我……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您没有办法,我有……只要他跟我走……”齐韶直视着她的眼睛,“夫人,您是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天上人人仰望的明月,还是地上人人都可以践踏的尘埃呢?如果您真的甘心让他就这样过完一生,我马上离开,绝不回头——”


    他不再说话,泠然目光一直落在朱夫人身上,静静地等待着。


    朱夫人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无声之泪。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抬起头和齐韶对视,问道:“齐大人,我的孩子,他能平安长大吗?”


    齐韶心中轻轻一叹。


    不论何朝何代,权力之路都充满了危险,从来就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母亲固然希望孩子飞黄腾达,成为人中之龙。可最朴素的愿望,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好好活着。


    他躬身长拜,肃容道:“夫人,齐韶向您保证。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殿下的安全。”


    ***


    次日,萧含光听闻齐韶奏报,心中难掩激动之情。阿桑是她哥哥真正的血脉,是她的亲人;而且,要对抗齐氏窃国的阴谋,他才是决定胜负的筹码。


    如今形势下,阿桑暂时不便暴露身份,也不宜接入宫中。她仔细思索之后,认可了齐韶收他为弟子的安排,让他暂时居住在侍郎府中。一来,齐韶家学渊源、文表出众,又是她最为信任的大臣,本就是太子太傅的不二人选。二来,齐韶掌管太皇太后留下的暗卫,阿桑放在他身边,比在宫中更加安全。


    数日之后,萧含光下午得闲,到齐府探视阿桑。


    齐韶一个人住,府中下人并不多。萧含光到时,前庭寂静无人,管家说齐韶同新来的阿桑公子正在书房。


    萧含光命下人们不必通传,也让冯大用不必跟着,一个人往书房而去。


    透过明净窗扉,萧含光见一少年正坐在书案前,齐韶正在为他讲授《荀子》。少年背脊挺直,正襟危坐,那挺拔如松的背影竟与齐韶十分相似。


    她心中暗叹,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


    见到皇帝出现,齐韶微微一怔,随即下拜道:“臣齐韶参见陛下。”


    阿桑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片刻之后,他学着齐韶的样子,撩起衣摆,恭敬下拜:“阿……阿桑参见陛下。”


    萧含光抬手示意平身,走上前去将阿桑扶了起来,问道:“阿桑,你在金陵这几天,还习惯吗?”


    阿桑不知如何作答,看向齐韶,齐韶微笑道:“阿桑,陛下问你话,你照实回答便是。”


    阿桑点头道:“这里很好,齐先生家中有很多书,而且,齐先生讲学比顾先生更好,我喜欢这里,也喜欢齐先生。”


    萧含光又问道:“阿桑,你为什么喜欢读书?”


    “书中有很多道理,读了书,很多以前我不懂的事情就有了答案。”阿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而且,我听周家族长说,只有读了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当上大官,光耀门楣。”


    “你想当官?”萧含光心中一动,问道:“你如果当了官,想要做什么?”


    少年目光一暗,仿佛忆起什么,紧握了一下拳头。随即,他眼神骤然明亮,抬头直视萧含光,清晰而沉稳地答道:“我想让天下间的孩子,无论穷人还是富人,人人都能吃饱饭,读上书。”


    ……


    秋风摇落,梧叶飘黄,萧含光与齐韶并肩,在庭中漫步,她忽地停步,轻声道:“齐韶,谢谢你。”


    齐韶微微一愣:“齐韶身为人臣,忠君之事,如何当得起一个‘谢’字?”


    “阿桑是我的侄儿,朕是代他向你言谢。”萧含光道:“朕知道,你对他花了偌多心思。”


    “臣做这些,并不仅仅因他是皇子,还因为臣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哦?”


    “阿桑与当初的荀韶一样,都是不肯认命之人。他出生乡野,至低至贱,而天然一颗灵心不肯泯灭,想要读书出人头地。”齐韶顿了一下,又道,“如果当初的荀韶肯认命,他就不会带着那枚金印来到南朝,就不会遇到太皇太后,更不会遇到陛下您,他会怀着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一生蒙昧,籍籍无名……”


    “不肯认命……”


    萧含光慢慢咀嚼这四个字。


    她抬起头时,见到阿桑捧着一本书,倚着假山静静读着。她知道,再过不久,这个孩子就会洗去乡野仆役的痕迹,成为大楚储君的样子。


    就像当初的阿幸,披上帝王衮冕,从药师庵的使女成为大楚的皇帝。


    天地一烘炉,万物在其中。


    人此一生,总有块垒难浇之处。


    若甘心俯首蒙尘,只得一世混沌。


    既志存高远,便投身于此烘炉巨焰之中。以身作炭,以魂作坯,经此百劫,若能不毁,终将成就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