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子嗣问题

作品:《春季到来绿满窗

    1.阚部长、米娜


    来《小坛》的第二年,我负责稿二阶段了,我们又调换了办公室。这回,办公室里的人员很多,各个组的人混杂在一起,制造了很多的垃圾。垃圾桶就摆在门后头,垃圾桶里的垃圾总是像雪球一样从垃圾桶里滚出来,滚落了一地。她们都在那里嘻嘻哈哈地说笑,没有人看到这些垃圾。只有我看到了。我把那些垃圾扫起来,倒进垃圾篓子里,再把垃圾篓子拿起来,倒到楼下的大垃圾桶里。


    我为什么去干呢?因为我觉得就是应该我去干。办公室里,她们的资格都比我老。米娜比我小,又是娇娇弱弱的城里小公主,你说,这么脏的活儿,我不去干,谁干?


    她们在嘻嘻哈哈说笑的时候,我总是伏案埋头,审稿、校稿,忙个不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觉得我有什么要说,更不知道我有什么要当众说。所以,我总是伏案低头。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别扭。是的,我是一个别扭的人。我不太合群。不对,这话说地太委婉,应该说,我就是不合群。我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同样经常最后一个走的是米娜的师父,他姓阚,是我们的分管部长,他才三十几岁,年富力强。他很忙,他总是在专注地忙他的工作,不怎么跟别人闲话。此刻,他难得地停下手头的工作,往手上涂了一些护手霜。


    “你也用护手霜啊?”他邻桌的张雪芬编辑笑着说。


    “我的手特别容易起皮。天冷了,不涂点护手霜真地不行。”阚部长说。


    “你看人家米娜的皮肤多嫩。”张编辑说。


    “我就涂了点百雀羚,我妈给我买的。”米娜说。


    “我就不能涂东西,我皮肤过敏。” 郝跃说。


    “手上也是有学问的,我来给你们看看手相。”张编辑跟我们说。


    “好啊!先来给我看看!”郝跃把手伸过去说。


    “你这个人啊,看上去安静,其实内心很狂野!”张编辑说。


    “你说的太对了!我喜欢蹦极!我喜欢刺激!”郝跃说。


    “啊?你敢去蹦极?你太厉害了!”我说。


    “来!宋编辑,我也给你看看!”张编辑说。


    “谢谢!”我说着把手伸过去。


    张编辑托着我的手说:“你吧,表面上看着风风火火的,其实你的内心很安静。你以后老了会有福气的。”


    “谢谢!我老了还有福气呢?”我说。


    “你看你,长得肥头大脸的,一脸福相。”张编辑说。


    “小时候,人家夸我肥头大脸,我还觉得骄傲。长大了才知道,一个女的肥头大脸,简直就是天大的缺点。”我笑着说。


    “女的还是小脸好看。我就羡慕人家那些锥子脸。”郝跃说。


    “我同学从陕西运了一些红枣来,你们谁要?二十块钱一袋。”阚部长说。


    “师父,我要两袋!”米娜说。


    “也给我两袋吧。” 张编辑说。


    “我也要两袋!” 郝跃说,“还有多的吗!再给我两袋,我寄给我同学。”


    “有的。”阚部长说。


    “你说你还费这个事干嘛?直接让阚部长的同学把枣子寄到你同学那里去吧。” 张编辑说。


    “那也行!”郝跃说,“哈哈哈哈!”


    “阚部长,听说你这儿发红枣啊。我们都来了。”四五个高高大大的男男女女堵在门口儿说。


    “我同学的,我帮着他销售的。” 阚部长说。


    “那必须帮忙啊。我要两袋!”其中一个说。


    “我要两袋!”“我要两袋!”另外几个也涌上去说。


    “好的!都别抢!我来一个个地分!”阚部长说,“一个包裹还不够,我还得来拆第二个包裹。”


    阚部长蹲在地上拆分他的红枣。我不爱吃甜的,可是我也得弄两袋吧。但是,我当众又知道该怎么开口。


    阚部长在一个个地分发红枣。就我还岿然不动。


    我尴尬地煎熬地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终于,我鼓足了勇气:“阚部长,红枣还有吗?给我两袋吧。”我说。


    阚部长看了我一眼,说:“好的。”他拿着小刀去拆捆绑快递袋子的绳子。那把小刀是我小时候用的那种削铅笔的小刀,银白色的刀片儿紧贴着黄色的刀鞘。阚部长一使劲儿,那刀片儿挣脱了束缚它的刀鞘,“噌”地一下从他的头顶上飞了起来,那刀片掠过他的脑袋,像是一把飞刀掠过一个西瓜一样,落到他脑袋旁边的地上。


    “好险啊!”大家惊叹道。


    年后,开工了,米娜还没有到。张编辑说:“米娜去泰国旅游还没有回来啊?”


    阚部长说:“还没有呢。她说机票不好订。过几天才能回来。”


    没几天,米娜回来了,她梳着漂亮的马尾,头上是一顶咖啡色带白花儿的女仆式的头巾,肚子上系着一个同色系的女仆的小围裙,看起来娇俏可爱。她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头整理着她桌面上的小东西。她的桌面也被她装饰的精致可爱。


    “米娜回来了?”张编辑踱过去问。


    “回来了,张编辑。”米娜朝她甜甜地笑着说。


    “泰国好玩吗?”张编辑问她。


    “好玩,就是蛮热的。”米娜娇娇弱弱地说。


    “你们在哪里玩的?”张编辑问她。


    “我们去了普吉岛。我们自己租的烧烤架子,自己买食材做烧烤吃。”米娜又文文弱弱地说。


    “那你们还蛮会玩的。”张编辑说。


    “大省去哪里玩的?”张编辑问我。


    “我哪也没去,我就回了一趟老家。”我说。


    “年轻嘛,多出去玩玩。”张编辑说。


    “嗯,现在刚工作,没什么钱。等以后有钱了再去。”我说。


    “你一个月好几千呢,出去玩一趟足够了。”张编辑说。


    “我现在是月光族。”米娜笑着说,“我出去旅游还是我爸妈赞助的呢。我上次还借了我妈十万块钱,我妈说不要还了。”


    我说:“我跟你不一样。我父母不能赞助我,我还得孝敬我父母呢。就我那点钱,我哪敢出去玩。”


    米娜笑着说:“我现在都是啃老的。”


    我说:“我也想啃,我是没得肯。”


    张编辑笑着说:“有则啃之,无则忍之。”


    又过了几天,我的对面的办公桌是空着的。


    张编辑说:“米娜请假了?”


    阚部长说:“是的。


    张编辑说:“她家里有事?”


    阚部长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米娜睡前,跟她老公开玩笑,说她会□□功。她老公就说他也会□□功。他老公练□□功的时候,把米娜的脚踝给踩着了。米娜脚踝受伤了,走不了路了,要休息几天。”


    张编辑说:“哦。那米娜的值班怎么办啊?”


    阚部长说:“她的值班回头让宋大省顶一下吧。宋大省,你回头帮米娜值几天的班哈。”


    我说:“哦。我知道了。”


    “米娜跟着你好啊,有你这个师父罩着她。”张编辑说。


    “米娜是小女孩儿,也别难为她。” 阚部长说。


    我听到这话,远远地自觉地低下了头。是的,人家是小女孩,我大她四岁,我是老妇女了。人家是城里的,我是农村的。所以,我干些脏活儿、累活儿,也是应该的。


    阚部长说完出去了。


    “我去开会去了。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跟他说一声,让他到行政楼找我。”阚部长叮嘱张编辑说。


    张编辑说:“好的。”


    阚部长手里拿着个本子走了。


    张编辑说:“宋大省,你自己不是有值班吗?你再去帮米娜值班,你吃地消啊?”


    我说:“阚部长让我帮米娜值班,我哪敢不答应。我要是不答应,我怕他又说我不关心同事,不尊重领导。”


    张编辑说:“你这样会把自己累坏的。你要懂得拒绝。人不能太老实。”


    我说:“我要是不答应,米娜的值班怎么办呢?”


    张编辑说:“地球离开谁都能转。领导不会为你着想的。你这样不懂得拒绝,领导就会觉得你能干,什么活儿都往你身上推,你累不累啊?你最后把身体累垮了,谁会心疼你呢?别把单位看地那么重,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看人家米娜,今天请假,明天请假,领导反而觉得她娇弱,不仅准她的假,还跟着心疼她。”


    我说:“谢谢你张姐姐。你说的我也知道。但是我不能跟米娜比。她师父是阚部长,人家是皇亲国戚。她年龄比我小,家境又好。我一个农村来的,我多多地干活儿都怕领导不高兴了。我要是再推辞不干,领导不是更看不上我了吗?”


    张编辑说:“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农村的怎么了?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自己努力考进来的,凭本事吃饭,又不靠谁活着。”


    我说:“说是这样说,我原本也以为大家都一样,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农村来的,人家对你到底是不一样。人家就是瞧不起农村的。人家家境好,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到了单位里,同事也高看她,领导也照顾她。像我这样的农村里出来的,同事和领导都觉得你就是吃苦的料。再说了,我也是真能吃苦。让我多干点活儿,我也觉得没什么。”


    张编辑说:“米娜家里怎么了?她爸爸不就是跑工程的嘛,听说原来是什么环保局的,后来下海经商了。”


    我说:“这不就结了吗?你知道我家是什么样的嘛?我家三代贫农。而且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很小康的农民。是很底层的农民。我从小吃的苦,人家爷爷辈可能都没吃过。我是到了三十岁工作以后,才开始接触现代化的生活。我的现代化进程跟人家比,少说也得晚三十年。”


    张编辑说:“那又怎么样。就因为你是农村的,所以那些脏活儿累活儿,你就都抢着干啊?就像门口儿那些垃圾。你为什么老是主动去清理?你就放在那儿不管。谁看不过去,谁去管。”


    我笑着说:“我看不下去。太多了,都溢出来了。那些纸球儿都滚在地上了。”


    张编辑说:“那你就去抢着干?凭什么?”


    我说:“我不干谁干?阚部长干?人家是领导。你们这些人干?你们比我资格老。米娜干?人家是娇小姐,人家又比我小。我自己掂量掂量,还得是我来干。我觉得我要是不去干,大家都得觉得是我太懒。”


    张编辑说:“你就是太勤快了。我也是农村的,我就不像你那样。你现在还小,你还不懂得。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你要有自己的生活。你看人家米娜。人家一有空就去酒吧,跟朋友聚会,玩游戏,交换物品。人家多会玩。”


    我说:“我是农村的,我从小没接触过那些,我对灯红酒绿的生活也不感兴趣。我顶多也就是逛逛街,买件衣服。”


    她说:“南山也可以去玩玩的,那里环境也不错。你周末可以去那里走走。”


    我说:“好的。我喜欢大自然。”


    我看到我师父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信息,他布置大家写一篇文稿。我很快写好了,打印出来,拿着去他办公室交给他。


    “聂老师,您布置的文章我写好了。”我跟他说,同时把我完成的稿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我师父聂编辑看了很惊讶。


    “那么快!”他说。


    “我一看到你的通知就开始写了。”我说。


    “小宋,以后领导布置的工作不要完成地那么快。你看,你师父布置的任务你一会儿就完成了。你师父多没有成就感啊。他现在直后悔没给你多布置一点呢。”坐在我师父对面的吴编辑说。


    “早晚都得写,我就尽早不尽晚了。反正都是自己的事儿。”我说。


    “你看,小宋这个人就是实诚。哪像小吴,你太狡诈。你别把小宋这样的好同志给教坏了。”聂编辑跟吴编辑说。


    他说完,转头儿跟我说:“小宋啊,这次网络知识竞赛,你帮我考考吧。这是杨编辑的。我们俩儿的账号和密码都在这儿呢。你回头随便考考就行了哈,我回家了。”他说着,点上一支烟,吐出一个烟圈儿,优哉游哉地回家去了。


    我迟疑了一下,望着他的背影说:“好。”


    聂编辑走了以后,我开始忙碌起来。我先登录了自己的账号和密码,再进行考试。我电脑技术很差,在规定的时间内,老是不能通过。我提交了两次,两次都失败了。还剩下最后一次机会,我开始着急了。我捧着电脑去了米娜那里。


    我说:“米娜,你的网络知识竞赛通过了吗?”


    她说:“通过了。”


    我说:“我的提交了两次,还是没有通过,我都急死了。我电脑技术太差,你能帮我做一下吗?”


    米娜说:“我已经帮别人做了好几份了,我师父的都是我做的。我做不动了。不想做了。”


    我说:“哎呀,看在我帮你值班的份儿上,你帮我做一下吧。”


    “我真的做不动了。”米娜说。她说完,拿起包,起身儿走了。


    “来!过来!姐姐帮你!你怎么不跟姐姐说呢?”张编辑说。


    我说:“我不知道你愿意帮我,我还不好意思麻烦你呢。”


    张编辑说:“不难,你看,不是有题库吗?我帮你找答案。”


    我说:“那太感谢你了。耽误你时间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我出去买点水果给你吧。”


    张编辑说:“不用不用。很快就好了。不费事。”


    我说:“那哪好意思呢。我出去一下就来,你等着我哈。”


    我出去买了一大包橘子,放到张编辑桌上。


    “谢谢你,张姐姐。”我跟她说。


    “真的不用,你说小宋,你太客气了。”张编辑说。


    我说:“你帮我做好了是吗?那太感谢你了哈。我师父还让我帮他跟他老婆做呢,我是做不成了。他电脑技术比我好,我马上跟他说说,让他自己做吧。”


    张编辑说:“老聂也是的。他明明可以自己做,非要让你做。你看把你给难为的。”


    我说:“米娜不是也帮她师父做的嘛,帮师父做也正常。就是我电脑技术太差了。我上了班才买的电脑。”


    我就跟聂编辑打了电话,我说:“聂老师,那个知识竞答的题目我没办法帮你做了,我电脑技术太差了,我自己的做了两遍都没有通过,最后还是请别人帮我完成的。你跟杨编辑的,我不敢帮你们做了。我搞半天,不仅不能过关,还会把你们的三次机会给浪费了。”


    聂编辑也没有再难为我,他用他一向大大咧咧的口气说:“行行行!我回头自己做吧!你的电脑技术啊,跟五十岁的似的!”


    2.杨杨、阿杨


    杨编辑是老聂的婆娘,又常常是稿三阶段的成员,我对她崇敬有加。因为她是我的师娘,我就叫她杨老师。


    那些跟杨编辑相熟的人都叫她“杨杨,阿杨。”我自觉自己阶层太低,还没有跟她同辈叫她“杨杨”或是“阿杨”的底气和勇气。何况,我是北方人,阿杨这种叫法,在我的印象里是南方人甚至是台湾人的叫法,因此,我实在是叫不出来。


    我就恭恭敬敬叫她“杨老师”。


    “杨老师!”我说。


    哪知杨编辑非常拒绝“杨老师”这个称呼。


    “不要叫我‘杨老师’!”她沉着脸说,“‘杨老师’!‘杨老师’!都把人给叫老了。她们都叫我‘杨杨’,或是‘阿杨’。连小潘的几岁的孩子,都叫我‘杨杨阿姨’。”


    我当时不知道这个规矩,也改变不了我心中蹩脚的想法。


    我说:“我是觉得,因为聂老师是我师父嘛,我就跟着叫你‘杨老师’了。就是出于恭敬,跟年龄没有关系啊。”


    杨编辑沉着脸说:“你们该怎么论就怎么论。不要扯上我。我们还是同事。你就叫我‘杨杨’,或是‘阿杨’。”


    “杨老师”只是一个称呼而已,跟年龄有什么关系呢?何以杨编辑对“老”字如此忌讳呢。我大大地不解了,同时也是大大地不能更改了。


    我每次见到杨编辑都是硬生生地叫她“杨老师”。而杨编辑也越发不高兴,到底是怒形于色了。继而是直接警告了。


    “不要叫我杨老师,叫我阿杨!”她怒气冲冲地命令着,“我喜欢这样叫,这样叫显得亲切。”


    “哦!”我讪讪地答应着,心中升腾起一种畏惧、威压,恼怒和疑惑:叫“杨杨”,叫“阿杨”,那是需要同等地位的轻松和宽松的,可是,我连一个“杨老师”都不能称呼,我叫她“杨老师”她都生气,我哪里又有那么轻松的心态再去叫她“杨杨”呢。我一开始工作就得罪了《小坛》中文组的头号人物,更加拘谨而惶恐了。“杨杨”二字也就更加叫不出口了。


    杨编辑也经常借着对小潘说话的空儿敲打我。


    一次,大家都在伏案工作,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跟小潘说:“你刚才叫我杨老师的?”


    “没有啊?”小潘说,“我叫你杨杨啊。”


    “就是的,我还说呢,你叫我什么杨老师,神经病啊!”杨编辑的“神经病”三个字当然是说我了,因为就我叫她“杨老师”。


    组里要集体审稿件了。老聂开始分配任务。


    “我们这几天要集中修改稿件,我现在把人员安排一下。杨婵和吴悠悠一组,林大师和我一组,郝跃和乌编辑一组。宋大省和陈编辑一组。好了,大家抓紧时间改稿,争取明天把这批稿件修改完成。”


    大家开始修改稿件了。


    过了一会儿,林大师说:“老陈呢?他去哪儿了?他怎么到现在都没有现身?”


    “陈公公啊?他忙啊!他要在御前行走,他哪有时间改稿子啊。”老聂说。


    “那他的任务全落到小宋头上了?”林大师说。


    “那没办法,谁让小宋是个快手儿呢。”老聂说。


    过了一会儿,陈编辑从外面进来了。


    “你们都在改稿的?”他看着大家说。


    “嗯,你忙完了?”老聂问他。


    “哪有啊!今天,社里来了一棵榕树,老任说要把它种在大门口儿,他让我去看着。”


    “我今天上班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吊车拉着一棵大树,你们就在弄它啊?”乌编辑说。


    “就是它!搞到现在还没有把它放下来!我还得去看着去!尼玛!”陈编辑说,“我走了!小聂!”


    陈编辑说着走了出去。


    “你看!说走就走了。该改的稿件一份也不改。”乌编辑说。


    “陈公公反正是,天天忙得很!”老聂笑着说。


    “他光忙公务去了,本职工作就不管了?他的稿件全给小宋改了?那他的那份工资能让小宋拿吗?”林大师说。


    “他的工资谁能拿的了?直接打卡!”老聂笑着说。


    “哦,活儿给年轻人干,工资他来拿。这不地道。”乌编辑说,“像我嘛,我虽然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但是改稿子的事情我都是亲力亲为。是吧?”


    “就是的,师父。”我说,“不行,你下次分配任务就不要把陈编辑分给我了。他也就是挂个名儿。你让他跟我一个组,表面上看起来是两个人,搞地还很公平似的。他又不干活儿。你还不如就直接让我一个人一组呢。这样赤裸裸地,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反而痛快!”


    老聂笑着说:“小宋是快手嘛,不把他安排给你,把他安排给谁?给郝跃啊?让他们两个改地慢的一个组啊?”


    我也笑着说:“就因为我是个快手,所以就给我安排一个挂名儿的?”


    杨编辑说:“是的哎,今年安排给中文组的人手太少了。稿二阶段本来就忙。丁丁不是任务少嘛,她今年负责稿一阶段,怎么不让她来帮忙啊?”


    我说:“丁丁?你是说小丁丁吗?她不是只有四五岁吗?”


    杨编辑说:“谁说她呀?我说的是中文组的丁编辑!”


    我说:“哦,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信息组的丁编辑家的小丁丁呢!信息组的丁编辑也叫丁丁,她家的孩子也叫丁丁。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丁丁了。”


    杨编辑说:“我说的当然是我们中文组的丁丁了!”


    我大笑着说:“中文组的丁编辑都快五十了!你还给她叫丁丁!”


    杨编辑说:“我喜欢这样叫,这样叫着亲切嘛。”


    我说:“我可不敢这样叫她,像你们这样的老员工才敢这样叫她!”


    我的话还没说完,老聂就打断我了:“你不要叫人家老员工,把人家叫老了。”


    杨编辑在旁边也登时阴沉了脸色。


    完了!我又提“老”字了!我又一次没心没肺地把杨编辑给得罪了!


    我非常苦恼,非常无奈,非常苦闷,以至于我回到家跟久未谈心的黄林军说起了这件事儿。


    我说:“我师父的老婆,姓杨,我应该称呼她师娘的。可她非要别人叫她‘杨杨’、‘阿杨’,我实在叫不出口。为什么就不能叫她‘杨老师’呢。大大方方地叫‘杨老师’不好吗?”


    哪知道,黄林军非常理解阿杨的心情。


    他沉着脸来断然批评我说:“她让你叫她‘杨杨’、‘阿杨’,你就叫她‘杨杨’、‘阿杨’呗。”


    我说:“她是我师娘,又是《小坛》的大姐大,高高在上的。叫她‘杨杨’‘阿杨’,我叫不出口啊!”


    黄林军说:“对于她来说,叫她‘杨老师’,就像叫她猪、叫她狗一样难听。人家都不能接受了,你干嘛还非要那样叫人家呢!”黄林军言之凿凿,我更加头疼了,我是不愿意得罪这个高级人物的,可是我实在叫不出口啊。很长一段时间,我困惑不已,惶惑不安。


    适者生存,我要生存。于是我也试着叫她“阿杨”。


    “阿杨!”我说。


    “哎!”她听了很舒适。这以后我就叫她“阿杨”。我们之间的气氛也果然缓和了很多。我也松了一口气。


    有一天,我去菜场买菜。有人在背后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猛地一回头,见是杨编辑。我本能且欢快地喊了一声:“杨老师!”杨编辑的脸色刷地暗淡了下来。天阴了,完了,我又叫“杨老师”了!


    我这个该死的不争气的嘴啊!


    于是我又改邪归正,下次见了她,又叫她“阿杨”。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杨编辑的脸色,杨编辑也大大方方地没有阴沉她的脸色。


    但是,这件事让我给她留下了很坏的印象,我在她心目中大概是个别扭的人。同时,在我心里,我也觉得杨编辑是个很别扭的女人。所以,我跟杨编辑的感觉一直是咯咯吱吱的不太对付。


    3.结婚


    他带着我回他家了。他的父母筑庐在离他们的村庄还有半里路的地方,距离他二叔、三叔家还有一段坟场。几间带帽檐儿的瓦房,坐落在昏黄的田野间,像是隐士居住的地方。我提着买的东西,他费劲儿地推着他的摩托车,沿着长满黄草的田间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家里赶去。


    回到他老家,他父母就一样样地洗菜、配菜,翻炒,一盘子一盘子地端上桌。他妹子、妹夫、六岁的小外甥,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我家基本上没有这种盛况。我回娘家我妈妈从来不给我做饭,炒菜也还是只炒一个。我妹妹虽然结婚了,但是她家跟娘家很近,她们几乎不在娘家吃饭,我妈妈嘴上说着“恁在这吃饭吧”,其实她根本就没有为女儿、女婿准备任何饭菜,她也乐得她们不在娘家吃饭。


    我跟他结婚之前,跟我妈妈打了电话,把他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那时,我就站在《小坛》正对南大门的主楼底下。我知道,我的事,我妈妈不会管,想管也管不到。


    我妈妈说:“只要你好,我没有任何意见。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恁弟弟还没结婚。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恁妈是没那个能力再给你嫁妆钱了。妈妈对不起你!”


    我妈妈说着还哭了。


    我赶紧制止她:“没事儿的妈妈,我不要什么嫁妆了。我读研的时候,俺那些同学都说了。我的学历就是我的嫁妆。”


    我对我妈妈的那两句带着哭腔的歉意并没有多么感动。我知道我妈妈的哭腔里头有几分对女儿的歉意也有几分逃避。如果能够用几声儿哭泣来换取一笔款项,那这几声哭泣还是很划算的。何况,我的答复让我妈妈也比较满意。我妈妈也没要什么条件,我当时也不知道管他要什么条件,不知道要工资卡,不知道要求婚后管钱,他也没提。


    “彩礼你要多少?”他问我。我心里一动,他还要给我彩礼呢。我那时候可真傻。


    “你们这边彩礼都是多少?”我问他。


    “我们这边彩礼有的三四万,有的六七万。我妹妹结婚要了三万八。我家还陪送了嫁妆。塞了满满一卡车。”他说。


    我说:“那我要四万吧。”


    “我没有四万。三万可以吗?直接给你,我不要了。” 他说。


    “行吧。”我说。


    其实,我现在才想明白,他那时候不是没有那么多钱,而是出于他的一番高明的计算。这个高明的计算好像在民国初期一些大师身上就有过先例:那即是,如果别人向你借钱,你实在不好意思不借的话,那就打个极低的折扣给他。这样一来,即使借钱的人家以后不还,那么,借钱出去的人家也没有多少亏损。他在我们结婚这件事上,是盘算胜过了诚意的。


    “家里的窗帘、灯还没装呢?餐桌、沙发、电视也没买。”他说。


    “我来买。” 我很大方地说,“你买房,我装修。”


    “床也要买个新的。”他说。


    “床也要女方买啊?”我不解地问他。


    “当然了。我们这边有说法的。女方家买的床,睡着生儿子。”他说。


    “我都买那么多了,床我就不买了。结个婚,男方连个床都不准备啊,还得女方买啊。”我说。


    “你看你。你买的那些能值多少钱,也就万把块钱。你说地你装修的,才花万把块钱你就不想出钱了?”


    “我才工作几年啊,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我说。


    “你说你要装修,我还以为你多有钱呢。”他说。


    “婚期定在哪一天呢?”他问我。


    我说:“我今年负责稿二阶段,比稿一阶段忙多了。我要是请假了,还得找人顶班。人家都那么累,我不想麻烦他们。六月份,我们的工作稍微轻松一点,我们就订在六月七八九吧。”


    他说:“阳历六月份正好是农历四月。农村讲嫁四不嫁三。也行。”


    “我们结婚,还得给你买几件饰品吧。这个我家里有,可以拿去换。这周末我们就去换吧。”他说。


    “好。”我又满足地同意了。


    “你看我对你多好,又给你彩礼又给你首饰。”他说。


    周末,他带着我去市里换首饰。


    我们走在路上,我问他:“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他走在头里说:“先去周大福,把金手链换了。再去通灵珠宝,把那个戒指换了。咦,这条路是这样走的吗?我都要忘记了。”


    他在前头边走边说:“我妈妈还不想让我拿来换的,她让我重新买。”


    我在后头跟着说:“她为什么不让你换啊?”


    他有些悻悻地说:“她怕你不跟我呗!”你看,他就是这样。只要是谈及他妈妈,我还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呢,他就莫名地开始恨我了。


    “你说,这些首饰不换的话,留在家里干什么?”他说。显然,他觉得自己的决定很英明,很伟大,简直是棒极了,妙极了。后来,我们离婚的事实证明,他的英明的决定果然是非常伟大非常正确的。是的,他的盘算是对的。他胜利了。一个从一开始就被老谋深算的婚姻注定会失败的。


    “换换又是新的,跟新买的有什么区别。”他昂扬地说。他从来不觉得我应该有什么委屈。我心里虽然觉得不大痛快,但还是逆来顺受了。我那时候怎么那么好说话呢?我现在想想他的样子,什么是亏妻者百财不入,真是活该他孤家寡人啊。


    婚期定在六月七号。一天,我正在办公桌前忙碌着,张小倩给我打电话说:“宋编辑!这周末社里派我去出差,我家里有点事,走不开,你能代我去吗?”


    我说:“张姐,这周末我结婚!”


    她说:“啊!那恭喜你啊!不好意思啊!”


    我说:“没事!”


    临近婚期的前几天,天气预报一直是大暴雨。我非常着急,怕到时候,他家的亲戚朋友往返不方便,给人添麻烦,遭人抱怨。


    我们结婚的那天早上,下了一点小雨,后来,雨停了。常律师跟秦师娘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摄像师也来了。


    我娘家没有一个人来。他坐着跟常律师一起说话。我自己骑着自行车跑到菜场外面一家小店里去化了妆。为了回来换婚纱穿脱方便,我穿了一件白色带纽扣的衬衣,和一条黑色的裙子。


    我化完妆,又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裙子,顶着一个英国女王似的王冠回来了。


    常律师双手合十,做祝福状:“今天早上下雨了,这是喜雨啊!宋编辑!”


    我说:“嗯,谢谢常律师金口玉言。”


    我换上了租来的白色婚纱,穿着自己网购来的粗笨的红色高跟鞋,接过摄像师递给我的捧花,在房间里笨拙地扭转了几下,摄像师跟着拍摄。我觉得我自己挽起头发的样子像个地主婆。


    我们很快就出发了,他在网上约了六辆红色的马自达。秦师娘作为女傧相,坐在我身后的座位上。


    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他们村上。车子开到了石灰路的尽头,停在一户人家门前,前面,一条两边排列着荒坟的黄土小路的北面,就是他家了。马自达师傅们都停了下来,不愿意再往前开了。说是前头路况太差,地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子,两边还有不少伸展出来的树枝,那些车子都是崭新的,马自达师傅怕弄坏了他们的车子。


    “哪是路况不好啊,可以开的,他们是调皮,不想开过去。”秦师娘说。


    婚车还没有走到头就停下来了,这个说起来是不吉利的。黄林军心里肯定也是着急,可是他不说话,他就木木地杵在那里,眼睛看着他家的房屋。他不说话。他不去跟马自达师傅理论,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最后,还是他二舅家的二表哥回家开来了他的枣红色的小汽车。我被他搬到他二表哥的车上,秦师娘让二表哥把马自达上的那盘花也给挪过去。枣红色的小汽车开动了。我们就沿着小路歪歪倒倒地到了他家。


    他笨拙地把我抱了下来,他的妹夫,站在屋门口儿拿着喷花等着制造氛围的,可是他抱着我等了他妹夫几秒钟,他妹夫也还没有把花给喷出来。我到了里间屋里,秦师娘帮着我,换上了自己网购的大红色的裙子。


    他家正堂屋的桌子上,摆了好多甜甜蜜蜜的吃的。一碗糕,一碗红枣,一碗鸡蛋。


    “你吃吧?”我问他。


    “我有高血压,不能吃,你吃吧。”他说。


    “好吧。我多吃一点。图个吉利。”我吃了红枣,又吃鸡蛋。


    他家天井里,支起了一口大锅。年纪大的男厨师在烟雾里忙活着,几个婆子在旁边帮着。他家的西屋里头,堂屋里头,还有走廊上,都摆好了桌子,一共摆了七八桌。全都是他家的亲眷。我娘家人一个也没来。


    该吃饭了,我和他,还有秦师娘、摄像师坐在一桌。他的爸爸,脸上被人家给抹了锅灰,笑着从外头走了进来。他妈妈也进来了,进门儿的时候,她看到我,脸上飘过一丝不快,我知道,他妈妈不高兴,因为我娘家没有来人。


    我悄悄跟他说:“你妈妈好像不高兴嘛。”


    他说:“因为你娘家没来人啊,是不同意呢,还是不高兴呢。”


    我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家姊妹几个结婚都不办。我妈妈来了,又要接待又要安排住宿的,我们上班那么忙,也麻烦。”


    摄影师边吃边说:“我给人家拍过很多婚纱录像。这个时候,麦子已经割完了,地里光秃秃的。要是在春天,地里全是绿油油的麦子,那才叫壮观!”


    我抬眼往窗外一看,地里,已经剩下新鲜的麦茬了。就像我们这些剩男剩女一样,确实没有什么好风景了。


    他家的婚礼结束以后,他跟我说:“我们找个时间再请请同事吧。”


    我说:“好啊。我们就挑个周五晚上吧。我周五下午正好没事儿,我忙完就回来,这样不耽误功夫。也不要专门请假了。请假还得找别人代班。”


    “好。那我也不请假了。”他说。


    “我们到时候,要请个人上去讲两句吧。”他说。


    “请人讲干什么?你也可以讲啊?”我说。


    “我哪好意思讲。”他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上去大大方方地讲呗。你还是编辑呢。实在不行,你就打个草稿。上去对着稿子读呗。”


    “不行,我要请个人帮我去讲。”他说。


    他开始打电话请人了。


    “喂!何主任!这周五晚上,我想请同事参加我的婚礼。你看看,到时候,你能上去帮我讲两句吧?”他点头哈腰地对着电话那头说。


    “哎呀!这个,你结婚嘛,对吧,我怎么好上去帮你讲呢。你要么请个司仪,要么自己上去讲嘛。”电话另一端的大概五十多岁的男人说。


    “你是领导嘛,你帮我讲讲了喂。”他谄笑着说。


    “哎呀,这个实在是爱莫能助啊。我也不知道该讲什么,是吧?要不,你看看你们组长马丽,你看看她能帮你讲两句吧。”对方的老头儿踢皮球说。


    “那好,我来问问马丽。好。嗯。”他卑躬屈膝地说。


    “喂!马丽!”他又眉眼挤在一起谄笑着跟对方说。


    “是这样的,我不是要结婚嘛。我想请同事吃个饭。到时候,你能帮我上去讲两句吗?”他奴颜婢膝地乞求说。


    “这个我怎么好上去讲呢!我哪能讲!”电话那头儿的马丽断然拒绝道。


    “你帮我讲讲了喂!”他用比女人还难听的不男不女的声音谄笑着说。


    “我不讲!我哪能讲!我怎么好讲呢!挂了挂了!”对方断然挂了电话。


    “都不给我讲,娘希匹!”他说。


    “那你就自己讲呗。本来就不要请别人讲啊。”我说。


    请客的那天,天很热。我忙完工作回到家里,看见床上还盖着厚被子。我就骑上自行车,去家纺店里买了两床夏被,着急忙慌地带回家,把家里的厚被子给换了下来。


    没过多大功夫,他下班回来了,他的父母也来了。我们拿着东西打车去了饭店。


    宾客还没有来,我们拿着烟酒喜糖橙汁雪碧一桌一桌地摆。


    “你就这样?也不去化化妆?”他抱着烟酒在大厅里走着,转过头儿不高兴地问我。


    “有什么好化的?人家同事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看我的。大家平时谁不知道谁啊。化了妆反而假假的。我这样扎个马尾辫蛮好的。”我说。


    “哎!连个妆都不化!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他在前面愤愤地走着。习惯性地摇了摇头。


    他的母亲跟在他后头,跟他步调一致地阴了脸色。她看了我一眼,好像一个宠臣睥睨着另一个罪臣。那时候,在我的绝对的弱势面前,他风头正劲,他的母亲也跟着信心百倍。


    宾客都到齐了以后。他要前去讲话了。我也跟他一起走了过去。我昂首挺胸地站在他的左手边儿。他拿起话筒,低着头,耷拉着肩膀,歪着屁股,斜岔开腿儿,站在舞台中央。像个宣读罪己诏的罪犯一样,他开始讲话了。


    “尊敬的领导!同事!大家晚上好!”他用温和的讨好的口气说,“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来参加我的婚礼。首先,我要感谢我的父母。是他们辛辛苦苦地把我养大。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为了供我上学,他们吃苦耐劳,艰苦奋斗。他们一辈子恩恩爱爱,和和睦睦。他们的这种家风也深刻地影响着我。”


    台下鸦雀无声。


    一个年近四十的大龄未婚男青年,对自己父母的竭力赞颂,着实没怎么让大家感动。


    “接着,我要感谢宋编辑。我几年前买了房子,简单装修以后住了进去。那时候,我的家还不叫家,那只是一个房子。宋编辑来了以后,那才叫家。”他接着说。


    “好!”台下一片掌声。


    宴会结束以后,众宾客都撤离了。我们又开始打包剩菜,收拾烟酒。


    “你不请假,害得我也没请假,匆匆忙忙的。唉!”他又气愤又无奈地说。


    “进门儿那个桌子为什么没有人坐?因为那是四号桌!我们匆匆忙忙地居然设置了一个四号桌!人家来赴宴哪有坐四号桌的?唉!”他又习惯性地无奈地摇摇头说。


    既然罪过都是我的。他的母亲也不说话。我在他的习惯性的打压下也习惯性地不辩驳不说话。


    我们一起把那些啤酒、饮料都搬到酒店门口儿的马路牙子上,叫了一辆车,打算把那些东西连同我们这四个人一起搬运回家。出租车还没有来。我们站在马路牙子上等着。


    因为忙着搬运东西,我们都忙地浑身是汗。


    “天太热了,太渴了!”我说,“要喝水的。”


    我打开一瓶橙汁,跟他妈妈说:“妈,你喝水吧?”


    “你先喝!你喝完我再喝!”他妈妈说。


    我抱起那一大瓶橙汁哐啷哐啷喝了起来。喝完以后递给他妈妈。他妈妈也举起那瓶橙汁哐啷哐啷灌了起来。


    “渴死了!”他妈妈说。


    4.回家


    婚后的一天,他陪我回娘家。


    我说:“天气很热,你就不要穿你的皮鞋了。”


    他说:“那怎么行,第一次见丈母娘,肯定要穿地规规矩矩的。”


    我说:“真的没事。你到了我家就知道了。我家的环境根本不需要穿地那么整齐。”他还是不肯,非要穿上他的皮鞋。


    我们坐高铁,很快到了我们镇上。我们站在街口等我妈妈。没过多大一会儿,远远的,我就看见了开着三轮车来接我的妈妈。我喊了一声“妈妈”,我妈回过头来,一头苍白的头发和一张历尽沧桑的晒地黑黄的脸。我估计我妈妈的这一身打扮,叫黄林军穿越了,石化了。因为在这样的年代,很难看到我妈妈那样的气质和打扮的。


    我妈妈那天的打扮让人想起很多诗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黄林军的脸色有些丧,他讪讪地毫无知觉地叫了我妈妈一声“妈。”我妈妈也感受到了他无法热情起来的那声“妈”,她也讪讪地答应了一下。是的,素未谋面素不相识,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一个要被迫毫不情愿地叫另一个“妈”,另一个,也得被迫毫不情愿地答应着。


    我顾不了那么多,我知道这时候,我该大展身手,奋发作为了。对于我家来说,女儿出嫁了回娘家就是要回馈娘家的。


    当时正是逢集,我就开始有些慌乱地往我妈妈的电动车上掷东西:


    瓜子,花生,一大块猪肉,一捆子芹菜,一把粉条子。


    农村的大集上,无非是这些,根本不值几个钱。黄林军看着,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我妈妈的穿着太差,还是他觉得我买地太多了,他的脸上有些不高兴。


    “好了好了!拜买了,拜买了!”我妈妈说。我知道这些也就几百块钱,根本不够一个闺女回娘家的排场。闺女回娘家该买什么,我也不知道。烟酒那些东西,我家也用不着。只好买些吃的。


    我买了东西放到我妈妈的三轮车上。我妈妈反而不高兴了。


    “我最爱吃鸡蛋花生了,恁多给我买点鸡蛋花生,比什么都强。鸡蛋又好吃,又吃不坏人。蒸着吃,炒着吃,怎么吃都行。你买了这些肉,我吃不下了。我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东西了,不像年轻的时候了,年轻的时候能扒菜,现在不行了。”我妈妈说。


    我说:“我先给你买这些,鸡蛋花生,平时笑笑就能给你买。你自己也能买。”


    黄林军的脸色明显地不高兴了。我不管他,又买了一些烧饼馒头,还买了一包熟菜,放到我妈妈的电动车上,然后,我就跟他一起坐上我妈妈的电动车回家了。


    我这次跟他一起回娘家,带了两千块钱。我心里想,我妈妈以前从来没有给我烧过菜,这回,应该会给我烧一桌子菜吧。就算我拿两千块钱换呢,也能换你一桌子菜吧。何况,这次我弟弟也难得在家。他应该会安排的吧。好歹给我个面子啊。


    等我到了家,才发现院子里空空如也,并没有七碟子八碗,桌子也没有。我们家吃饭一向是没有桌子的,如果在屋里吃呢,那就是在一个小铁床上搭个木板子。如果在屋外吃,那就是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坐床子上,架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黑色油漆的木板子。这回,天井里,连个吃饭的木板子也没有架起来。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难道饭菜都摆在屋里了?我妈妈真的没有提前准备?


    我跟黄林军一起站在大门口儿,正在纳罕。这时候,只见我妈妈走到了屋里,在床底下开始“哗啦哗啦”地翻找碗。不一会儿,我妈妈弯着腰,吃力地从屋里捧出来一摞碗,一摞布满了历史的尘土的碗。她弯着腰,小心地吃力地抱着那摞碗从屋里走出来,朝天井的井台子走来,准备去洗。我真地有点生气了。平时不给我做菜也就罢了,现在我带着新婚的老公第一次回娘家啊,你个当妈的居然连个热菜都没有给我烧。这就算闺女婿不生气,闺女也生气了啊。黄林军也不吭声,有些郁闷地站在那里。


    一时,我们两个都杵在大门口儿那里。


    我有些赌气地说:“妈妈,要不俺走吧。”


    我妈妈皱着眉头有些央求地说:“恁吃点饭儿再走吧!”


    我也不好太跟我妈妈赌气,毕竟我千里迢迢地过来的。我就拿出来我买的熟菜,让我妈妈来一起吃饭。


    我妈妈说:“我清起吃饭吃地晚,现在吃不下,恁先吃。”


    我就跟黄林军一起吃了起来。毕竟是饿了,我们竟也吃地蛮香的。


    我们吃着饭,我妈妈煞有介事地说:“我知道你会买,所以我没烧饭,天热。咱家又没有冰箱。”我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想,你总是会为自己找借口,做事儿做成这样儿,太说不过去了。这会儿,还在为自己辩解呢。把自己的邋遢抠门懒惰说地很有道理似的。


    吃完饭,我们坐在天井里,帮我妈妈剥着蒜,跟我妈妈说说话,我妈妈竟也谈笑风生,对午饭的事毫不在意。在她心里,她对女儿就应该这样的吧。或者,在她心里,省一顿饭钱加做一顿饭的功夫,怎么说都是很划算的。反正女儿女婿是无所谓的。在她的心目中,反正自家女儿是女的,是女的就不怕没人要。她为女儿做地不好也没什么的。大不了离了婚再找。


    傍晚,我妈妈拿出十个鸡蛋,一个个地打在碗里,准备给我们烧个鸡蛋汤。


    我妈妈把鸡蛋打在碗里,两只手各拿着半个鸡蛋壳子,对着碗口儿,像是音乐指挥家打拍子似的,又像是赛龙舟的选手划桨似的,很有节奏地一甩一甩,甩上足足有七八次,直到把蛋壳里残留的蛋清全部甩下来。再去打下一个蛋,打完了继续甩。


    黄林军看着我妈妈这样反复甩蛋壳的动作,又看了看我。我知道我妈妈那动作确实不好看,显得很抠门儿。但是碍于我妈妈的情面,又怕打压她的积极性,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妈妈不知道,还以为她甩蛋壳的动作很优雅很好看,她笑着歪着头儿看看我,继续一下一下地跟划动船桨似的很有节奏地甩着。


    我妈妈烧了鸡蛋汤,炒了一盘子芹菜猪肉,又炒了一盘子豆腐,一盘子豆芽子。饭是大馒头。都是我买来的。这对我妈妈来说,已经是她招待女婿的最大的诚意了。


    食物毕竟是能给人好心情的。黄林军喝着鸡蛋汤也笑了起来。喝完鸡蛋汤。我们帮我妈妈剥剥蒜就去找宾馆了。我家是没有地方住的,那样跟老鼠洞一样的地方,就算我能住得下去,黄林军也住不下去。


    走在路上,黄林军跟我说:“见到你妈妈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穿皮鞋完全没有必要了。”


    我说:“我就说嘛。我妈就这样,现在挣钱都给我弟弟了。自己一分钱舍不得花,她自己过得跟乞丐似的。”


    他说:“我们那边请人吃饭,豆腐、猪肉早就不上桌了。你妈居然还烧豆腐。”


    我说:“她不知道外面的行情。她平时连一块豆腐都舍不得买。”


    “你给你妈买那么多东西,天那么热,那个肉吃不完肯定会坏。你拿你妈当猪养的!”他愤愤地说。


    我说:“我们这边闺女回娘家,讲究排场。尤其是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别人家的闺女都是给娘家买好酒好肉,买羊腿,买活的公鸡、鲤鱼。我还没买这些呢。我也是难得回来一回,不多买一点说不过去。我们这边闺女回娘家都是要孝敬爹娘的,哪像你妹妹,一家三口回娘家,什么都不带,就带个嘴。”


    他说:“我家不要我妹妹买什么。她小时候能吃我家的,现在也能吃我家的。”


    我说:“那是因为你家是你上成了学,你父母没有负担。我家是我上成学了,我弟弟不行,我妈妈负担重。而且,我们都三四十了,本来就应该孝敬爹娘嘛。老头子老太太把养了那么多年的闺女嫁给女婿,女婿就应该好好感谢岳父母。哪有岳父母反过来伺候女婿的。”


    他说:“我们这边,女婿是娇客。我爸妈对我妹夫好,我妹夫就会对我妹妹好。”


    我说:“我妈妈对你不好,你就对我不好了?这是什么道理?你对我好,还得看在我妈妈对你好的份儿上啊?那我多掉价。”


    我本来打算过四天的,结果只过了三天,黄林军就要回去了。我只好依着他。是的,跟这个黄门老公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妥协的太多了。


    临走的时候,我妈妈红着眼睛跟他说了几句话,我走在前头,没有听地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小苦孩儿!”我知道我妈妈眼泪多,所以她哭的时候我没有哭,我也不想哭。我知道她又拿“小苦孩儿”来说话了。我不喜欢她这样卖惨。作为大闺女,我在我妈妈跟前习惯了克制。而且,那时候,我自以为自己可以过得很幸福。


    等我们走远了,黄林军跟我说:“你妈妈让我不要打你!”


    回他老家的时候,他为了减轻负担,就让我坐公交车,他自己骑摩托车在后面追。我挤公交车一路经过汤庄,汇庄,再经过朱庄,最后才到了他们镇上。他还没有到。我就站在那儿等他。


    我每次回他家,都喜欢去他家镇上的超市里给他妈妈买东西。


    “我们去超市给你妈买点东西吧!”我说。


    我一买东西就喜欢多买。我围着货架上的那些月饼转着,什么椒盐的、五仁的,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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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买上一些。


    “不要那么多!不要买那么多!”他不耐烦地在一边催促着。


    “没事儿!多买几个!你妈妈吃不完可以给她的老姊妹吃!”我说。


    我去菜场买猪肉,看着挑了一块最大的猪肉带到他家。等他妈妈干活回来,她拿着菜刀去收拾那块肉,准备做饭。


    “哈哈,小宋买了一块猪脖子肉。”他妈妈说。


    我说:“你是怎么看出来是猪脖子肉的?我怎么不会看?我还头一回听说猪脖子肉呢。”


    他妈妈说:“在这里呢,脖子后头,藏着呢。”我把那块肉翻开一看,果然,背面还有白白的猪毛,是不太好的一块肉。


    我说:“我不知道这是猪脖子肉,那个卖肉的也没跟我说。”


    老太太笑着说:“卖肉的怎么会跟你说,你们年轻人哪里知道这些。”


    老头子烧锅,老太太站在锅台前炒菜,我站在锅台前看着。


    老太太把一盘子青菜倒进了锅里,翻炒几下,用小碗倒进去一点水:“倒点水,炒出来的菜嫩!”


    她把青菜盛出来,鲜鲜绿绿地,盛在盘子里。锅里倒点油,又开始煸冬瓜。


    “这个冬瓜打算怎么烧?”我问她。


    “烧汤!”她说。


    我问她:“烧汤也要煸一下吗?”


    她说:“要煸的,越煸越香!”


    她转过头对黄林军说:“小宋爱吃红薯粉,我那天跟你爸爸一起烧锅熬的红薯粉,马上烧给小宋吃!”


    我说:“嗯,妈妈跟爸爸都会烧菜,烧的菜很好吃!”


    我们把菜一盘盘地端上桌,老太太用大碗给我们盛了汤,又给老头子单独盛一碗汤,放在他的跟前:“呐!这是你的!”


    老太太很贤惠,又不造作。我很喜欢这种风格。后来,我对端午也是这种风格。可是,端午没有老头子那种担当和智慧,里里外外全是我一个人。我的贤惠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抱怨,让我全部的付出都变得一文不值付诸流水。


    吃饭的时候,她妈妈说:“小军,你不是喜欢吃鱼嘴吗?”


    他顿了顿,就去夹鱼嘴吃。我是第一次知道,鱼嘴也好吃。


    他爸爸说:“这小鲫鱼是自家塘里的。前几天抓的。”


    我说:“你们烧的小鲫鱼好吃。我烧鱼就不好吃,一股子土腥味儿。”


    他爸爸说:“拿刀在鲫鱼的背背上刮刮,去去黑水就好了。”


    我说:“哦。我以前还不知道呢。”


    她妈妈看看盘子里,还有两块猪脚,就用筷子指着盘子说:“还剩两块猪脚了,小军吃这块,小宋吃这块。”


    我说:“你吃饭吧,妈。不用分。”


    她妈妈两眼痴痴地看着他,低头夹起了两根韭菜,再看着他,伸出下嘴唇,把韭菜填进自己嘴里。


    我看看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儿子,没有功夫看我,偶尔,那眼神向我投来不屑的一瞥。


    饭后,他父母戴上斗笠去田里忙活去了。


    “我们去干活儿去了。你们在家里玩啊,小宋。”他妈妈说。


    “我们也去帮忙吧?”我说。


    “不用你们去。你们哪能干活儿。”他妈妈说。


    只有我跟他在家里了。我买的大红礼盒放在他家的堂屋里的地上。他双手插兜,转来转去,闲得没事,就去拆我买的那个礼盒。


    “你别拆了。”我说,“留给你妈妈。她自己吃也行,送人也行,给你妹妹也行。你给拆开了,她就不好办了。”


    “啊?你不是买给她吃的啊!”他惊讶地问我。


    我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是随便她处理吗?有的老人家不喜欢吃这些营养品,她也许有其他的用处呢。亲戚间互相走动,她可以拎了去,挡个事儿。她心疼她闺女,也可以拎去给你妹妹。”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是买给她吃的啊?”他说。


    “我连她给她闺女都舍得,我还舍不得给她吃啊?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啊。”我都对他哑口无言了。我委屈地都要哭了。


    我说:“幸好你妈妈通情达理,否则,婆媳之间没事儿都被你整出事儿来了。”


    正说着,他妈妈从地里干活儿回来了。


    “别哭了。”他笑嘻嘻地说。


    我还是忍不住跟她妈妈说了。


    我说:“我正跟他掰扯呢。他要去拆那个礼盒。我让他不要拆,我说随便你自己处理。他就说,我是不想给你吃。”


    他妈妈笑着说:“没事的。”


    他爸爸听了也正色说:“小宋说的也有道理嘛。”


    我说:“是的呀,为什么我跟你们两个老的都能说地通的道理,跟他就说不通呢。”


    快过年的时候,他陪着我回了一趟老家。我去我妹妹家找她玩的时候,就见我妹妹抱着她的小儿子,两个小女孩儿站在一边儿。我妹妹终于生了男孩儿了。


    大响给他取名叫乐乐。这个小男孩儿救了我妹妹的命,她终于不用再生了。


    两个小女孩儿在房间里皮着。我跟我妹妹一起说话。黄林军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偶尔看看两个小女孩儿,傻笑一下,不怎么说话。


    “我们说话你听得懂吗?”我问他。


    “听不懂。”他说。


    小男孩儿要吃奶粉了。我妹妹去一个箱子里拿出来一袋奶粉来,放在茶几上,冲给他喝。


    “弟弟喝奶!我喝甜!”老大雪寒蹲在茶几旁跟我说。


    “雪寒爱喝糖水吗?”我问我妹妹。


    “什么哎。人家这么大的小孩儿还吃奶呢。俺这个是吃不起奶粉了,就只给最小的乐乐吃。两个小女孩儿就喝点糖水。乐乐吃的奶粉都是批发的,一包包的,跟洗衣粉似的。就这样,老嫲嫲还不想给吃呢。弄点儿钱都给老头儿住院了。老头儿得了肺气肿,三天两头儿地住院。老嫲嫲有钱给老头儿住院,没钱给乐乐吃奶粉。老头儿吧,跟换了魂似的,他现在不能上街卖菜了,天天搁家里找我事儿,跟我吵架。把我气地要命。就这样,我中午做了饭还得给他送去。”


    我说:“恁老公公刚开始不是对你蛮好的嘛。怎么现在天天跟你吵架的。”


    我妹妹说:“老头儿不是得了肺气肿了嘛,天天搁家。他看我年纪轻轻的搁家带孩子,他老婆子年纪大了,还得上街卖菜,他觉得我搁家享福了。他就天天找我的茬儿。”


    我说:“你搁家带三个孩子,又得洗衣裳,又得烧菜烧饭。你哪里享福的?”


    我妹妹说:“老嫲嫲一开始也试过,让我去卖菜,她搁家里。不行!家里这一摊子活儿,她忙不过来。她宁愿去卖菜。她上街卖菜,她往那一坐,什么事儿都不要管了。以后三个小孩儿上学接送辅导还得是我。老嫲嫲不识字,也不会骑电动车。”


    我说:“老头儿跟你吵架。你使劲儿跟他吵啊?你气死他。现在哪还有老公公天天找着跟儿媳妇吵架的。”


    我妹妹说:“老头子有那么多闺女、闺女婿,比我大恁多,都护着小老头儿,我哪敢跟他吵啊?我又要忙家务,又要忙孩子,老头还找我事儿,我天天被老头子气地哭。”


    我说:“大响不向着你吗?”


    我妹妹说:“大响没什么用。他从小被他爸妈跟他几个姐给压怕了。他遇事儿一点儿不向着我。反倒是俺老婆婆,还装模作样地安慰安慰我。俺娘们儿俩个从来都没吵过架。”


    我说:“她安慰你都是假的。她要是真地心疼你,就会管住小老头儿,让他不要跟你吵架。她看着小老头儿天天找你的事儿,把你气地哭,她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呢。”


    我妹妹说:“是的,我心里有数。”


    我说:“你做好饭自己带着小孩儿吃,你还给老头儿送饭啊?你别管他。”


    我妹妹说:“那哪行哎。人家老嫲嫲能愿意啊?她去卖菜,我搁家做饭能不给老头儿吃啊?我就当做好事,替小孩儿行好行善了。”


    我说:“恁老婆婆掌握着财政大权,怎么花钱,给谁花钱,都是她说了算。你又不当一分钱的家。她这样也太过分了。你搁家带孩子不花钱啊。你早上给小孩儿买个包子吃吃,也得花钱啊。她给你点钱,你给小孩儿花花也方便啊。”


    我妹妹说:“每逢小孩儿生了病,我提出来要给住院,她都不想答应。人家的小孩儿都给报了班儿,学游泳学舞蹈,她什么班儿都不给报,就让我自己搁家里辅导辅导。”


    我说:“大响也是的。他挣了钱都给他妈,一分都不给你啊。你都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了,他还对你这样?他这哪是跟你一心啊?你不跟他闹的?现在,哪个女人不管钱啊。不上班搁家里带孩子的女人多的是,人家老公挣了钱也都交给她。”


    我妹妹说:“都三个孩子了,闹又怎么样。还能离婚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家有的人还没结婚来,有的结婚了还没有孩子来。我比她们还强来。”


    两个小女孩没有人问,在沙发上蹦来蹦去。沙发黑地脏地一塌糊涂。老二跑过来缠着我,让我抱。


    我把老二抱过来说:“我要好好抱抱老二,老二缺抱。”


    老大看着她妹妹被我抱,也眼巴巴地等着我抱,我把老大也一起抱在怀里。一边儿一个。姊妹俩儿在我怀里打闹着。


    我说:“两个小丫头儿也可怜的。这么大还是众星捧月抱着搂着的时候。就因为姊妹多,大人都不怎么抱她们了。”


    我妹妹说:“到底是亲大姨,亲小孩儿。人家她几个姑来,小孩儿要抱,人家都不抱,嫌脏。”


    二丫头特别皮,她像是一只猴子似的在我的身上爬上爬下。等我把小孩儿放下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原本干干净净的羽绒服上一道道儿的,黑黑的,油光透明了。


    我说:“回头我得把我的羽绒服擦擦,否则出不了门儿了。”


    我妹妹说:“我就说吧。俺家小孩儿皮,到处爬。人家几个姑都嫌脏,不抱。你这回信了吧?”


    过年的时候,我们又回了他家。我准备了一个蓝色的大旅行袋子,把我们的衣服装地满满的。他拿一根绳子勒在他的摩托车后座儿上。


    “来!你上来吧!”他说。


    我挣扎着想坐上去,可是根本挤不下。


    “哎呀!太挤了。”我说,“要不,我还是坐公交车吧。你自己骑摩托车。这样轻松一些。”


    “行!你到了,在车站附近等我。”他说。


    过年了。闲来无事,他的二叔、二婶子,三叔、三婶子,有空儿的时候,都来他家院子里坐坐。他家的屋檐下,摆着一张张条凳,大家一起坐着嗑瓜子、说话。他家的窗台上,放着一个个印着红双喜的小茶杯。里面是他妈妈采摘、炒制的春茶。地上是大家嗑出来的瓜子皮儿。


    他窝在房间里看电视,他以老实人自居,知道他的人都知道他老实。他不爱说话。他让我出去,跟他的那些叔叔、婶子说话。他自己像个大姑娘,倚在炕头上看电视。


    二婶子家的女儿早就出嫁了,二婶子的儿子在外面做工,小孙女七八岁了,长得甜美可人,名字叫小糖糖。小糖糖的妈妈是个大美人儿,可惜不会说话,说话要“啊啊”地打手势。她看到了我,“啊啊”地跟我打手势,竖起她的大拇指。我知道我不如她漂亮,也不如她会打扮,她朝我竖起大拇指,算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对新来的妯娌的认可和赞赏。这个妹妹除了不会说话,倒是比一般人都要热情,开朗。她带着她的女儿,用手机放着音乐,跟她女儿一起跳《小苹果》,她比其他人都要健康、欢乐。


    三叔家的儿子也来了,他穿着蓝色的羽绒服,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运动鞋。那高高的身材,白皙的脸庞,斯斯文文的脸蛋,让我吃了一惊。这漂亮的大男孩看起来像个高中生,没想到是他三叔家的儿子。


    “三叔和小婶子是姑表亲。都是小婶子她爹做的主。老头子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要把我闺女给我自己的亲外甥,等我老了好有人给我养老。”他妈妈说。这对表兄妹生下的儿子,就是这个看起来一表人才的小兄弟。这个小兄弟乍看与常人无异,只是听说脑瓜子不太灵敏,不识数,也经不起事儿。


    “小兄弟现在干什么?”我问她。


    “他现在就在家里,哪有什么事儿。有时候跟着你小叔叔去外头打几天工。他自己不识数,还得人看着他。”他妈妈说。


    三婶子不说话,她生的小头小脑,黄脸膛,病病殃殃,几缕焦黄的细细的头发常年飘在两鬓上。她穿着红色的羽绒袄,眯着眼睛,头往前伸着,坐在条凳上。


    他妈妈跟三婶子说:“人家民政局的来了,你把头发一散,把唾沫往脸上一抹,你去找救济啊。人家看你跟神经病一样,人家好给你救济啊。她好!听说民政局的来了,把头发梳地光光地,打扮地比平时还好。人家一看,你好着嘛,哪个还给你救济哦。”


    三婶子还是木吃木吃地坐着,不吭声。


    他妈妈继续说:“我们一起去吃酒,说好了,我们是老年人,没钱,每个人给新娘子二百。到了她,她把红包拿出来,三百!她给人家三百!她是真有钱!人家新娘子知道你是老几?人家也就在席上喊你个婶子!要是平时在大街上遇到你,还以为你是神经病来!”


    三婶子还是闷闷地不说话。


    我说:“三婶子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


    他妈妈说:“老实人!就是对自己家人有点子,对外一点没有办法!”


    我说:“黄林军也是老实人,也不爱说话。”


    “老实人哎!”他妈妈说,“他不像别人,话多!”得,她这是在讽刺我呢。我话多。我倒是希望躲在你儿子的身后,看你儿子雄风满满,去跟人家吞咽吐雾、推杯换盏,我乐得做一个满眼崇拜的娇羞的小女人,可是你儿子不行啊?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都不怎么讲话,高兴了,“咿呀咿呀哟”地,细声细气地,跟个大姑娘似的,跟人家说两句。不高兴了,一声不吭,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气若游丝,有气无力。身心一体,他不爱说话,他只是简单地不爱说话吗?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因为气氛好,我俩的感情难得地骤然升温了一下,大年三十儿,我们跟他爸妈一起去镇上赶集买菜的时候,我们破天荒地把手牵在了一起。他妈妈也是难得地看到了,她骤然变地神思恍惚起来。她面色低沉,闷闷不乐,失魂落魄地在各个菜摊子跟前飘荡着。


    “小燕要来超市买东西了。我去找小燕了。”她惶惶不安地说。她像风中飘飞的蓬草一样飘进了街头的一家小超市。是的,她仿佛失去了精神支柱一样,是急需另一个精神支柱来支撑她脆弱的心灵的。那一刻,我突然很同情她。


    年后,三家老兄弟互相请客吃饭。午饭是十几个冷菜、热菜,菜品也不怎么讲究,有的可能是请外戚吃饭剩下的拼盘。晚上,还是吃剩下的菜,再炒几个素菜来拼盘。饭大多是面条。


    三婶子家吃地不同,她给我们吃的是馄饨。三婶子对人实诚。


    我说:“三婶子,你给我们吃这么多馄饨,光包就得费不少功夫吧。”


    三婶子说:“没事儿,我裹了一冰箱。”


    一个晚上,糖糖的奶奶着急忙慌地把糖糖带到黄家来。


    “今天晚上,跟买买睡。”她对糖糖说。


    “哑巴要来找她。” 糖糖的奶奶跟黄林军他妈妈说。我们一听就明白了,糖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糖糖的奶奶这是怕糖糖被她妈妈找了去。


    “去吧。到里间睡觉去吧。买买一会儿就过来。”他妈妈跟小糖糖说。


    糖糖已经七八岁了,对她的大奶奶也很熟,没什么抗拒,很听话。


    “小糖糖爸妈怎么说离就离了的?”我问他妈妈。


    “小糖糖她妈妈一直就想分开住,不想跟她婆婆住在一块儿。小糖糖的爸爸哪有那本事再给她买套房子啊?就这样,哑巴还是得跟她婆婆住在一块儿。哑巴想开着大门外的电灯,二婶子说是招蚊子,怕浪费电,非不让开。婆媳两个人打了起来。你二婶子吧,也是的,你说你跟个哑巴计较什么的。最后小两口儿离婚了。”他妈妈愤愤地说。


    小糖糖的妈妈离开了这个村庄,撇下小糖糖,跟着她奶奶。儿、媳离婚,婆婆反正是无所谓,得到了小糖糖的唯一抚养权,重新自由自在地做起她们家唯一的女主人。就是不知道她孤单的儿子和孤苦的孙子到底受不受罪。


    “小孩子还是跟着妈妈好啊。”我跟他妈妈说。


    “哪能跟着哑巴啊。”我前婆婆说,“哑巴在外头漂的。小糖糖跟着她,会被她带坏的。”


    “糖糖的爸爸在哪儿呢?”我问他妈妈。


    “他,老实人一个,在大城市里修地铁。小糖糖就跟着她爷爷奶奶。眼下,学校里老师布置作业,都是在手机上传达。小糖糖的爸爸不在家,两个老的哪里懂得这些。二婶子托了她亲戚家的一个小男孩儿,来给小糖糖辅导作业。那小伙子也是不上心。再说了,人家小伙子自己家没事啊?他妈妈还得了半身不遂了。他哪有心情来天天给小糖糖辅导作业啊。”


    糖糖不声不响地跟着她大奶奶睡了。一宿无话。只是不知道糖糖的妈妈,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是怎样着急地寻她的心肝宝贝呢。糖糖的心里,有没有想过她的妈妈?她在奶奶的悉心教导下,也许忘记了自己的妈妈的好,也许不知道想妈妈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对于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说,也许是好的。


    5.子嗣问题


    他说要去检查身体,我那时还刚三十出头,还不着急有子嗣,就稀里糊涂地陪他去。到了市里的医院,我陪着他排队、挂号,穿梭在医院的南楼和北楼之间。我是转向的,我只是跟着他走,我自己并不清楚任何一个科室的坐标。我是后来才知道,等我有了孩子,我才知道,这所医院的儿科很好。也是在后来,我抱着我初生的孩儿,经常来这个医院,并且娴熟地穿梭在南楼和北楼之间。


    他去查了精子质量,好像不理想。医生拿着彩色的化验单子给他看。我跟他一起,低头看着那化验单子,那单子上是为数不多的游动的或是死去的小东西。


    “成活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要想怀孕至少得百分之七十。”医生说,“高血压也影响。”


    他同时也去检查了那器官的功能,得出的结果是:器质性炎症囊肿。


    他跟我说过,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单位突然通知他要紧急审稿子,他连夜赶工,坐地太久了,那里面进了风寒,有了炎症。


    他开始网购很多药,玉米须,番茄红素,赛尔斗丸——大颗大颗的黑色的药丸子,放在他的小房间。


    我说:“光吃药没用,不行,我陪你去做个手术吧。说不定做个手术就好了。”


    他说:“不能做手术,万一手术失败了,就彻底拉倒了。”


    我说:“你血压不好,以后出去吃饭,他们让你喝酒,你就别喝酒了。你就说,你老婆不让你喝酒。”我满以为我是出于关心他,主动背锅,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给他找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哪知,他不满地说:“你算什么!”


    是的,在他心目中我不算什么。我既然不算什么,也就说不动他,他凡事不听我的。


    我们还是正常过日子。常常,我两手拎着重重的蔬菜水果回家,累地要命,到家了,进了门儿,他看见了,也不伸手接一下。


    因为下班以后再烧菜,要等很长的时间。为了让他一下班就可以吃饭,我都是早上买好排骨或是猪肉,中午回家炖。我自己啃着馒头看着锅,中午就把荤菜烧出来。晚上炒个素菜就行了。


    晚上,他下班了,看见我在烧菜,一时感觉很是满足,就跳起了舞:左边的腿站立着,右边的大腿频繁地抬起来,双手同时朝下,手指抓握,再松开,嘴里唱着“咿呀哟!咿呀哟!”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只觉得他那几下舞蹈有点娘。后来才知道,那分明就是个娘炮。


    他让我学着炒菜、做饭,他在客厅坐等,我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有时,锅盖儿“嘭”地掉在地上,有时,铲子“哗啦”掉到地上。他不去帮忙,他大概是听取了他妈妈还是哪个同事的高见,坚持让我一个人干。都说家务活儿,谁干习惯了谁就一直干。


    他对食材还要求很严,我那时候不懂得洋韭菜和本韭菜之分,有时候买了洋韭菜,他吃着饭,就告诉我:“要买本韭菜,洋韭菜不好吃!”


    我说:“你知道本韭菜,你又不去买。我辛苦买菜,还要被你数落。”


    他就说:“不批评你,你怎么进步呢!”


    我说:“唉,我天天买菜烧菜,还出力不讨好,跟个老妈子一样。”


    “你能跟老妈子比?”他义正词严地说,“你比老妈子假远了。要么干,要么不要抱怨。抱怨了等于白干!”


    到了他家的时候,我跟他爸爸妈妈说起这事儿。


    我说:“每天下班以后,都是我去买菜。他自己不买,还挑三拣四的。嫌我买的是洋韭菜,不是本韭菜了。”


    他爸爸还对我的辛苦表示理解:“那有什么好挑的?买什么吃什么吧。”


    他妈妈照旧是维护他:“洋韭菜本来就不好吃嘛!”听老太太的语气,是嫌弃我对他的儿子伺候不周了,我没有她会伺候她儿子,所以她言语间充满了对我的不屑和不满。


    她妈妈很关心地问他:“早饭怎么吃的?”那语气,好像是她儿子还是个孩子,落在一个晚娘的手里,他的亲生的娘生怕他受到虐待似的。


    我说:“我们早上来不及煮粥,都是去单位吃早饭,或是在上班的路上买个包子吃吃。”


    “那怎么能行啊,你们要自家煮粥啊!”他妈妈说。


    “我们习惯了,我们同事都这样。早上着急忙慌地,来不及!”我说。


    “那你们不会五点钟就起来煮粥吗?”他妈妈说。


    我说:“谁能起那么早啊!太辛苦了,起得太早了受不了!我们起早贪黑地上班,缺乏睡眠,五点钟正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谁想起啊。”


    “我们那些做工的都五点起!”他妈妈说。我明白他妈妈的意思了,她是想让我五点钟起来给他儿子煮粥呢。也不知道在跟我结婚之前,她儿子是怎么吃的。怎么自从有了老婆,一个工作快二十年的年近四十的男人突然就变得无法自立了。


    我就故意跟他说:“你妈妈说要五点起来煮粥,你看,咱们谁五点起来啊!”他也觉得她妈妈对他的偏向太明显,就不吭声了。


    他妈妈和颜悦色地说:“做饭都是女人的事,男汉子,哪有干活儿的!你以后说话做事儿都要让着他。”


    人都说找个比自己大的,知道心疼自己。可是我找了个比自己大的,不但不疼我,反而跟我耍老资格。生活上,他倚老卖老,让我照顾他。吵起架,他仗着比我大,盛气凌人,以大欺小。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应该让着他,论性别,我是女的,他是男的。论年龄,我是八零后,他是七零后。论工作、论学历,我都胜他一筹。难道不应该是他让着我吗。


    晚上,他窝在房间里看电视,我还在外头洗漱。地上,放着一盆他换下来的衣服。我抬腿儿从那盆子上迈过去。


    他妈妈说:“男汉子的衣服,女人不能迈过去的。要绕着走。”


    他在房间里喊我,要我给他倒杯水。我用我的杯子倒了,端给他。


    她妈妈温和地笑着对我说:“你别把你的感冒过给他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虽然年近四十,但是在他妈妈眼里还是个宝宝啊。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他妈的就是个妈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