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淼淼用最简洁的语言给梁丘做了解释，飞快地结束了话题。


    梁丘还想再聊几句，但看见对方不耐的神色，生怕说多了惹人厌恶，只好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的位置，眼睛却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余淼淼的一举一动。


    他看见余淼淼凑近那个老男人江澄一，握住他的手，说了什么，眉心微微蹙着，有点担忧的模样。


    在公司里，面对再大的危机，淼淼姐也从来不会露出半点忧虑，而是冷静地调兵遣将、发号施令。


    那种理所当然的自信和毫无畏惧的气度实在令人心折，任谁都会对她的能力和风采心悦诚服，这当然也包括梁丘。


    他从未想到，淼淼姐居然也会露出这幅神情。


    可是……


    梁丘心里酸酸的。


    可是他也好想让淼淼姐为自己担心啊。


    可恶！


    梁丘恶狠狠地戳着盘子里的羊排。这个老男人真是不识抬举，面对淼淼姐的担心，居然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太敷衍了吧！


    如果是自己，一定会拍拍胸脯，让淼淼姐不用担心，无论什么事他都可以解决，顺便展示自己的能力，这样一来，自己在淼淼姐心中的地位，就会变高，余淼淼也会对自己更好了……


    梁丘沉浸在美好的畅想中，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他余光看见江澄一站了起来，向外走去，他想了想，也跟上去。


    余淼淼看着江澄一离开的背影，蹙起的眉心并未消下去。


    刚才，在江澄一的身上，早上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出现了，她十分确定对方的情绪不好，可询问又只得到“没事”的结果，为了回避，还借口要去卫生间！


    这只能说明，江澄一有什么事瞒着她，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事。


    十几年来，这种事极少出现，不得不让余淼淼忧心。


    她正想追上江澄一，喝醉的CFO又凑过来，握住她的手泪眼汪汪地追忆公司发展一路上的不容易，痛骂不做人的甲方，她用尽手段，好不容易把醉鬼打发掉，终于能够出去。


    -


    江澄一站在洗手池前。


    酒店明亮的灯光把他脸上的种种缺陷照得纤毫毕现。


    不再光滑，有了色素沉淀的皮肤，因为脂肪流失，颧骨更加突出、脸颊更加瘦削、眼窝更深、嘴角和下颌角之间也有了一道阴影，还有……眼角的皱纹。


    作为一名医学从业人员，他无比了解自己身上的每个变化，可以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每一天都比昨天要多上一点时间的痕迹。


    但在今早此之前，他一直努力催眠自己，这些不过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变化，与衰老无关。


    可眼角的皱纹是那么刺眼而丑陋，像一把锋利的刀，割开了他努力粉饰的虚假表象，让江澄一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


    他是人类，他正在老去。


    无可避免，无可阻止。


    而余淼淼还是那么年轻，她的人生才过完不到十分之一。


    也许现在，他和余淼淼还勉强称得上一声相配。


    可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的头发花白、脊背佝偻、步履迟缓、皱纹丛生，他们变得更像父女、更像祖孙，而绝不像夫妻或恋人。


    皱纹只是残酷未来的最初预兆。


    江澄一当然相信余淼淼依然爱他，可那时候垂垂老矣的江澄一又有什么资格配得上余淼淼的爱呢？


    或者更极端一点，变成一抔黄土，埋在地里的江澄一，只会是余淼淼的漫长生命的累赘，而非爱人。


    江澄一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咬牙，重重锤了一下大理石池面，几缕血丝顺着水迹逸散。


    沉闷的撞击声在室内回荡。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他闭上眼深呼吸，把纷乱的情绪压回心底，再睁开眼，又是那个冷淡平静的江澄一。


    刚才的失控仿佛错觉。


    他有条不紊地冲掉血迹、整理衣服，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笑眯眯的声音，“江叔叔，你也在呀。”


    江澄一没有回头，因为镜中已经映出梁丘令人生厌的身影。


    他低头洗手，直接忽略这个人，余淼淼不在场，他也没必要再装出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


    梁丘却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江叔叔，你知道吗，淼淼姐是我一直以来追逐的目标。”


    “从10岁接触编程起，YM就是我心中最崇拜的人，知道她要创业后，我第一时间联系她，才抢到了这个投资人的位置。”


    他的声音变得柔软，“真正接触了淼淼姐，我发现她跟我想象中的那个人很不一样，她比我想得要更厉害、更优秀，编程只是她许许多多优点的其中之一。”


    他看向江澄一，“公司上市只是一个小小的起点，淼淼姐会走得更远更高，让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名字，而我会陪着她一起到达顶点。而你，”


    他终于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蓝眼睛不屑地望着江澄一，“你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授，年纪又大，又和淼淼姐没有共同语言，怎么配上的这么优秀的淼淼姐。”


    江澄一不紧不慢地擦干手上的水分，这才看向梁丘，一字一句，“淼淼不是物品，不需要人来决定谁配得上她，配不上她。”


    梁丘气急，“你乱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关心淼淼姐，不想她被你这种老男人拖累，她值得更好的人！”


    “谁是更好的人？”


    “反正不是你！”


    “不是我……”


    江澄一抬头，定定地望着梁丘，“难道是你？”


    梁丘忽然卡壳，脸色瞬间变得通红，仿佛要冒出蒸汽，他慌乱地摆手，语无伦次，“我、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不要乱说，我只是、只是觉得……”


    然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够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闯入两人之中，他们一齐抬头望去，看见站在门口的余淼淼。


    余淼淼不善地看向梁丘，显然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梁丘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声音小小的，“淼淼姐……”


    “梁丘。”


    她走到年轻人的神情，第一次这么郑重而严肃地叫他的名字。


    梁丘立刻慌乱起来，他隐隐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想也没想就道歉，“对不起，淼淼姐，我不该——”


    余淼淼打断他，声音很冷，“是谁允许你这么评判江澄一？”


    “江澄一是我的爱人，他不需要跟别人比较，也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因为我只会和他在一起。”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怒意，这愤怒把梁丘烧得手足无措，想说点什么来辩解，却又不敢。


    余淼淼的话还在继续：“我不需要一个外人来对我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


    “梁丘，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公司的投资人。如果我再发现你这样对待我的爱人，我不介意换个投资人。”


    说完，她拉着江澄一，走出洗手间。


    梁丘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


    他四肢麻痹，心脏疼得要命，就好像在刚才，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他却还没有搞明白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脸颊凉凉的，他伸手一摸，发现是眼泪。


    -


    余淼淼扯着江澄一往电梯的方向走。


    江澄一问：“不回宴厅吗？”


    她气鼓鼓的，“回家，不想再看见那个人！”


    她连梁丘的名字都不想说。


    到了车旁，她打开后排的门，把江澄一推进去，坐在他的腿上，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你今天一直不开心，是因为他吗？”


    她的脸上是纯然的担忧。


    江澄一望着余淼淼，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未曾开口。


    爱人的话让他既高兴又难过。


    高兴是因为余淼淼给他的爱一如既往地坦诚而热烈，会在外人面前那么不留情面，只为了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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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他，会关心他的一点小小情绪变化。


    难过是因为自己无法回报给对方同等的坦诚。


    他为自己的不断衰老而焦虑恐慌，而这些可笑的想法，却羞于诉诸于口。


    最终，他紧紧抱住余淼淼，把脸埋在她的颈弯，沉默了许久。


    余淼淼像是也感受到了什么，环住他的脊背轻拍，不甚熟练地安慰，“不要难过。”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江澄一终于松开余淼淼，他笑起来，“谢谢淼淼，我只是突然感到有点难过，现在好了。”


    “骗人。”


    余淼淼戳破他的谎言，“你现在明明也很难过。”


    江澄一苦笑一声，“为什么淼淼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很敏锐呢。”


    “因为是你，所以能感受到。”


    余淼淼捧住江澄一的脸，认真地望着他，“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你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江澄一感觉喉咙发涨，他知道自己应该把这件事敷衍过去，余淼淼那么相信自己，是不会过多追究的。


    作为妖怪，她决定与自己这个人类在一起，就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又怎么好意思把这点小小的苦恼说出口呢?


    可是……不应该对淼淼说谎。


    江澄一这么告诉自己，但他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他再也无法独自忍受这些恐惧。


    他已经怀着恐惧度过了许多年，因年岁的增长而愈加惶恐，偶尔深夜会被可怖的梦境惊醒，他只能抱紧余淼淼，抱紧他唯一的慰藉，低声诉说，却不敢真的把人吵醒，直至天明。


    但现在，他突然就想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清醒的余淼淼。


    最终，江澄一声音沙哑地开口：“淼淼会嫌弃我变老了吗？”


    余淼淼郑重地对待这个问题。


    她打开车顶灯，在暖黄的灯光下端详对方，最终回答：“我很喜欢，一点都不嫌弃。”


    34岁的江澄一确实与20岁或25岁有了不小的变化，但余淼淼只感觉对方变得更好看了。


    “十年后呢？”


    余淼淼想了想，“再过十年你就44岁了，应该也很好看。”


    “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后呢？”


    江澄一惨笑一声，“我会慢慢变老，最终成为一个糟老头子，丑陋至极，淼淼跟我在一起，只会受到无数的揣测，变成大家眼中的异类。”


    余淼淼神色变得严肃，她终于知道江澄一在为什么难过。


    她说：“我们可以搬到山上，或者国外生活，反正我们有很多钱，就算被人议论，我也不在乎，我喜欢的又不是你这个人的外貌。”


    “我早就考虑过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那我死后呢？”


    “……”


    余淼淼没有回答。


    江澄一仰起头，两人额头相贴，他闭着眼，睫毛却在不住颤抖。


    他的声音粗哑，“我原本以为早就说服了自己，可今天我才发现，我只是一直在骗自己不要去想。”


    “淼淼，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我不该靠近你，不该让你知道我喜欢你，不该和你在一起……是不是我们两个不要遇见，才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不是这样的。”


    余淼淼固执地摇头，“我从来不后悔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庆幸能够遇见你。”


    江澄一一瞬不瞬地望着余淼淼，眼中满是不舍和难过，“可是我很快就会死掉，未来还有那么多年，淼淼，你该怎么办呢？”


    正是因为从不怀疑余淼淼对自己的爱，所以才更痛苦和后悔。


    “不要再说了！”


    余淼淼心脏疼得难受，却不知怎么去安慰，干脆用吻堵住他的嘴。


    她的力气用得很大，血腥味瞬间弥漫在两人的口腔，可谁也没有呼痛，只是不约而同地加深了这个吻。


    不知是谁揽住了谁，两人一齐倒在坐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