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刻，忠武侯金归鸿才踏着夜色归府。他并未直接去用膳，而是先回了书房片刻，方才转入宴厅。家宴虽珍馐罗列，水陆八珍皆是朱妙贞精心安排，却因他眉间凝着的沉郁，席间一时无人敢先举箸，连空气都仿佛滞重了几分。


    数盏凉酒下了肚，金归鸿揉了揉眉心，看向宋玉禾，开口道：“今日急召，是为朔风关。”


    金旃面色平静，心已定下。


    身旁的宋玉禾对上岳丈的目光，蹙眉道：“岳丈领率八冀玉燕军驻守明关十二道多年，威震北疆。可自元隆十六年起，岳丈自请分六关兵权予了南宫家千羽军，朔风关正在其中。如今朔风关有变，理当由南宫策将军处置，何须急召岳丈入宫？莫非……此事牵连甚广，陛下有意让岳丈重掌旧部？”


    金旃垂眸，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宋玉禾果然惯会演戏骗人啊。果然和他同谋，是一步好棋。


    提起当年自卸半壁军权给高准一党的南宫策，金归鸿又想起了宋长海，举起酒杯的手一顿。


    他看着宋玉禾那酷似好友的眉眼，不由微微叹气，按下心中苦涩，开口应道：“非为掌兵。是朔风关出了骇人听闻的丑事——朔风关近日有十二家军户相继双腿溃烂，他们察觉是军盐被调换成，便上报守将，却无奈竟是官官相护，状告无门。”


    他顿了顿，语气沉痛：“其中一户姓张的军户，妻子是个烈性女子，眼见丈夫与独子皆已不良于行，求告无门，竟一咬牙，带着联名血书，拖着不能行走的丈夫和儿子，徒步百里赴京。今日丑时，叩响登天鼓，血书直达天听——陛下览罢，龙颜震怒，言道此风绝不可长，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烛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金归鸿苦笑一声：“户部主管盐政的侍郎、大理寺卿、丞相高准，还有我这个虽已不管实务、却仍挂着‘督粮监官’虚职的老家伙，都被一并拎去了太极殿。此事，看似突发，实则棘手得很。”


    金旃与宋玉禾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意味，如同早已对好戏码的搭档。


    金旃夹了一箸嫩笋放入父亲碗中，蹙眉道：“军盐调换，绝非一日之累，所需数量庞大，绝非小吏所能为。皇帝急召，难不成是疑心此事渊源甚早，甚至……怀疑是父亲当年任内留下的隐患，或是……您授意所为？”


    朱妙贞闻言，脸色一白，手中丝帕绞得紧紧的：“元隆十六年至今已十二年了，若真要追溯旧账，哪里能查证个清白？侯爷向来爱兵如子，明眼人一看，就知晓此事定与侯爷无关，何况天子明智？”


    话虽如此，可她却仍旧惊忧交加，幼年时的家中巨变又浮现了出来，吓得她浑身冰凉，不由伸手握住金檀的手。


    金旃沉吟开口：“其实，要厘清时间线，洗脱嫌疑，反而不难。”


    她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瓷杯边缘，轻声道：“毒盐伤人，自有其痕迹。只需简单推算便可明白，若一人已连续食用毒盐长达十二年，毒性深入骨髓，恐怕早就不止是双腿溃烂，必然已有大量伤亡出现。反之，若伤亡是近期集中出现，则说明毒盐换入的时间不长。若是细细推算起来——”


    一旁一直沉默的金檀会意，接口道：“是啊，正如姐姐所想。只需调阅近十二年来朔风关军户籍册与伤亡记录，核对异常病故者，若有疑处，再请旨开棺验尸，毒性入骨与否，一验便知。时间长短，自有骸骨为证，做不得假。”


    朱妙贞神色稍缓，看向侯爷：“是了！如此便能证明非侯爷任内之事！”


    金归鸿听着二女对答，眼底掠过欣慰，笑着说道：“你们想的，陛下也是想到了的——那妇人击鼓鸣冤时，丈夫与儿子已然气绝。陛下在召见我前，已查验了两人尸身，证实体内毒性累积不过两年。如此，也算是洗清我的嫌疑。”


    这么说着，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只是……可惜了这家军户，忠良之后，竟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宋玉禾也开口道：“依《军爵律》的‘士亡法’，在籍军户私离属地乃重罪。这妇人携夫带子，豁出全族性命行此险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看来，这朔风关已是黑云蔽日，苦不堪言。”


    金归鸿怒意难掩，猛地拍案：“若非今日只有南宫策那不成器的幼子入宫，我定要揪着南宫策的脖领子问问他！是如何镇守的边关？竟纵容麾下养了黑心硕鼠，苛虐军户至这般境地！”


    众人皆是面色不忍，低头叹息。


    金旃在桌下踢了踢宋玉禾的小腿，暗示他可以开口了。


    宋玉禾看了金旃一眼，待岳父怒气稍平，才徐徐道：“岳丈息怒。陛下急召岳丈与诸位重臣，想必不仅仅是为了通报案情，更是为了……商议遴选查案之人吧？此案关乎边关稳定、军心向背，主审人选至关重要。”


    金归鸿淡淡道：“太子一方举荐工部侍郎，三皇子一方力推都察院的一位御史。两方人马在御前针尖对麦芒，吵得不可开交。至于陛下嘛……高坐龙椅，听着，看着，却始终未发一言。”


    这局面，看似僵持，实则暗潮汹涌，选谁去查，本身就是一场博弈。


    金旃了然，与宋玉禾的目光再次轻轻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正是他们预料并等待的时机。


    “罢了罢了。朝堂上的风波，自有陛下圣心独断。我们好不容易家里聚在一起吃顿饭，别再让这些事扰得咱们食不下咽，辜负了这一桌好菜妙贞的心意。”金归鸿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满桌的凝重。


    他话锋陡然一转，脸上带上几分笑意，看向对面新婚的小夫妻，“你们俩，前日大张旗鼓地去宝相寺进香求子，这佳话可是传遍了大街小巷啊！若非我被京郊大营的事务绊住了脚，不然，也是要同你们一七去捐上一笔厚厚的香油钱。”


    朱妙贞见侯爷转了话题，立刻顺着话头笑道：“宝相寺的送子观音可是灵验得很。城东李家夫人的儿媳，过门三年无所出，去年去宝相寺诚心拜了拜，结果转头儿，就生了一对龙凤双生子！”


    金归鸿闻言更是喜上眉梢，但思索一下，微微摇头：“双生子还是太累母亲。不过，是男是女都好！”


    金旃看着父亲那模样，活似明日就能抱上粉雕玉琢的外孙儿，绕着膝头喊外祖父了。她心下一暖，也是不由低头笑了。


    金檀抿嘴笑道：“父亲说的是呢。这些时日，姐姐与姐夫伉俪情深的佳话可不止这一桩。我去好些宴会，好些贵女都同我讲起，可是羡煞了不少人。”


    金旃闻言，却是笑意浅了些，说起此事，她就一肚子恼火——女儿家时虽说也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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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些人，可还是依着侯府嫡女的身份好些人家递帖子让我去参加诗会雅集，嫁给他了竟是一次都没有了！都是因为宋玉禾！


    宋玉禾的眼角余光瞥向身旁泰然自若的“盟友”，只见她一副娇羞模样，微微垂首，耳根竟也泛红。


    可他却看到金旃紧捏筷子的手……


    宋玉禾心知她明明恼怒，却装出这般模样，不由觉得好笑——金旃总是说自己爱骗人，可她也是不遑多让。也不晓得上辈子她死遁去了哪里过活，竟是学的一身唱戏的好本事。


    金旃抬起那双水波潋滟的眸子，嗔怪地飞了父亲一眼，顺势将话题引开：“说到宴会——前儿我已收到东宫请柬，参加一月后的太子生辰宴了。”


    往年这类宫宴，帖子照例会送至侯府，但金归鸿多是称病或借军务推脱，鲜少露面，时不时便由金旃代父前去。


    朱妙贞便对着金归鸿开口道：“前日妾身也已收到请柬，侯爷身在京郊大营，妾身便依着旧例还话了。”


    金归鸿对朱妙贞颔首示意，又对金旃说道：“以往这些宴会，你不喜欢不去也就罢了。可现下已成家，为了玉禾，你也是该多出席些场合。”


    “我想着，”金旃微微一笑，视线转向身旁安静用餐的金檀，“此次宴会，檀儿便替了父亲，与我一同前去见识见识吧。”


    金檀闻言，微微抬头，不由吃惊——虽说这些日子，她因在丽山学府入学，同一些贵女有些交情，便也时常去参加些诗会花宴。可东宫寿宴这般等级的场合，以她这庶女身份，若无主家宴请，绝无可能受邀列席的。


    金归鸿这才记起自己的小女儿，不由心下懊悔，面上笑道：“倒是为父的不是，檀儿也该去的了。”


    他不由转向朱妙贞：“你怎的不与我说说呢？”


    朱妙贞心中狂喜，面上却踌躇道：“妾身也曾想过。可又想着檀儿自小到大也未参加过此等宴会，如今陡然去了，也不知会不会失了礼数，丢了侯府颜面。”


    金旃笑道：“檀儿怕是咱们家最懂礼数的了，哪里会丢脸？再说檀儿人缘甚佳，丽山学府的同窗旧友多在各家贵女中，也不会有人为难。而且，有她在一旁帮衬提点，我也免得像从前那般，一不小心又得罪了谁去——毕竟，如今我已出嫁，哥哥又远在边关，如今能接帖子去各大宴会的也就只有檀儿了。”


    宋玉禾听她此话，唇角微微勾起——她说得冠冕堂皇，只怕这帮衬提点是假，要借这乖巧妹妹做个幌子，或是行那暗度陈仓之事才是真。这位夫人，算计起自家妹妹的“人缘”来，也是眼都不眨一下。


    金归鸿对自己爱女的人缘自是心知肚明，觉得此言甚是有理，不由笑道：“如此甚好。檀儿，便跟你姐姐同去，多看多听，少言慎行，也好看着点你姐姐。”


    此话虽是有些厚此薄彼，但金檀却似乎见怪不怪了。


    她起身，恭顺应道：“是，父亲。檀儿自会谨记教诲，好好跟着姐姐。”


    宋玉禾将这番一家和气的戏码尽收眼底，垂眸抿了一口杯中醇酒，心下暗忖——这东宫盛宴，各方势力云集，又有这位惯会兴风作浪、且明显别有所图的夫人兴致勃勃地前往，还带上了心思未必简单的妹妹……怕是真要上演一出别开生面的“好戏”了。而他，或许也该提前做些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