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湘菜小馆在老街尽头，临着河的桥头西边。门口两棵垂柳的枝叶在热风里沙沙作响，在炎夏里庇出一榆阴凉。夏日葵推开餐馆大门时，迎面就是一股浓郁的冷气混着蒸鱼的香味。


    服务员领着两人上了二楼。还没走到包间门口，夏日葵就听见里面传来夏成美干巴巴的笑声——像是试图想打破某种僵局。


    推门进去，果不其然，戚止汀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夏季的警队制服，神情冷淡地搅着一杯冰柠茶，看见他们进来，淡淡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夏成美却像见到救兵一样，立刻起身拉开旁边的椅子：“小葵、三伏，这边坐！”


    夏日葵不急着坐，绕着桌边看了一圈——擂椒皮蛋、清蒸八宝鱼、醋蒸鸡、啤酒鸭……全是硬菜，显然不是随便应付的局。


    高中毕业那会儿他们几个同学来这儿聚会都不敢这么点，她挑眉笑道：“啧，成美哥，你中彩票啦？今天真是大方啊。”


    夏成美干咳一声，瞄了眼戚止汀，故作正常道：“多点点热闹，人多才显得饭香。”


    夏三伏坐下，随手倒了杯茶，神情淡淡：“我以为是人多好分账。”


    夏成美被噎得倒茶的手一抖，倒是戚止汀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朝这边笑了笑。


    夏日葵奇怪地看了夏三伏一眼。上车前他问出“湘菜是什么”这种问题，她还以为他在打趣，细问了下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刚才在出租车上她还在跟他解释湘菜是什么，前排的司机诧异地频频望向后视镜。


    而眼下，他竟然如此自然地在倒茶、涮碗，甚至是和夏成美调侃打趣，仿佛刚才问出那种问题的根本不是他。夏日葵在心里默默重启了夏三伏观察计划，她觉得这不像失忆，更像是在用某种本能去模拟、去学习。


    剩余的几道素菜陆续端上桌，香气氤氲在小小的包间里，油亮的啤酒鸭泛着诱人的色泽，鱼汤热气翻腾着，衬得四周的氛围稍微松散了些。


    一开始，桌上只是夏成美在硬撑着热闹，时不时把话题往各处引，比如最近镇上新开的奶茶店、隔壁村的相亲角……但随着众人喝了一些老板娘送上来的自酿小酒，话题不知怎么地渐渐绕回了那晚的搜救。


    “反正啊，我是没见过那种情况。”夏成美用筷子夹了一块鸭肉，话说到一半，像是还想添点渲染，“叶小航那小子是运气好，要是再晚一会儿……”


    他的话没说完，余光却瞥了戚止汀一眼。


    戚止汀正低头剥着白灼虾的壳，神情没有什么波澜。她只是抬起眼皮扫了夏成美一眼，声音冷淡：“再晚一会儿，他就要送到市里的医院挂急诊了。”


    夏成美自知酒后失言，被戚止汀的冰凉语气一浇，只好端起茶杯岔开话题：“反正小葵你那天也在，你自己说，是不是怪得很？”


    夏日葵回想起那晚在地质监测站附近的情景，心底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异样。她勉强地笑了笑，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头看向戚止汀：“阿戚最近怎么总是被叫到镇上开会？出什么事了吗？”


    戚止汀放下手中剥好的虾，抬眼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衡量要说多少，最后只是平静道：“上面开会吩咐有个研究团队要进驻夏川，我得协调一些治安问题。”


    夏三伏放下筷子，目光微微一凝：“研究团队？”


    夏日葵想起傅寄年，接过话头：“省里不是已经派下来一批人了吗？还有第二批？”


    “不是省里要来人。”戚止汀摇头，语气中带着公事化的简短，“这次领头的是外国人，听说是做什么地质和气象相关的调查，还会带一批设备过来。这支队伍获批的级别很高，是上面直接拍板的，省厅那边也不好插手。最近市里、县里都盯得很紧，让我们提前做好防范。”


    夏日葵怔了怔，不知为何下意识望向了夏三伏的方向。


    男人神情淡淡，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接收到她投来的目光也只是弯起唇笑了笑。


    夏成美还在继续唠叨：“反正上面要来人，我们这段日子是别想清闲了——”


    “不对。”夏成美虽然慢了一拍，但总算反应过来了桌上突然凝滞的气氛从何而来，“怎么又有什么地质研究团队要来夏川……咱们村里到底有啥好研究的？”


    夏日葵和戚止汀难得没有反驳他的话，她们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


    夏川，这么个山多地少的偏僻村子，除了有些年头的碑林和那座常年刮风的山头，能有什么值得一波又一波专家跑来折腾的？


    见两人都被自己的话镇住了，夏成美顿时起了兴致，往椅背上一靠，话锋就顺着跑了下去：“我早就说过吧，咱们村里还真就有些说法。”


    他放下筷子，手里端着茶杯晃了晃：“我从小在村里跟着我爷爷野大的，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老跟我讲一些山里的规矩——比如碑林里有几块碑，绝对不能碰，谁动了谁倒霉。”


    “听着怎么跟吓小孩似的。”戚止汀挑眉。


    “你以为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被吓大的。”夏成美啧了一声，压低嗓子，“我爷爷说，风垄山那片风不是白刮的，碑林的风声里藏着‘回音’，可那不是普通的回音，有时候会带走人。”


    戚止汀手里的筷子微微顿了一下，她并不在夏川长大，这些传闻自然很少听说。


    夏三伏静静看着夏成美，手指点在碗壁外沿，像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夏成美端起茶润了润嗓子，刻意压低声音：“听说解放前，有个外地人摸黑上山想偷走一块碑，结果第二天人就找不到了。村里人去山里找的时候，只在一处乱石缝里听见有人喊‘救我‘，可找来找去，声音一直在换地方，最后连喊声也没了。”


    夏日葵心底微微一紧，那段话让她不自觉想起了后山碑林里，那些风雨里依旧清晰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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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爷爷生前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她皱了皱眉：“这些事你以前怎么从没说过？”


    “以前谁信啊？我小时候还被爷爷吓得不敢一个人上山呢。”夏成美摊摊手，“不过你们想想，这几年外地专家一波一波地来，勘测啊、拍照啊，弄得跟探宝似的……要我说啊，说不定真跟那老话有点关系。”


    “老话？”夏三伏的声音忽然插进来，不急不缓，像是在耐心等他抖完包袱，“具体怎么说的？”


    夏成美愣了下，像是在认真回忆：“大意就是——‘守山者看天象，归山人应图腾’……反正我爷爷说的时候，还念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我那时候才几岁来着？哪记得住那些啊。”


    戚止汀没接他的话茬，她低下头把剥好的一只虾推到夏日葵面前，像是有意把这个话题按下去：“吃饭吧。这种传说，等真有证据了再说。”


    夏日葵低头看了眼那只剥得干干净净、尾尖还带着点晶莹汁水的白虾，心里却并没有因为戚止汀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而安稳下来。她知道戚止汀并不是不在意，相反，越是有意压住，说明她心里越是衡量着什么。


    她将虾放进嘴里嚼碎，鲜味在舌尖化开，却没能驱散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悬坠感。


    夏成美被泼了半壶冷水，悻悻地扒了两口饭，又扯回些家常话，把话题拐去村里哪户人家又迁去了城里，哪家的狗又下了几只什么花色的崽崽。


    桌上的气氛逐渐缓了下来，只剩下餐具轻轻碰撞和鱼汤翻滚的声音。


    夏日葵原本也打算不再追问，可就在她端起茶杯的那一瞬，余光瞥见夏三伏神情淡淡地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敲着一个极慢的节奏——像是在对什么字句进行默背。


    她想起刚才那句“守山者看天象，归山人应图腾”，心底莫名涌起一丝古怪的熟悉感。而桌对面的人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慢慢抬起眼，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剩下的时间，饭桌上的对话变得零零碎碎，像散落的茶渣在水里沉浮。夏日葵偶尔插句话，但心神始终没能完全落回眼前。


    夏成美趁着其他人各怀心事的沉思时悄悄溜下了楼。结账时，老板娘笑眯眯地递过几块自制的冰凉绿豆糕作为谢意，甜腻的香气在空气中缓缓弥散开来，沁人心脾。


    几个人一同走出小馆，夜色温柔地包裹着一切。老街的夜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汽和蒸笼般的潮气，把人从凉意中又送回到盛夏的怀抱。路灯下，垂柳的枝叶被风拂动，影子被灯光拉得细长，在石板路上轻轻摇曳。


    夏日葵的眼神时不时朝走在前方的夏三伏投去，目光扫过他挺拔清俊的背影，盯着好一会儿，似乎想往深处看，想破开那道织物与血肉瞧出些什么。


    戚止汀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这次考察队来了，村子恐怕没那么平静了。”


    “希望他们别打扰太多。”夏日葵轻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