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扼背了一路单禾悠。


    四人没有御剑，有两个人老人在总归有不方便，但王奶奶和婶儿都是聪慧善良的人，她们不会因为他自带危险而远离他，也不会因为他是妖，就厌恶害怕他。


    一路上她们左一句右一句，都在找笑话，逗他笑。


    婶儿说，“南边田里我种的桔子长出来了，终于长好了，果实结实得很呢，待会回去就给你尝尝。”


    王奶奶也说，“那间卧房我给你整理得干干净净，一直为你留着，等着你来。”


    他笑了，出自真心，也出自他的一无所有。


    有人视他为兵刃，用则利不用则弃，亦有人只希望他平平安安，不要落得一身伤病。


    有人要他勤恳修炼，日日浸泡寒水，也有人不关心他走得多远，只会问一句冷不冷。


    有人从没给过他怜惜，却要他披星赶月，在所不辞，也有人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好。


    他总在等待父王和师傅多看他一眼，如今，他已不奢求。


    求不来，也无需求。


    这千年，他匆匆走过一遭，如今才得知不要去恳求未曾停留的爱，要去拥抱爱着他的人。


    他拖紧了一寸手臂捞着的大腿。


    单禾悠心比天大，心比地远，像抓不住也留不住的风，清爽明亮，踪迹自由。


    总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活蹦乱跳，此刻她安静地睡着，趴在他背上安然入睡，他不习惯，但心中实在平静无澜。


    也许，欣喜就平静，一身伤痛也平静。


    一路穿行，烈日炎炎，当空悬挂，四人才踏着步子，慢慢地，走在屋宅前。


    婶儿在地里摸爬滚打惯了，身上常常不知不觉就一身汗，随便扭一把，衣服就咕噜噜下水，但这一路都很清凉舒适。


    一到家，她就迫不及待要去摘桔子，王奶奶借口脱身，她还要做饭，这个家的灶台离不了她，婶儿只得向江扼投以目光。


    江扼轻轻点头，“这就来。”


    他将单禾悠放进她的卧房，窗边那朵黄花才开得灿烂，但鼻尖一嗅，他涂抹的红粉已经少了很多，江扼手间灵力一转，一手红土，他又敛起宽袍大袖，细细涂抹。


    有女声懒懒问他，“你是不是要毒死我。”


    他手中最后一点红土还没抹出，眼睫微颤，转头和单禾悠对视。


    单禾悠不喜欢这个姿势，她把床榻上一团小被褥卷起来，垫在腰间，一觉睡醒四肢正松软无力。


    她闭目养神，一副懒得吐槽他的表情，“我醒了，也不和我说话？”


    江扼低垂眼眸，“你额头还很烫。”


    单禾悠眯着眼看他，“哦。估计昨天淋了雨，但我睡不着了，你手里是什么，你说你是不是偷偷给我下药，就想毒死我。”


    江扼给她铺开被褥，她幽幽瞪他，老实躺在床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骗你，我真睡不着了。”


    “我又没说你骗我。”江扼将指尖最后一点红粉擦过她鼻尖。


    “别...下毒...”单禾悠头一歪，就抱着被子呼呼大睡。


    江扼给她输入灵力，她如今灵珠入体，无需他的灵力治愈疗伤，但她的灵珠还需要。


    青珠在她体内虽有修补，但仍然破碎，她能够调用的灵力并不足够，而且这颗灵珠本就属于她，他不要这灵珠复原，他要这灵珠真正地物归原主。


    寒池一宿，他思量甚多。


    他要苟延馋喘地继续活着。


    他也要了结未完成之事。


    *


    学院抓来一只眼睛水灵漂亮的狐狸，金色的闪亮亮的毛发，浓密而纤细。


    乃是柳家雇来的灵师，一路沿着苦海阁妖气寻来的妖物。


    柳富贵双目血红，隐隐有血丝布满惨白的瞳仁，丢了女儿，他没地方哭，也没时间责怪责骂他人，他只想要找到女儿，不想耽搁，就怕她流落在外吃了苦头。


    只要女儿好好回来，他不计较，什么都不计较。


    柳霜从没离开过家，没离开过爹娘还有姐姐。她是家里最小的，最乖巧懂事的，也是被最细致精心养得一朵花，这些年当爹，他就怕女儿被太阳灼伤，被雨水淋弯腰。


    有了孩子的爹娘是柔软的，脆弱的，会不自觉为孩子忧心忡忡，惦记着她们有没有吃饱睡暖，也会为孩子谋划，兢兢业业，无怨无悔。


    做了爹娘，心就系在了孩子身上。


    自双胞胎女儿降世，柳家没有过争端吵闹，上上下下和和睦睦，相亲相爱。


    他有一位心地纯良亲善，小意温柔的娘子，一双听话乖巧的女儿，这是天大的恩赐，他柳富贵何德何能。


    但岛上大灵师将这岛翻了一遍，都没有找到柳霜的踪迹。


    答案很简单易懂，她几乎就是死了，苦海阁残留着妖气，这妖气一路追随而去，在离苦海阁不远的一座山下，这狐狸奄奄一息。


    柳富贵抱着柳霜的佩剑，手握白绢布擦拭。


    小狐狸趴在地上，竖起的尾巴也软绵绵地伏在地面，它重伤未愈，眼珠涣散地动，打不起精神。


    柳富贵名字粗俗，却是大户之家，言行举止涵养雅致，他耐着性子，和狐狸说话，“我不知我女儿到底和你有何关系，但是如果你当真杀害了我女儿，我会亲手杀了你。她从没有这么久没回过家，她在哪里，我去哪里寻她啊！”


    他下令灵师拓宽区域找人，哪怕去海里也要去找人，五日之后，如果全岛上上下下还是没有柳霜的影子，他绝不留这狐狸的性命。


    家仆踉踉跄跄奔上前，“家主，家主，夫人她不知从哪听来小姐不见的消息，当即昏了过去，雪儿小姐正照顾夫人，她请您先回去。”


    柳富贵手中茶杯一抖，淋了半身，他风尘仆仆地上了马车，临行前，他嘱咐驻守学院的灵师，“我明日要见到这只狐狸，万万不能把它丢了。”


    五名大灵师领命。


    *


    单禾悠算是被江扼套路了。


    她一觉睡到天黑。


    她心里腹诽，睡了这么久，晚上她还要不要睡了。


    揉揉眼，一瓣桔子落在她手心，晶莹剔透，水润冰凉。


    “婶儿摘来的？你吃没吃，你之前没吃过吧。”


    “嗯，你先给我试试毒。”


    单禾悠不悦地睨他一眼，趁机夺了他手上那一整瓣桔子，“那我吃了，你别吃。”


    江扼本来就不爱吃，婶儿让他拿过来，硬往他手里塞，这下倒是都解决了，“你如果还在床上磨磨蹭蹭，没有饭菜了。”


    单禾悠扁嘴，“你们没给我留，还好意思说？”


    江扼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就传来吆喝的声音。


    张醉岁不见外地推门而入，一旁还有个面貌生疏的公子。


    他拉着表哥来蹭饭，这表哥姓孟，全名孟辞书，远近闻名的大才子，前些年就以前迁居到云海镇当了个教书小先生，听说他脾性好，擅长因材施教，不少富家子弟千金都踏破门槛，牵线搭桥就为了自己孩子能敲定这位师傅。


    孟辞书身姿挺拔，站在门旁轻轻颔首，芝兰玉树，温文尔雅，还未交谈，面容做派便是一副文人姿态。


    “单小姐好。”孟辞书弓手示意。


    张醉岁拍拍他肩膀，好不惊异，“你们都是老熟人了，这么陌生做什么？我是引你来见我师傅的，江扼，江大公子，法力高强，做事果断潇洒，小表弟我特为你引荐。”


    孟辞书同样弓手，“在下孟家子弟，孟辞书。”


    江扼冷冷看他一眼，点了下头。


    单禾悠见氛围不对，拉过江扼的衣袖低语，“你这是做什么，孟公子和你打招呼，你不想和他说话，也客气客气呀。”


    江扼目光仍旧不客气，还扫了一眼单禾悠，起身就和孟辞书握手。


    “孟辞书，我和你客气一下。”


    说完，江扼人影就没了。


    张醉岁伤感地目送他离开，戳了戳哥哥，“我随师傅去了。”


    屋里清静，单禾悠觉得他刚刚那一眼，格外幽怨，说的话也很蛮横无理，她从床榻上坐起来，朝着孟辞书腼腆一笑，“他这人就这样，一根筋，阴晴不定，又不太习惯和人交善，你多多担待，孟公子。”


    长长的廊道上。


    单禾悠和孟辞书一并走，单禾悠和他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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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见，变化都大，样貌变了，个头变了，心性也变了。


    故人还是故人，隔着几年光阴，不见面还能偶尔记起对方，怀念怀念曾经，但是再见，便是尴尬和愕然。


    尤其是青梅竹马退过婚。


    *


    张醉岁一路跟着江扼走，江扼走得太快了，他拎着两条腿猛跑才追上，“师傅，师傅，不对祖宗，别走了，等等我啊！我们是不是走错了，不是这条路啊！还要回去吃饭！”


    江扼一条路走到底，才压着眉眼，“不想吃。”


    张醉岁啊了一句，“可是我哥他好不容易回来聚一聚，我想和他一起吃饭。”


    江扼挑眉，言简意赅，“你去。”


    张醉岁：“师傅你没生气吧，我觉得你心情不好。”


    江扼：“没有。”


    张醉岁这下就放心了，“那我去吃了，我让婶儿她们给你留一份，你想吃就吃。”


    他活蹦乱跳地跑来，耳后直直追来一句，“我当没你这个徒弟。”


    张醉岁当即石化。


    张醉岁：“师傅，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表哥啊？你不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表哥他模样好看，头脑睿智会说话，性格也好相处，不信你看，他和我还有单禾悠的关系可好了，这岛上就没和他关系不好的人，你就是先入为主了。”


    但张醉岁背上一股凉飕飕的风，冷汗都大股大股冒。


    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他想。


    他自顾自想着，没注意到江扼嘴角抽搐，怒上眉梢，“单禾悠和他关系好？”


    张醉岁捧起八卦心和江扼分享，“对啊，当年单禾悠和我表哥都定了婚约，她们关系可好了。”


    江扼咻地又没了影子，留张醉岁一人，顾影自怜。


    *


    餐桌上，王奶奶和婶儿嘻闹地吃饭，她们还备了三副碗筷，张醉岁当时受了伤，鼻青脸肿，他的村长父亲也放心不下他，他只能悻悻归家，远离了他师傅和他姐妹单禾悠。


    作为安慰，王奶奶答应他，单禾悠江扼一回来就通知他，再让他来吃餐饭。


    门外响起叮叮当当的脚步，婶儿以为三个小孩都要来了，喜出望外地上前迎，孟辞书露面时，她脸黑作一团，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王奶奶听出了婶儿语气有变，抬头一看，也说不出好话，“没有你的饭，还请自便。”


    孟辞书也知道他不招人待见，临至饭桌前，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我在云海镇偶遇令母，她捎我带一封信。来此处多有叨扰，还望二位长辈海涵。”


    单禾悠一听见这是娘捎的信，两眼湿润润地放光，孟辞书心思细腻，语气关怀备至，从袖中掏出一块齐整的帕子，和信一齐递送到单禾悠手上，“辞书先告辞。”


    他了解单禾悠，心大，咋咋呼呼，看起来满不在意，但系挂在她心上的事情，她多愁善感极了。她是个重感情的人，有些年年月月积攒的情愫，不是一朝一日就能放得下的。


    他交完物件，表完心意，就只身而退。


    一转身，同样挺拔的身影正递来眼刀着他，江扼像站在了暴风雨中心，山呼海啸。


    出于礼貌，他点头告辞。


    饭桌上一片沉寂。


    婶儿一边咬着筷子，一边啃菜叶，给单禾悠夹肉，蘸满秘制酱汁的大片牛肉，“悠悠，你下次别再搭理这人了，该出现的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该出现的时候，又来人眼前晃，我真是不喜欢他。”


    王奶奶则吃了两口，即说饱了，要回房休息。


    单禾悠知她是气饱了，也不多说，她大口大口吃米饭，吃肉菜蔬菜。


    吃完饭，她开始拆信，信纸崭新漂亮，包装得当，不远万里数日传来，也没有太大磨损。


    看了一遍又一遍，纸打开一次又一次，她才安心。


    其实孟辞书回来，她不在乎，她真正记挂的是还远在他乡的爹和娘。


    她抹了抹眼泪。


    这一封信揭开了她的脆弱和敏感，长大了，也还是像小时候收到爹娘的信一样，看之前想哭，看时要哭，看完了还哭。


    爹娘膝下，她永远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