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早饭,陈川辞别了愤愤不平的孙琥等人,独自一人前往周怀安的书房。


    这是他拜师后,第一次正式拜见恩师。


    等待他的,将会是真正的“入室”教诲。


    然而,当他恭敬地站在书房外,周怀安却只是推开门,对他招了招手。


    “随我来。”


    夫子领着他,穿过了庭院,一路向着后方走去。


    陈川心中疑惑,却只是默默跟在夫子身后。


    孙琥等人不放心,远远地跟了上来。


    他们也想看看,夫子到底要给陈川开什么“小灶”。


    越走,道路越偏僻,书香气渐渐淡去。


    最终,周怀安在一片荒地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片被遗忘的角落,紧挨着后厨的院墙。


    土地荒芜板结,半人高的杂草丛生。


    这哪里是什么清静的治学之所,分明就是一块废地。


    周怀安转过身看着陈川。


    “从今日起,这便是你的功课。”


    他缓缓开口。


    “为师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将这片地翻整出来,种上青菜。在此期间,你不许再碰任何书本,不得诵读任何文章。”


    周怀安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要做的,只有两件事——劳作,与观察。”


    此言一出,不仅是陈川,连远处偷看的孙琥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什么?种菜?还不许读书?


    这……这是哪门子的教诲?


    “我没听错吧?夫子罚川哥种地?”


    孙琥揉了揉耳朵,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哪里是恩宠,分明就是惩罚啊!比罚我们抄一百遍《学记》还狠!”


    谢家兄弟也跟着小声议论。


    在他们看来,读书人最大的惩罚,莫过于不让碰书本。


    这根本不像是对待关门弟子的待遇。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川身上。


    陈川确实震惊了。


    他抬起头,看着恩师那双眼眸,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是考验。


    恩师收他为徒,看中的绝非他能作几首诗,对几个对子。


    这些“术”层面的东西,对周怀安这种大儒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


    恩师真正想看的,是他的心性。


    是看他面对这从云端跌落泥土的巨大反差时,能否耐住性子。


    文人风骨,经世济民,从来都不是从书本里空想出来的。


    万丈高楼平地起。


    恩师这是要他磨去他身上的浮躁与傲气,夯实最坚固的地基。


    想通了这一点,陈川小小的身子躬成了九十度。


    “弟子,遵命。”


    说完,他便径直走到墙角,从一堆废弃的农具里,挑了一把半人高的小锄头。


    对他而言显得有些笨重。


    走到那片荒地前,双手握紧锄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刨了下去!


    “铛!”


    锄头与地下的石块碰撞,发出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但他没有停下。


    一下,两下,三下……


    身影在土地上,显得格外单薄。


    阳光下,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远处,周怀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那张素来古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转身,负手离去。


    孺子可教。


    周怀安的身影消失在庭院的尽头。


    孙琥再也忍不住了,提着衣摆就要冲过去。


    “太过分了!川哥才五岁,怎么能干这种粗活!我去帮他!”


    “站住!”


    一只手有力地拉住了他,是姜宜修。


    “你别过去。”


    姜宜修的眉头紧锁,眼神却比孙琥要看得更深。


    “你没看出来吗?这是夫子给陈川的第一课,也是……对他的考验。”


    “考验?”


    孙琥愣住了,回头看着那片荒地里。


    陈川正费力地挥舞着锄头。


    “有这么考验人的吗?不教经义,不讲文章,让他来刨地?”


    “或许,夫子想教给他的,本就不是书本里的东西。”


    姜宜修的声音低沉而复杂。


    “你想想,陈川以五岁之龄,一首诗惊动满座,如今又被夫子收为关门弟子,这是何等的荣耀?可荣耀之下,是无尽的嫉妒。夫子这是在磨他的心性,让他知道,为学之路,不止有朗朗书声,更有泥泞坎坷。”


    被姜宜修这么一点拨,孙琥和谢家兄弟都沉默了。


    他们能做的,不是去打扰,而是……守护。


    ……


    夏日的午后,阳光毒辣得像一盆火,炙烤着大地。


    陈川从未想过,这看似松软的土地,竟会如此坚硬。


    锄头下去,往往只能刨开浅浅一层浮土。


    更多的时候,是与深埋地下的石块撞在一起。


    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生疼。


    他的身体毕竟只是一个五岁的孩童,力气有限。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一缕一缕,白净的小脸上沾满了泥点,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调整着呼吸,模仿着前世记忆里农夫的姿势,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手臂上,一次,又一次地挥动锄头。


    起初,手臂酸痛难当。


    后来,是整个后背都像要断掉一样。


    再后来,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剩下一种机械的麻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日头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他停下来,看着自己一下午的成果——不过是身前一尺见方的土地,被勉强翻了一遍,露出了下面黑褐色的新土。


    傍晚时分,书院里响起了晚饭的钟声,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走向饭堂。


    陈川也终于放下了锄头,筋疲力尽地坐在田埂上,准备歇口气就回去。


    就在这时,几个不身影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正是早上在饭堂里出言不逊的那个锦衣少年,李文博。


    他带着几个跟班,站在田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泥泞的陈川。


    “哟,这不是夫子新收的关门弟子吗?”


    李文博夸张地捏着鼻子。


    “怎么在这儿跟泥腿子一样刨地啊?你这身上的味儿,可真是……熏死人了。”


    他身后的跟班们立刻发出一阵哄笑。


    陈川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他默默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哎,别急着走啊。”


    李文博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从袖子里拿出半个吃剩的白面馒头,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