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弦断有谁听(五)

作品:《花妖偷渡手记

    县衙催逼得紧,衙役们难得动作迅速,只隔了一日,便呈上长长的名单,上面所列的全都是与陈二有过节的人。


    徐大人下令,把名单上的人全部召来县衙审问。


    才来了一半,他就后悔了。十成中有九成是年轻女子,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好好的县衙弄得比集市还嘈杂。


    他把惊堂木拍了又拍,心下暗骂沈灵均办事不力。“肃静!公堂之上,岂容你们放肆!排好队,一个个说来,再有吵闹的,即刻收押!”


    女子们挨个供述自己与陈二是如何起的冲突,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陈二要搜身搜物,蛮不讲理,惹来他人不满。


    “知县老爷,我们这些未出阁的女子,若是任由陈二在怀中乱摸,往后还怎么嫁人?”


    “青天大老爷,我们这些嫁了人的,也不能凭白受辱啊。”


    “既说是闻,动动鼻子也就罢了,怎么还上下其手啊?”


    “我家祖传的翠玉扳指,就是砸碎了也不给他。”


    “我脸上这道红痕,就是被陈二的鞭子抽的。”


    “老身在南安县住了七十余载,日子向来太平。这使者们一来,就鸡飞狗跳。”


    徐知县被吵得头疼,怒骂,“无知刁民!闻妖使者是朝廷委派,行事自有其道理,岂容尔等置喙?是不是你们其中的哪一个,心怀不满,杀害使者?”


    众人哗然。


    “使者被杀了?”


    “竟有这等事!”


    “我等弱女子见到这样的粗胚,躲还来不及,谁会去寻晦气呀。”


    “既劳动了沈大人,想必是妖所为?”


    “我若是有杀他的能耐,还会被他用鞭子抽吗?”


    沈灵均揉着额角。


    看这情形,实在问不出什么。陈二得罪过的人虽多,大都是因为受到滋扰,心怀不满,却不至于要害其性命。


    他要师爷记下众人昨晚身在何处,何人可以证明。人数太多,师爷一支笔记不过来,又喊来两名会写字的衙役,公堂之上闹哄哄的,乱作一团。


    徐知县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去,一颗心早飞到了庆真楼,想着那里的美酒佳肴,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庆真楼一座主楼、两座辅楼,皆是重檐歇山顶,中间有虹桥相连。季月坐在屋脊上望天。深秋的夜空像一块凝结的冰晶,一伸手就能触到,繁星闪烁,凉风拂面,好不惬意。


    一晃眼,虹桥的栏杆之上,多了一条黑色的影子。


    季月手一扬,一片鲜红的月季花瓣打着转飞向黑影,花瓣边缘带有锯齿,如同飞刀,破空而去时发出嗖嗖声响。


    黑影不敢硬接,跳起来闪避,花瓣自行转弯,跟在后头紧追不舍。


    第二片花瓣飞出,阻住去路。眼看就要碰到,黑影陡然拔高,两片花瓣撞在一起,落了下来。


    季月眯眼看着空中越来越小的影子,顷刻间又扔出五片花瓣,封住上中下前后五个方位,呈包围之势。


    黑影闪转腾挪,左支右绌,竟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找到一丝空隙,逃出生天。


    他正面向季月扑来,袍袖一扬,一把轻若无物的草籽洒了出来,犹如下了一阵急雨。


    季月躲避不及,阿秋一声,打了个喷嚏。


    五枚花瓣齐齐扎在黑影背后。他身形晃了晃,落在脊兽边上,吐出一口汁液。


    楼下辉煌的彩灯照亮他的面目。


    “洒迷魂草。”季月拍了拍衣角,“这就是曹掌柜的待客之道?”


    曹掌柜擦了擦嘴角汁液,“哪有往屋顶上跑的客人?现在的小妖,当真无法无天。”


    他做妖的声音比装人的声音尖锐,像金属敲击墙壁,嘎嘎作响。


    季月一愣。好几百年没被这样叫过了,听着还真新鲜。


    “你敢叫我小妖?好厚的脸皮。”


    曹掌柜高傲道,“我在人间修炼了七百余年。初到此地之时,还没有什么南安县呢。”


    季月有些怀疑。看他的身手,不像有这么深的修为。


    “若要抢地盘,免谈。若要上贡,拿出点诚意来。”


    季月无语。南安县的民风怕是要加上骄傲自大这一条。闻妖使者也好,捉妖师也好,还有这个伪装成掌柜的七百年老妖,一个个自高自大,倚老卖老,鼻子快翘到天上去了。


    “不抢地盘,也不上贡。只是好奇问问,你用的什么办法收敛妖气?”


    妖的气味很难隐藏,季月来过庆真楼多次,对曹掌柜的身份却毫无察觉。现在面对面站着,刻意留心,才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芳香。


    “告诉了你,我还怎么混?”


    老妖扬起下巴,用鼻孔看她。季月心头火起,一根带尖刺的枝条倏地刺出。


    曹掌柜猝不及防,翻身摔下屋脊。


    许久没有动静。季月施施然走了两步,朝楼下望去。朱雀大街上,夜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亮如白昼,摊贩成行,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小吃和饮子的香味一阵阵飘上来。


    一条绿色软绳猛地撕破这安乐祥和的景象,兜头袭来。


    呵,露真身了。


    季月空手抓住绳索末梢,只感到一股大力,带着她双脚离地,离了屋檐。


    两妖各执绳索一端,于虹桥之上,缠斗起来。


    季月的花瓣掷得如同花雨,从四面八方追击曹掌柜,软绳却像活的一样,在虹桥上下旋转翻飞。绿色绳索在红色栏杆间绕了一圈又一圈,起初还像是装饰的彩带,到后来越缠越厚,竟把虹桥捆成了一只结结实实的大粽子。


    周旋了一盏茶工夫,季月不耐烦了,一股大力自手掌发出,将绳索寸寸震断,毁了个干净。碎片纷纷扬扬而下,把桥面铺成了草地。曹掌柜大骇,正欲逃跑,月季枝条疾飞而出,在他腰间缠了一圈,把他头上脚下地倒吊在桥边。


    季月笑着拍拍手,“服了吗?”


    曹掌柜看着倒悬的朱雀大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破口大骂,“你这小妖,看我报官抓你!”


    季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也是妖。妖喊捉妖,岂不可笑?”


    曹掌柜对着虚空拱了拱手,“我在此地经营酒楼二十余载,深得朝廷信任。我若去报官,徐大人一定信我。”


    “他只是没发现你的身份。”


    “身份是自己给的。这次闻妖使者出动,全县鸡飞狗跳,唯独我庆真楼免检,你说是什么道理?只要朝廷信我,我就不是妖。”


    季月只听到了免检两个字,奇道,“当真?闻妖使者不来庆真楼?”


    曹掌柜摇头晃脑,“你这小妖身手不错,人间的道理却懂得太少。”


    这倒是无从反驳。同样是妖,季月自觉在南安县混得远不如他,明明一心躺平,官府的捉妖师还隔三差五找上门来。


    她记起自己的来意,抖了抖枝条,威胁道,“跟我说道理是吧?你这绿油油、软绵绵的绳索,切割起人的骨骼筋肉来,可好用得很啊。”


    “……你先放我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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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枝条松开,往空中一甩。曹掌柜的身体飞起,落在桥面。双脚刚立定,带着尖刺的枝条又逼到眼前,堪堪停在喉咙处。


    曹掌柜喘息未定,挤眉弄眼,“你若想吃五花肉,我可以借你一用。”


    “别装了。”


    曹掌柜伸出两根戴着绿宝石戒指的指头,小心地将枝条拨开一寸。他现在落于下风,不得不服软让步。


    “真搞不懂现在的小妖,究竟站在哪一边。这样吧,我的酒楼让你白吃白喝。其余的事,你不要多问,如何?”


    季月眨眨眼。


    以往在妖界,一见面就是打架,打得血肉横飞,你死我活。来了人间,隐瞒身份许久,乍见到别的妖,竟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这可能就是书上说的,他乡遇故知吧。


    何况陈二那样的上品人物,她并没有兴趣为其伸冤。


    枝条缓缓收回。季月扬起下巴,吩咐道,“我要桂花糕,眉寿酒,还要阳澄湖里刚捞出来的大闸蟹。”


    曹掌柜嘴角抽搐,强压下心头怒意,“没问题,包您满意。”


    两妖藏起武器,恢复成人模人样,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沿着连廊走回楼里。经过天水阁门口时,里面恰好响起乐声。


    起初是一段琴箫合奏,琴声清越,箫声低沉,一应一答,相得益彰,曲调活泼明快。


    季月不自觉停住脚步,凝神细听。


    反复两遍之后,琵琶突然加了进来。铿锵有力,先声夺人。琴音奏完一句,不等箫声回应,琵琶就横插进来,蛮横霸道地弹上几句。声音越来越尖锐,不但把箫声排挤得销声匿迹,连琴音都弱了下去。


    很快,琵琶的曲调掌控全场,仿佛君王登上王位,傲视群雄,竹笛和卢沙为其作配,琴音被围在中间,似落入君王掌中的美人,进退两难,不得解脱,再也不复开头的意气风发,只得弱弱和鸣。


    最后铮铮两响,琵琶彻底夺了琴音。众乐渐渐息声,仿佛一行人簇拥着君王远远地去了,只余箫声留在原地苦苦徘徊,许久才发出两声呜咽。乐声绵长,蕴含无穷的苍凉之意,别离之苦,闻之恻然。


    乐声止息,季月才发现自己整个身子不知何时贴到墙上,恨不得把耳朵伸进屋子。


    屋内,一个暗哑难听的嗓音响起,“此曲名为《生别离》。”


    季月心里一动。人间别离,竟有如斯苦楚。


    曹掌柜拍了拍她的肩,“你去楼下坐吧,要什么好酒好菜,我这就叫人端上来。”


    季月还在回味那乐曲,随口说道,“妖界可没有这么好听的曲子。”


    曹掌柜脸色大变,“妖界?”


    “是啊,那里成天打打杀杀,无趣得很。”


    曹掌柜的眉毛一寸寸扬起,几乎与头顶齐平,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猛地抓住季月的肩膀,逼问道,“你是从妖界来的?不,不可能……”


    季月看他激动得脸皮泛绿,险些连真身都要冒出来了,只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你也想去?”


    他长长的指甲陷进季月肩膀,声音都哑了,“你知道怎么去?快告诉我!”


    季月吃痛,眼珠红了红。一息过后,曹掌柜的十个手指齐根而断。


    他猛地跳开,捂着嘴,把一声痛苦的哭号憋在喉咙里。手掌伤处,露出一丛丛细软绵密的绿丝绦,和他方才用来打架的绳子一模一样。


    他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季月。


    季月轻蔑一笑,“告诉了你,我还怎么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