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阁值房出来，已过未时。


    田福满头大汗的候在宫道旁，见周景翊出来，连忙上前，正踌躇该怎么回话才能不触这位小祖宗的霉头。


    周景翊却已然越过他，直接往会极门的方向去：“走吧，太晚便出不了宫了。”


    田福愣住，连忙跟了上去。


    再回到承瑞宫，周景翊直接在殿前跪下，开门见山：“侄儿来向姑姑请罪。”


    好半天，殿内方传来一声冷笑：“你如今长大了，亲自退亲这等事都做得，还来跟本宫请什么罪。”


    “姑姑，叶阁老不愿将女儿嫁与周家，陛下也一直在犹豫，姑姑又何必强求，徒增烦恼，还是早早将侄儿与叶家的亲事作罢为好。”


    “放肆！”


    周贵妃柳眉倒竖，难得对自己这侄子动了真气，刚要说什么，便听自己这侄子又道。


    “若姑姑执意要侄儿娶叶家姑娘，我便随父亲一般，请旨守西疆去。”


    直接将她的怒火堵了个十成十！


    周贵妃头晕目眩，当即闭眸扶额。


    满宫上下大气也不敢出。


    无声僵持下，胆小的宫人已经开始发抖。


    约摸过了一炷香时间，殿内总算出了些动静，身材丰腴的妇人跨出殿门。


    周景翊抬眸看了一眼：“王嬷嬷。”


    被唤作“王嬷嬷”的妇人快步上前将他扶起。


    “恕老奴多嘴，小侯爷今日实在唐突了，您也知晓，咱们威远候府的姻亲本就是娘娘刻意向陛下求来的，方才小侯爷去找叶阁老这一遭若传扬出去，叫陛下如何作想？”


    周景翊皱眉：“姑姑为何非要我娶那叶家姑娘。”


    “娘娘自是有她的道理。”妇人道，“不过小侯爷也莫急，此事终究也未定下，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娘娘眼下正在气头上，宫门也即将下钥，不若小侯爷今日先回去，待老奴先劝劝娘娘再说。”


    说着，弯身，帮他拂了拂外衣的灰尘。


    周景翊眉头紧锁，望了殿内一眼，知晓今日已是做过数了，却该见好就收，跪地叩了个头：“今日是侄儿鲁莽，惹姑姑生气，侄儿先回去醒过了。”


    殿内无声。


    周景翊道：“那便有劳嬷嬷了。”


    王嬷嬷淡笑：“小侯爷折煞老奴了。”


    待人走远，王嬷嬷方转身回了殿内，吩咐左右：“你们都退下吧。”


    “是。”宫娥依言退下。


    “这个混账！”


    周贵妃一拍扶手。


    王嬷嬷叹气，上前执了水葱一般的手，轻轻揉：“娘娘再生气，也该珍惜自己的身子。”


    周贵妃气道：“你方才为何拦我？他如今这副脾性，就该好好教训教训！好好打一顿板子！”


    “娘娘舍得？”


    周贵妃冷脸，“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妇人笑道：“何必呢，眼下事情还未落定，陛下那头总归是依着娘娘的，何必为着这点事闹的自家孩子不高兴，还伤了姑侄情分。”


    “况且小侯爷这个年纪，正是知慕少艾的时候，也没和那叶家女儿见过，如何能生出情谊？老奴听闻那叶家姑娘生的极好……改日想个法子叫二人肩上一面……小侯爷再怎么倔，也是男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见了美人，哪有不心动的？怕是那会，不必咱们做什么，自己就来求了……”


    周贵妃冷呵：“你倒懂男人。”


    王嬷嬷笑：“奴婢年岁大，见得多，自然懂。”


    “罢了，就按你说的办吧。”周贵妃叹气，“下个月便是皇后生辰，陛下已准了五品以上的官家女儿入宫庆贺，你着人安排一下，便叫他与那叶家姑娘见一见吧。”


    “娘娘放心，此事交给老奴。”


    赶在宫门下钥前，周景翊出了东华门，直接去了帽儿胡同。


    周灼果然在，正在诏狱提审犯人。


    千户见他来了，不敢怠慢，立刻着人去诏狱里递话。


    若是什么旁的人来，千户绝不会这么做，开什么玩笑，自家上官可是出了名的活阎王，心黑手狠，便是自己人犯了错也毫不容情。诏狱里跟屠宰场没什么两样，都是杀红眼，所以但凡平日里周灼在审人，大家都会刻意避开，只等他自己出来，散散情绪再说。


    但威远候府的小侯爷是个例外。


    独独的例外。


    千户满脸堆笑，殷勤招待：“小侯爷稍候，大人马上便来，这是今岁新下来的金丝银叶，小侯爷先用些润润喉。”


    周景翊道：“李千户不必麻烦，也不必在这里陪着，去忙差事吧，我自己在这里等着便是。”


    他虽这么说，但李千户哪敢，还是亲自奉着茶水，在旁边陪着。


    没一会儿，周灼果然出来了，身上带着些潮气，明显刚净过面手。


    周景翊一见他便皱了眉。


    身上衣衫倒是换过，但明显他这弟弟又没好好给自己上药，怕是也没许什么旁的人给他上，黑底织金的飞鱼服湿哒哒的贴在后背上，也不知渗了多少血。


    他要不来，他就把自己这么撂着不管？


    当即沉了脸：“跟我回府。”


    周灼倒没说什么，一言不发的跟他出了衙门，李千户亲自牵了两匹马过来。周景翊先上了马，看眼周灼，见他虽抬臂有些吃力，动作却不大受限，知道这是没伤到筋骨，稍稍放心，两人一道打马回府。


    哪知到了半路，周灼却差点摔下马，马被惊得当街嘶鸣，好在周景翊及时扯住缰绳，一摸周灼手腕，烫的十分厉害，明显是发烧了。


    只好一边将人扛回府，一边叫人去请大夫，就这么折腾到半夜才回到自己院子。


    一进院门，便见穿云候在廊下，冲他眨眼。


    “怎么了？”周景翊不知他搞什么名堂。


    “公子，打听到了。”穿云笑嘻嘻上前，“部员外郎何元白家中有两个妹妹，一个嫡妹，一个庶妹，两个都是一般大的年纪，今年都刚及笄。”


    周景翊这才想起白日里让他打听的事，居然这么快就打听到了？他当然不知，穿云为了这事可是跑了整整一天。


    他问：“哪个是他亲妹？”


    “都不是。”穿云说，“这何员外郎的母亲原是何家主公的原配夫人，生他时便难产死了，后来何老爷又续弦，生了嫡女，至于这个庶女大概是下头的姨娘生的，没几岁便被送到乡下庄子里养了，去年才接回的何府。”


    周景翊眼前不由浮现出那抹倩影。难怪她知道江湖上的一些门道，原来竟不是在府中长大的。


    他问：“这庶女可许亲了？”


    “没呢，两个都没许。”


    穿云搓着手：“公子可是看上何家的庶女了？”


    “找打？”


    周景翊斜他一眼。


    “怪道公子这些时日非得跟贵妃娘娘较劲，原来是早有心上人……哎！呦！”


    穿云捂着屁股。


    月华如水，平铺整座院落。


    在穿云龇牙咧嘴的痛呼声中。


    少年不自觉弯了唇。


    ——


    这日，叶徽月起了个大早出门，到一处拐角，从袖中掏出一个匣盒，盒子打开，里头栖着只昏睡的蝶，叶徽月拿出一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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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粉撒在盒中，没多久，枯蝶苏醒，很快便振翅飞去。


    叶徽月跟在它身后，接连穿过几个闹市，最终停在一处花红柳绿的秦楼前，蝶儿飞向后院，她于门前止步。


    待回到家中，已是午后，她用了午饭，小憩补了会儿眠，哪知要出门时，叶之正身旁的长随突然回来了，叶徽月连忙叫了人去前厅询问父亲情况，又准备了些吃食叫长随带进宫。再换衣裳出门，早就过了申时。


    她匆匆奔赴洗香楼，街道人来人往，就是不见那人身影。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中，她不禁有些茫然，一时不知该独自前往春香院还是暂且回府。


    到底是烟花之地，她一姑娘家独自前去，虽已乔装，却还是有些忐忑。


    正犹豫间，后脑勺被什么轻轻弹了一下。


    叶徽月回头便看见少年修长的手指。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说。


    “对不住，突然有事，耽搁了时辰。”


    周景翊看她一眼，不以为然：“无妨，来了便好，走吧。”


    说罢，转身往洗香楼去。


    叶徽月叫住他：“地方不在这里。”。


    少年回身瞧她：“何姑娘，现在是酉时，我很饿，要吃饭。”


    他道：“你总不能叫我饿着肚子办事吧？”


    叶徽月怔住，半晌，默默跟着他进了门。


    小二殷勤的将二人引上三楼，包房内，早就备下一桌好菜。


    房门一关。


    周景翊：“吃饭。”


    叶徽月只好也坐下来，跟他一起吃。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洗香楼，每一道菜都清香可口，别有一番风味，难怪经年过去，上京城的餐楼换了一波又一波，唯有洗香楼屹立不倒，果然是有些看家本事的。


    二人吃完饭，这才往春香院去。


    春香院位于崇教坊，这里靠近国子监，一整条街都是秦楼楚馆。


    华灯初上，不少青楼妓子穿着清凉站在门口揽客。


    春日的薄衫虚虚的拢在身上，几见春色。


    两人几乎一拐进清河街就眼尖的妓子们盯上了，大胆些的直接往身上扑，去扯二人腰带：“公子……”


    周景翊抬臂一挡。


    妓子见他无意，颇为可惜的走开了。


    比起其他的秦楼楚馆，春香院稍显冷清，门口的彩缎有些掉色，被风吹得左摇右摆。


    几名妓子意兴阑珊的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一看周景翊二人的模样装扮，压根没抱什么希望，料定二人定是往前头好些的秦楼去的。


    秦楼楚馆也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窑子都在街外，往来的都是些最下等的苦力人。好的秦楼则在清河街东侧沿河，那是贵人们的去处。


    是以当周景翊和叶徽月站在春香院门前时，几名妓子都愣住了，反应过来后便朝门里喊。


    “妈妈！妈妈！”


    “叫魂呢！”


    四十多岁的老鸨从花帘后绕出，看见大堂站着的二人，原本不耐的神色立时收起，一张脸笑开花。


    叶徽月和周景翊对视一眼，皆认出这是那日在孙大壮家看见的那女人。


    “呦，二位公子，快里面请。”


    “咱们春香院什么姑娘都有，二位公子可有什么喜好？”


    叶徽月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才能不打草惊蛇的把该问的都问了。


    便见周景翊从怀中掏出一锭金灿灿的大元宝，一下拍在桌上。


    “把你们这儿所有的姑娘通通给我叫出来。”


    “我自己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