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完早餐，由村支书兼书记的舒文斌带着他们一行人去学校。因为不是正式拍摄，随行跟着的也就只有两个摄影老师。


    舒文斌是一个个子很高的青年人，留着一个平短侧分黝黑的肤色。黑色的行政夹克将他整个人更加消瘦干挺。


    他边走边自我介绍：“我叫舒文斌，舒适的舒，文武斌，姓太绕口村里人都叫我文书记。你们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朱凡凡听到他介绍有些莫名地笑出了声，“还有姓舒的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姓这个姓的。”


    文书记笑着解释说：“我父亲是黔州侗族人，这个姓氏在那里很常见。不过我跟别人介绍时，很多人都跟你一样的反应。”


    他说话时语态谦逊的让人有些不适。


    “文书记是本地人吗？”李鹏另挑话题问他。


    “是，土生土长的。”


    “那你普通话很标准啊，听不出来一点口音。”李鹏算是他们这一行人中岁数比较大的，早年是主持人出身后来才转型做的演员。


    舒文斌说：“说来惭愧，高中的时候当过两年广播员。”


    李鹏：“那你大学学得是？”


    舒文斌神色肉眼可见地暗沉了下去：“法学。”


    “那怎么又会选择回村里？”


    两人一问一答间话题渐渐熟络起来。


    舒文斌说：“刚毕业那年做了一年法助。后来……又在市里干了两年类似的工作，也是前些年才申请调回来的。”


    “你主动申请调回来？”王雯姝冷不丁插丨入一句。她刚到时穿来的是一双白鞋，走到现在已经被尘土覆盖成了浅灰色，这让她对这里已全无昨天刚到时的兴奋。


    他们到这儿不过才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就能严重的感觉出来这里的落后和荒凉，昨天坐了三四个小时的大巴，等到的时候众人无不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哀嚎。


    道路的曲折带来的疲惫，让他们无心再去观望所谓的乡村风景。况且眼前黄土蔓延的景象，与他们原本所期望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风光大相径庭。


    天明时分，稀疏寥寥的村庄房屋，条条蜿蜒的乡间道路。广袤无边的田地里，一眼望去都是勾勒着背脊的半百老者。


    或弯腰，或蹲就。


    “从小在村里的时候一心想着长大了，一定要走出这里再也不回来。可真正走出去见到外面的天地以后，心里最牵挂的却还是生养自己的这一亩三寸地。”舒文斌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十分勉强地在嘴角，扯起了一个看似轻快的笑意，他道：“但能有一个人出一份力总比没人要稍微强一些。”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一句自给自宽的安慰。


    李鹏又与他闲扯了几句发展趋势，外加一些政策理念。其余人则都扯不上话，默默的跟着他们的脚步低头走着。


    其实他们住的地方原本离学校并不是很远。


    舒文斌说从如果直接从大路过去，十分钟就能到学校大门口，只是前些日子下大雨，雨水把大路旁边的崖石冲塌了，市里这两天刚派了人下来清理修护所以只能带他们绕小路过来。


    “明天就能走了。”舒文斌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带着一点得意和欣然。


    一排米粒似的牙齿笑时整整齐齐地露了出来，皮肉在他脸上松动时，尚能看出脸部骨骼的形状。舒文斌的这个长相说实话，在如今这个颜值即正义的时代，与帅完全挂不上勾，可那样子就是让人看上去莫名觉得很舒心。


    学校的规模不大，白墙铁门，两层风貌别致的教学楼在对着正门中央，上方俨然写着几个方正的大红字：


    塔 山村正阳小学


    舒文斌在校门口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左边矮房里就出来了个矮胖矮胖的，上了年岁的中年男人。


    他手里拿着钥匙，像土地公公见孙大圣一般，呈着一脸殷勤慢跑过来，边开锁边扯着笑容与舒文斌搭话：“不是说明天才过来吗？怎么提前来了？”


    舒文斌解释：“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雨，害怕山路不好走，所以提前上山了。今天先过来熟悉熟悉环境，顺便看看孩子们。”


    说话间门已经打开。舒文斌指着开锁的男人向他们介绍：“这是正阳小学的刘庆定校长。”


    地中海的发型，黑红的脸颊上甚至有些微微落皮的迹象，微胖矮小的身形加上不是很直挺的背脊。


    藏蓝色长袖衫的衣领已经被水洗得有些发白，一条类似休闲绸缎裤以一种及其不合身方式的熨帖在他粗短的腿上。


    一眼看上去不像一校之长，更像一个庄家汉。


    他将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才伸手和李鹏握手：“你们好！你们好!”


    又向众人一一点头问好。


    舒文斌待他问候完才告别说：“人送到我就先走了，还得去招呼修路师傅们的午饭呐。”


    他言辞恳切一步三回头地跟他们告别，可迟念却觉得他步履匆匆，像是这所学校里有什么东西唯恐他避之不及。


    天阴沉得看不到一点太阳的影子。


    迟念望着那个瘦高的身影，目观他交叠在浓浓大雾与层层农田分叉间的小道间，显得异常孤寂。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舒文斌忽然回过头来，远远的再次朝着迟念礼貌地挥了挥手。


    刘庆定带摄像组去挑选地方，大家都没有要跟着摄像组去观览校内风景的意思，反而都更想去教室看看孩子们。


    留守儿童这几个字，天生就带着让人怜悯的力量。


    无关前者是否必须贫瘠，亦无关后者是否无私。


    几人面面相觑，全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李鹏，似乎已经将他默认为这一行人的主心人了。见李鹏没有反对，朱凡凡终于露出喜态，架上王雯姝的手臂，雀跃道：“我来之前还给孩子们买了些礼物呐，打算明天一起带过来。”


    王雯姝坏笑着打趣她：“你怎么不今天带过来？”


    朱凡凡脸上一红，“明天……明天大家都在，一起送不开心么！”


    众人见状都不约而同地各自摇头笑了起来。


    明天正式开拍。


    朱凡凡这个女孩长了一张看似精明的脸蛋，其实做起事来完全就是个傻乎乎的小姑娘。自作聪明的同时，偏偏带着不会修缮后果的蠢笨。


    久而久之，竟还觉得有那么些许可爱。


    “所以你那满满三箱行李里装得都是礼物？”李鹏问她。


    李鹏昨天看见朱凡凡的助理，从大巴车上搬下来三个大大的行李箱时，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冷言冷语地呲了小姑娘一顿：“这是来旅游了？不知道的以为你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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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来了。”


    朱凡凡露出小女儿家的憨态：“一箱是我自己的东西，两箱是礼物。”


    这回换成李鹏脸变色了。


    “没想到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做事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实在。”王雯姝说时故意酸溜溜地去戳朱凡凡的脸。


    一栋二层的长方形教学楼驻扎在地下，上下左右分割成了六个教室。左右两边竖建着平房，将教师的办公区域和食堂分开来。正中央是一块百十来平方米的水泥地操场，东西边缘处各设着一个篮球框架。学校占地面积很大，如果隐去周围盘山而居的风貌，这所学校的建筑与新旧程度完全可以睥睨许多三四线的县城小学。


    朱凡凡领着几人在前面的一间教室门口敲门时，迟念还未走到廊下，远远听见二楼不知是那个教室里传出声音：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稚嫩而响亮，是朝气蓬勃的齐声朗读声。


    她抬手遮光，仰头闻声望去，却只能看见白墙和玻璃窗。


    可若视线广角再拉远一些，这栋教学楼的背后是一座苍翠欲滴的大山，岩石与土壤的连接处是那片翠绿的根据地——林海。


    而与之大山的巍峨一比，这里的一切又似乎都狭小的可怜。


    四面环山，这是天堑。是天神都管不到的禁忌。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是独自一人的领读。


    清凉如泉水，在山涧最细润出淌过，孜孜不倦。


    迟念脑中浮想连连，最终聚汇成了一句亚里士多德的名言：


    ——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迟姐，你不进去吗？”朱凡凡站在廊下兴致勃勃地唤她：“我们去二楼看看。”


    迟念点头。


    跟着朱凡凡往楼梯上走，听见她小声抱怨：“可显着她了。”


    迟念顿时明白过来，原是在里面没了存在感才出来找她拉帮结派。


    楼梯隔开了左右两边教室。朱凡凡先一步探头左边，迟念不紧不慢地跟着。


    迟念实在好奇里面的领读者，究竟是神灵还是野兽。


    然而如果此刻有人问她一句，什么样的男人最能引起她的兴趣？她会毫不犹豫的回答：声音好听的。


    开了一半的玻璃窗里面男人微低着头，半长不短的前帘头发，分叉遮住了他的眉眼。他双手撑着讲桌的两端，一件普通的灰白色衬衫敷贴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这种感觉直到很久以后，迟念才后知后觉地品鉴出来。


    一壶烈酒，外部廉价的包装可能会降低他的售价，但绝不会影响那壶酒的质感。


    烧心，像刀子一样烈。


    男人亦步亦趋地行至教室中间。


    迟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他，对其细究目察，潜藏在灰白色衬衫衣料下若即若现的肌肉线条。


    这是一句可以称得上完美的躯体。


    他抬手，偌大的手掌落在了一个男孩的头上，擞动了几下手指，那男孩立刻站了起来，揉了揉眼睛。他口中依旧讲着作者的思想感情，手很随意的转移到了男孩课桌的课本上，翻了一页伸出两指在上面扣了两下。


    舌苔贴近上颚。迟念咽了一口唾沫，润了一下自己发干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