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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瞻云》 第31章
“因为无论是明烨还是阿兄, 依旧需要这场联姻。阿兄自不必说,明烨坐其位坐得很不安稳,他需要寻一方势力来制衡。当下局势里, 支持他生母入主长乐宫的薛氏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是故阿兄也能判断出风雨坡的刺杀绝对不可能出自明烨之手, 多来是他座下之人擅自做主。所以您抽掉右扶风, 只是要表现您的态度, 而不是同明烨撕破脸。”
二楼廊下铺开了席案, 薛壑与江瞻云东西对坐,桑桑在一旁煮茶。
薛壑来时主仆二人尚在讨论孙筱一事,他笑道原就为这事来听听九娘的看法。江瞻云闻话扭头翻了个白眼, 真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病着伤着也不耽误用脑。你面前的是薛九娘,不, 是落英,人家一个姑娘即便被诸人赞着聪敏了些,哪能及你久浸宦海, 长出一颗蜂窝煤样的心。
然一开口, 还是有了前头话语, 亦解了桑桑之惑。
只是桑桑煮茶中, 手法娴熟,眉宇却皱着, 心道按殿下所言这到底还是抽掉了明烨一颗有力的棋子, 他焉能不恨?如此入宫后怕是等多一重艰难周旋!
她抬眸瞄过二人, 要不提醒一下?正踌躇间,守在门口的唐飞上来回话,说是御史中丞寻薛壑。
薛壑举目看见在府门口似急似怒的人,揉了揉眉心道, “让他上来。”
御史中丞申屠泓乃上任御史大夫申屠临的长子,比江瞻云还小一岁。薛壑曾得申屠临一年律法教授,入长安之后,便以师礼待申屠临。申屠临故去后,明烨以敬其忠贞为由,赐爵其一双女儿,长子申屠泓获封南乡亭侯,次女申屠岚或封岐山翁主。奈何申屠泓禀家风传承,三辞爵位,道是尚无尺寸之功于社稷,不敢得爵受天下养,明烨只好作罢,只教薛壑好生教导申屠泓,作出一副广纳贤才的姿态。
最初是申屠临师于薛壑,如今乃薛壑教授申屠泓,申屠泓亦不负使命,数年里靠才干一路升至御史中丞。
父亲殉道,母亲早亡,申屠泓视薛壑如兄如师。
“何事,劳你这般急赤白脸?”薛壑见人自上楼便杵在一处,明明眼中要窜出两团火,但强忍不发,闷声不语。
“属下想同大人密语,还望大人屏退左右。”青年终于吐出一句话。
薛壑笑了笑,看了眼对面的薛九娘,“有话便说,这处都是自家骨肉,不碍事。”
又是一阵沉默,终于申屠泓在来回将薛九娘看了几遍,最后目光重落薛壑身上,“属下就是想问问,薛大人到底几个意思?”
薛壑饮了口茶,皱眉望向桑桑。
桑桑不明其意。
“辣!”薛壑搁下茶盏。
江瞻云笑道,“入秋天寒,这是医官特地给我备的,里头搁了姜丝,可驱寒养生。”实乃借姜之辛辣帮她截断五石散,虽无太大功效,但聊胜于无,奈何申屠泓在此,没法直言。
江瞻云挑了挑眉,这人原来不吃姜。
薛壑将茶盏推远些,抬眸看申屠泓,“你到底想说甚?”
“难道您没发现吗?自您同意了武安侯夫人入长乐宫,御史台便开始人心不稳,背后流言纷纷。天子逮捕淮阴侯,榜单贴而又回,初次贴出的内容并非无人可见。已经有部分同僚暗中生疑,私下来问我你之行为种种,到底是何意思?可真如传言那般,我……”
“你如何?”
“我如何?”申屠泓沉沉闭了闭眼,胸膛起伏得厉害,“我能如何?我只能说大人出身益州,门风清正,所行自然对得起天地良心,大家用心办公便可,勿生杂念。我也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反复地说服自己,直到上月你要去我们弹劾右扶风孙筱,那厮早在多年前就被阿翁怀疑过,奈何一直没有证据,让他高官厚禄都今日。如今总算可以办他,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总算没有信错认!我阿翁也没有看错人!结果呢?”
“结果才弹劾他不过半月,他才在牢中呆了几天啊,就被赎金保了出去。对,他之罪是可以被赎刑的。可是明明只要你早些结案封卷,加盖御史大夫印,孙家就无法赎他,可你却生生拖着,给他们机会。这还不止,就在我来时,尚书台已经发诏书,聘其族弟孙篷为右扶风。你莫言你不知道,我来此之前去打听了,就是你堂兄薛四郎薛均提议的,后有薛五郎和薛九郎附议,所以尚书台的任命才下达得这般快。他们都听命于你是不是,你给群臣演着戏,转手又给天子一桩大礼!”
申屠泓话至此处,桑桑却如拨云见日。她作旁观者原比身在局中的申屠泓看得要清醒些,孙氏除了孙筱原没有几个有为官做宰的才能。孙篷更是草包一个,溺子无度,当年孙筱曾想将孙篷之子孙烃荐入羽林卫,托人找了关系寻到穆辽,结果才入职不过两月孙烃便吃不了苦,孙篷亲来太尉府恳求领回儿子。彼时,穆辽派人送走其父子,还叹了一句孙筱不易,独木撑一族,苦矣。
所以如今表面看是薛大人向天子示足了诚意,实乃右扶风处已然大不如从前。桑桑瞧过殿下与薛壑,实叹般配得很。
然她嘴角笑意还未挂起,便觉人被退了一把,一袭黑影从身前过,回神见得乃申屠泓终难抑愤怒,越过她长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坐在西位上的薛壑,“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做甚?你可知未央宫里的那位主子,他有可能,有可能……”
申屠泓强抵后槽牙,没将后头话吐出来,却是猛地挥了薛壑一拳。一时间薛壑半倒在地,申屠泓欺身上前,还欲挥打,被江瞻云一声“住手”呵住。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就算是我阿兄让尚书郎们提议的又如何?尚书台八位尚书郎,加上长史和尚书令共十位参决者,我薛氏只占其三,尚不过半。再有,我想问问如今谁是尚书令,尚书台何人做主?我薛氏是势大,但说到底我阿兄入朝不过十年,在三公位上更只有五年。倒是温门世代盘踞长安,温令君执掌尚书台二十余载,怎么这般轻易容我阿兄做主了?任命是尚书台下达,你若有疑问,难道不应该去问问温令君吗?他才是最终的决策者。”
女郎的话掷地有声,引得两个青年皆怔了瞬。
申屠泓愣在一处是深觉此话有理,但这话没法细想,凡往深处想去,简直不寒而栗。
薛壑愣住是他已经过了申屠泓的状态,他敢往深处去想。
自同温颐在上林苑一叙后,他总想起薛九娘反驳温颐的那番话,越想越心惊,于是趁右扶风被撤的机会,决定试探一番。
——他想看一看温松的反应。
若如温颐所言,他们已知青州军贪污,明烨是杀宣宏的凶手,想要同薛氏联盟为宣宏报仇,那么见自己眼下弹劾右扶风孙筱之举,便该认为是他在向他们做出回应;紧接着第二步他让堂兄们提议继续由孙氏族人接掌右扶风一职,在温氏的立场这会就该明白是他回应之后反过来对他们的试探,那么温松的回应该则是不会同意孙氏的人上台。
如此两个回合,薛温联盟便算无声达成。
可如今温松的反应完全相反,直接就同意了孙篷上台。
薛壑辨析清楚,推出两种情况。
一则温松早已背叛江氏,与明烨联盟。
二则温松没有背叛江氏,却也无心再改变当下局势,任由明烨所为。
以上两种情况任其一,他都无法再同意温颐的提议。
而温颐,在这中间有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他在来向煦台前,就已经得到堂兄传来的尚书台讯息。曾几何时,他想让温颐接手的,今日看来,实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
他疲惫又孤寂。
然而这一刻,他目光越过欺在他身上的男子,落在眉目锐利的女郎身上,上林苑生出的那点同袍之谊愈厚,石桥那一箭救他性命的感激更深,他恍惚有一瞬觉得,若有一日他倒下了,她也可以独自撑起他们未竟的使命。
——她竟然能有如敏锐的见解,竟然同自己想的如出一辙。
秋阳灿而不炫,日光披她身,薛壑觉得看见了江瞻云。
“未央宫中的那位主子可能如何?”薛壑恢复了神思,抬眸笑问申屠泓。
申屠泓被还在想薛九娘的话,被近在咫尺的声音拉回神,似是太多的事让他无法消化,一时间望向被他臂膀压地的人,黑白分明的眸光中竟有些不知所措。
“让开——”江瞻云提裙上来,牟足劲一把推开申屠泓,“一个个就会欺负我阿兄,有本事你到尚书府也这般问去。”
江瞻云扶起薛壑,瞥过申屠泓,口中尚未停下,“未央宫里的主子是谁?不就是天子吗,你想编排他甚?他可能是甚?是坏人?那我阿兄若是坏人,这会就该把你绑了面圣去。编排天子,乃抄家灭族的大罪!”
“让开!”她将薛壑扶进屋,见人挡在门口,又瞪一眼。
申屠泓却丝毫不恼女郎,虽然她的话闻来张狂护短,但对他简直醍醐灌顶。
若薛壑当真与明烨同流,于私这会尚在他府宅中,他可以直接了结自己;于公自己以下犯上,他可以名正言顺收押自己,然后再下手。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只将目光重新投过来,“下去吧,以前如何做,以后依旧如此。”
申屠泓见人微微涨起的嘴角,想上前又迈不开腿。
“作甚,要我唤人把你赶出去吗?”薛九娘怒气汹汹,“有这闲工夫,你且去尚书府问问!”
申屠泓僵了半晌,垂头拱了拱手,转身离开这处。
……
“大人怎么不躲的?”桑桑去膳房取来冰块裹在巾怕中给他消肿,见原本就过分苍白的面容如今又红肿起来,嘴角还渗着血,心下不忍。
“再打两拳,阿兄都不会躲的。”江瞻云面无表情地捻着方巾给他擦拭嘴角血渍,不阴不阳道,“他心里乐着呢!”
薛壑抬眸看她,“缘何这般说,很疼的。”
正好做戏给明烨看,且御史台后继有人了。
江瞻云没说出来,触在他唇畔的手顿了顿,猛戳了一下,惹得薛壑‘嘶’了声。
“我笨手笨脚的,桑桑来吧。”她把方巾丢给侍女,坐在一旁不说话。
薛壑看了她两眼,只当临近婚期,落英心中惶恐,遂道,“方才不是自己都讲得很明白吗,我提议右扶风继续由孙氏族人担任,自有向陛下投诚之意,短时间内他不会动你,甚至可能礼遇你。你放心,宫内还有薛氏的人,都会保护你……”
江瞻云坐在临窗的位置,没有看薛壑,只将一双泛红的眼睛避向窗外,轻轻点了点头。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诚如薛壑所言,明烨礼遇薛九娘。虽说天子立后自有现成的规制,只需循例即可。
但在规制以外尚有允许稍微改动的地方。
比如,大婚的礼服庙服,上衣青色的深浅,领袖边缘的花色;再比新后入朱雀门时重翟车的装饰,鼓乐的择选等。
江瞻云自无心这处,七月下旬送来向煦台,她稍稍挑选后,月底前便送回宫中。
如此八月九月很是空闲。
说是新妇待嫁,又是皇后之尊,然向煦台中一切如常,朝中亦是难得的平静。
这日已经是十月天,距离十月十六的婚期不到十日。江瞻云身子恢复大好,午后歇晌不着,也没惊动人,披衣过来书房看书,顺带推演入宫后的计划。
她寻来两本之前看过的记载青州民谣的书简,席地而坐,慢慢阅过。
忽听窗外不知何时过来侍弄花草的侍女们闲话。
“我记得以前咱们家的女郎待嫁,这临近婚期可是忙得不亦乐乎。郑七公子一趟趟地派人来,今日问婚服可要再缀颗明珠,明日问迎亲的骏马可要换成河曲马,过两日又道是得了一匹天马,问女郎是否又骑马又坐轿辇。女郎自己是定了婚服要换腰封,择了珠冠又要重选妆面……两家尊长被他二位折腾得够呛,怎道了这处,这样静悄悄的。”
“傻子,那是咱们女郎同郑七公子门当户对,情深意重。这厢虽说帝后同尊,但到底是天子,地位比皇后高。七月里能谴人来问九姑娘那些事宜,便已经是万分恩宠了。这会九姑娘自然闲着无事,哪会同咱们女郎那样……”
两侍女原比较的是薛壑的胞姐,江瞻云没仔细去听,然后头却不知不觉竖起了耳朵,想起许久前自己和薛壑备婚时的那点事,想起不久前薛壑在她病床畔的一席话。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青年的话语点点敲击在心头,她抵拳在唇口,咬住了手背皮肉。
泪眼朦胧中,看见当年那场婚礼。
花车百戏,锣鼓喧天。九九天马引道,八八绸伞蔽日。明光殿前白玉阶暖,廊生幽香;室内有女,珠冠加顶,庙服加身。益州的少年头戴爵弁,着玄衣纁裳,配绅带,悬玉觿,行过北阙甲第,入朱雀门,踏进殿来。
盛装的新妇回首,看见他。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眉间去了年少风发,多了沧桑端肃;只是这日他头戴法冠,身着朱袍,是位极人臣的三公之一。
夕阳斜照,光覆在全部点燃的铜鹤烛台上,晚风拂过,晃得看不清彼此。
屋中屏退了侍者,原是阿兄有话嘱咐族妹,然门户揭开,清清白白。
他说,来此三事,一乃告知她入宫的任务,低低说了许久,最后问记下了吗?
新妇颔首,记下了。
二则向她道歉。
数月来今朝他头一回提起六月廿六那个晚上,有些报赧道,“我不该将你当作殿下,既不尊重你,又对不住殿下。实在、你不知道,你有多像她。”
他向她拱手致歉,“愿袍泽之谊长生,你我并肩同行。”
江瞻云没有与他回礼,只伸手扶过他,顿了片刻道,“阿兄,若殿下还活着,你……”
薛壑道一声“傻话”,说第三事。
三则给她添妆,来增她一物。
打开,是一副六枚整套的红宝石缠金护甲,其中一枚用玉补了一角,雕成梅花的纹络。
江瞻云盯在那处,匆忙垂下了眼睑。
“这幅护甲原是当年我送给殿下的,我惹她生气让她不喜被退了回来。” 薛壑抚摸匣中饰物,低声笑了笑,“我让你住在殿下的屋中,送你曾经属于殿下的护甲,乃盼着她能保佑你,保佑你我,平安顺遂。”
他笑着抬起头,将匣子放在一边,转身离开。
“阿兄——”江瞻云缓了缓,唤住他,“我有话与您说。”
薛壑返身顿在远处,没有走近,但也不肯再走近。
何其荒唐,片刻前他还在为六月里的事同人道歉,然实质上今日在他踏入此处的一刻,沉寂了许久的一颗心就跳动得格外剧烈。
他看着严妆华服的女郎背影,恍若看到五年前与他新婚的江瞻云。
大约这向煦台又将荒无人烟,大约他又要重归孤寂。
才生这错觉吧。
他这般说服自己,同新妇温声道,“你说吧。”
“阿兄提及廿六那晚,您不是疑惑殿下备婚的态度吗?我猜了一下,可能是……”江瞻云望着薛壑,“可能是因为您不够积极,她生气觉得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所以就也不积极操持了。”
薛壑蹙了蹙眉,“我不是不愿意操持,是礼制在前,本无需问我。我纵是有建议和想法但若无人来问,自然是不说的好。无端多言,便有恃宠而骄之嫌。”
“是这个理。”江瞻云依旧垂着眼睛,“那可能是殿下久居人上,没想到这遭,误会了您。”
“还有你说那个玉项圈,我从女子的角度猜,许是殿下觉得项圈可时时佩在身,如您时时在侧。”
薛壑瞳孔缩了一下,瞬间涌起大片水雾,半晌道,“若如此,我更对不起她了。”
“我……”江瞻云愣住,她本想安慰他,却忘记了于他而言,自己早已死去,累他愧疚更深,许久绞尽脑汁道,“你别这样想,至少——”
她的目光落在那副红宝石护甲上,嗓音微微在颤,“至少你们年少彼此有情,爱过就不枉此生。”
“多谢。”薛壑煞白的脸扯出一抹笑。
夕影跌落,晚霞大片大片盛开在西方天际,火一样燃烧,血一般泼洒。
“阿兄,牢您帮我把护甲戴起来,送我启程。”
她向他伸出手。
他再度抚上那套护甲,红宝石溢彩流光,玉色梅花点缀。他笑了笑,伸手给她一支支戴好,“一路平安。”
日暮黄昏,未央宫朱雀门开,她从他身前走过,华服迤逦,留他一道故人身影。
——本卷完
第32章
【……大海荡荡水所归, 高贤愉愉民所怀……云施称民,永受厥福。承容之常,承帝之明。下民安乐, 受福无疆……】 (1)
日落月升, 未央宫中的钟磬之声依旧回荡在长安城上。明月高悬, 雪一样洁白的月光朗照人间。
北阙甲第的府邸中, 酒宴落幕, 宾客散场,前堂人声渐熄,府前车马远去。剩高挂绵延数里的羊角灯向南一路点亮, 送亲别友;桂枝连理灯一路燃至北宫门,通天彻地的光贯通府邸与宫阙,象征帝后连心。
人间灯火繁盛, 映照天上圆月胜过十五,光都是暖融融的。
同府内□□、向煦台中截然相反。
原本的女主人从未入住,后来寄居的女郎也于今日离开。侍从或随之入宫, 或散归来处, 都已不在。剩的灯火独明, 又被风扑灭许多, 三两盏零星照着。照出孤影狭长,落在新妇离去的地方。
月华从琉璃瓦铺到青砖, 霜一样的冷。
薛壑抚摸影子的轮廓。
摸不太到, 因为影子变小了, 到了自己足下。他低头看着,不知自己是何时蹲下的,但有些反应过来。
这是自己的影子。
自夕阳落去,明月升起, 他看到的便只是自己的影子。
而那袭殿下的身影,不对,是那袭像殿下的身影,早已离开。
从今岁二月她入府,到如今十月,一举一动浮现在眼前,身影、轮廓、眼神、气韵……除了一张脸,实在太像了。
薛壑坐下身来,又想了一会,笑出声。
自己简直多此一举。
“寻你许久,你竟在这?”屋门口过来一个人,声音在薛壑头顶响起。
薛壑转过头,避过来人手中灯笼的直射,眯着眼唤了声“叔父”。
十余深秋,又是月上中天时,更深露重。薛壑那张一贯瞧着不怎么康健的脸,在羊角灯的光线下,愈显苍白,且又开始微微泛出病态的黄。
薛允将灯笼挂在一处,脱了身上披风给他搭在肩头。
薛壑眨了下眼睛,如孩童般乖巧将披风拢了拢,冲他莞尔,“谢谢叔父。”
“一直在这?还没用过晚膳吧?”薛允将窗牖都合上。
“用了。”
“用甚?酒宴上离席后就没见你出来。”薛允心道就不能觉得这人乖巧,瞪过一眼踏出门,“我去给你传膳。”
“叔父。”薛壑冲他摇了摇头,手捂在腹部,忍过胸膛久违的憋闷、喉间的腥痒,“我没有胃口,你有何事寻我,说吧。”
“红缨姑姑不会饿着我的。”见人杵着,他又补了一句。
薛允返身合了门,倒了盏热茶见案上鼎中有红枣,抓了两个丢在里头,端来给薛壑,“今日九娘入宫了,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他在他身畔坐下,开口问他。
夜中确实寒意扑人,薛壑饮了口茶,双手贴着盏壁取暖掌心,“成婚生子,按序来。”
“让薛九娘生下明烨的孩子,让这个世人眼里留着一半薛氏血脉的孩子坐上龙椅,我们薛氏辅政掌权,如此保留传承江姓,绵延江氏江山?”
薛壑嗯了声,低头又饮一口茶。
“那得保证明烨临幸九娘,九娘孕期无恙,平安生产,如此到孩子出生就至少需要在司寝、医奉监、太医署、汤令官处都安排我们的人,且这些人还需一定品级,有能够前往御前的资格。另外难保九娘入宫后,原有内斗的青州系后妃连成一派,那就还需要往里插人进行挑拨以绝对护得九娘安全。还有就是九娘本身,人是会变的,孩子毕竟是她和明烨的亲骨肉,万一……”
薛允说了半天,见侄子慢吞吞用着茶,始终没有说话。
许是真的饿了,茶水饮去后,薛壑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把汤匙,正舀了里头的红枣在吃。吃完枣子,他把茶盏递给薛允道是还要。
薛允接来给他又泡了几枚,见到另一鼎中花生喷香饱满,抓了一把边剥边道, “难为你了,要面面俱到,步步为营,安排这么多人。”
薛壑捧过茶盏嗅到清甜香气,伸手捡了两颗花生吃,“这样多的人,零零散散布在各处,但凡一个出了岔子,都是满盘皆输的风险。皇宫那样大,明烨毕竟在里头做了五年的主人,我没有这样大的能耐手眼通天。所以叔父说的这些地方,除了司寝令座下掌管彤史的女侍其他处都没有我们的人。”
薛允闻言大惊,一颗剥了一半的花生滚落在地,“那你送九娘进宫有何意义?就是第一关被君主临行都无法保证。眼下看着明烨和我们缓和了些,但拥护他的那些人,同我们依旧势同水火,难保不时时进言……”
薛壑话至此处,忽顿下来,若有所思道,“难不成下一步就是——”他没将话说出来,只是抬首东边未央宫的方向,抬手做了个“格杀”的姿势。
薛壑把他剥的花生都吃了,冲他点点头,催他继续剥。
只要薛九娘入宫,明烨临不临幸她都不重要,他日查彤史自会有薛九娘的名字。
“那孩子呢?”薛允剥了两颗又停下,转念想过眼睛瞪得更大了,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你前段时间向明烨要育婴堂竟是这个意思?”
“玉霄神殿。”薛壑吃花生吃得口干,一口枣茶入腹,清甜又熨帖,纠正叔父的四个字从口中吐出更觉唇齿留香。
花生,红枣,早生贵子。
薛壑看着手中的茶水,如果她还在,他们应该也有孩子了。
书上说生孩子是最疼的,那肯定比长智齿还疼。
那她得哭成什么样子?
茶水中现出一张面庞,少女捂着半边脸颊,薛壑笑起来,却忍不住蹙眉,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待他合眼缓过,因手微颤,茶面荡起涟漪,少女的面容破碎,消失不见。唯有薛允的声音回荡在他耳际。
“叫甚都无妨!”薛允环顾四周,复又重新坐下,压声道,“明烨好歹是承袭承华帝遗诏、改姓入宗继位,如此他的血脉自然算得江氏血脉,但你这会随便用个捡来的孩子,实乃混淆血统!”
“你不说我不说九娘也不说,谁人能知晓?”薛壑将茶盏搁在一处,忽就没了再饮的兴致,只淡淡道,“九娘入宫受君恩雨露,未几天子暴毙。后有彤史为证:薛皇后身怀龙裔。此后孕期,我们无需担心她是否会被害滑胎,生产之时我们也无需担心是否能平安产子。我阅了很多妇人妊娠的典籍,怀胎生产,乃妇人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更有母子届亡的可能,所以没必要冒这重风险。何论这样一来,叔父方才所说的,什么九娘日久生情、母子连心就都不存在了。”
薛壑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仅插入了一个掌彤史的女官,就将赢面掌握了七八。然这只是到孩子呱呱坠地,来日还要抚养他,辅弼他;他于世人眼中,到底是明烨的孩子,届时若不告诉他身世真相,就得防明烨党余孽的渗透,就需要一波波的杀人;若是告诉他真相,他会不会又去寻亲归宗……这条路崎岖无止境。
“你要搭上你的一生。”一时间,薛允连说这话都觉得艰难。
“叔父!”薛壑抬眼看她,“您见过九娘几回,您觉得她像殿下吗?”
薛允毫不犹豫地点头,“要说那张脸是不像,但我头一回在这处见到她,正好她从屋内出来,我瞧了个侧影,拐道下楼又瞧见她背影,我真是被唬了一跳。大白天,我都当太女殿下回来了。”
薛壑叹了口气,凑近薛允道,“我真的太蠢了,就这会功夫突然想到,原有更简单的法子守住江氏江山。”
“什么法子?”
“我直接让她易容成殿下啊。殿下真身在前,我薛家军在后,谁敢不从。”
屋里熏炉中还燃着香,一阵阵弥散开来。烛火本就点得少,这会又烧去两盏,视线更暗了。
薛壑融在这晦暗室内,月光也照不进来。
薛允辨不清他神色,只仿佛见得他眼神癫狂又清醒,矛盾至极。说的话也分不清到底在论谁。
“那女郎不懂朝政不要紧,我懂。她只要独坐高台,不必沾风雪,我可以一辈子跪伏在她脚下,我不惧一辈子……早在十五岁那年,阿翁就说,她是我一生的意义,我这一生本来就是要献给江氏的……凡我在一日,这天下就必须姓江……”
薛壑没有喝酒,却跌入薛允肩头,语无伦次。
一说,“恐征途太长,此生太短。”
又说,“日日深恨,此生太长。”
说完未几睡了过去。
薛允默了许久,最后灭了近身处的灯,容薛壑倚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想了许久,确定从未见过侄子如此悲辛的一面。
原来承华三十三年季夏的太阳被射下后,他再也没有沐浴到日光,日日在阴霾中。
*
向煦台烛火已熄,未央宫椒房殿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帝后礼成,宫人全部退出了寝殿。原该是洞房花烛时,然此刻花烛正燃,天子却没有了洞房的兴致。
皇后温柔大方,给他宽衣解带毕,这会正伸手触在他中衣左衽上,还没来得及解开,被静默了许久的天子捏住下颌,缓缓抬起了头。
“陛下怎么不说话?”皇后笑意温婉,以面贴在他掌心,“可是觉得妾方才所言乃天方夜谭?”
可不是天方夜谭吗?
她将这日黄昏时分,薛壑同她说得计划一字不漏全部告诉了明烨。
“陛下不必忧心,妾可以为您分忧。”她眸光如水,透着精明和算计,“您设宴,妾亲奉一盏酒给阿兄,旁人的他不喝,妾的他不会拒绝。”
【九娘入宫受君恩雨露,未几天子暴毙。后有彤史为证:薛皇后身怀龙裔……】
明烨耳畔回荡着妇人片刻前的话语,如芒在背。
“陛下不信?”
皇后抬起手,摸到耳畔处,极缓极缓地撕开面具,至下颌时还不忘轻拂开明烨的手,好让皮具撕得完整,最后将皮具完整地奉给他。抬起一张左边被烫伤毁容的脸。
“在御史大人眼中,哪怕是送到您身边的棋子,也不配他族中女眷走这一遭,只配妾这般低贱的下九流。”
明烨看着眼前陡然变化的面庞,大震。
半晌摸上她面上可怖的伤口,似信了几分,却又道,“你也知道你是卑贱的下九流,那你更应该抱牢薛氏这棵大树,对他唯命是从,等着事成之后与有荣焉。你这般告诉朕,所谓何求?”
皇后闻言,却也不说话,只说“陛下把眼闭上”。
明烨眉心拧着,眼中猜忌不止,不曾将眼闭上。她也不强求,兀自起身提裙站了远些,背对明烨端正姿态,启口道,“陛下瞧瞧妾,眼熟否,可觉得像谁?”
明烨抬起头,看了瞬,揉眼再看,眉心陡跳,猛地站起身来。
“是不是很像当年的宣宏皇太女?”皇后转过身,回来他身边,“薛壑说特别像,他给我赎身,我以为遇见了良人。结果,他告诉我我就是颗棋子。棋子也成啊,可他……”
明烨目光急切,欲之下文。
皇后看他一眼,冷笑不止,“他思君魔怔,醉酒将我当替身,欺我又弃我。妾再卑贱,泥人也有三份性。”
“不对——”明烨眼中涌起的讥笑退散又成警惕色,“你们都这样了,他还敢把你送进来?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不可能冒险。”
“陛下去请个太医令来,验一验妾的身子。”皇后从床榻捧回皮具,坐去妆台前慢慢贴好,“届时就会发现,妾身染剧毒,需要他每月按时给解药,否则死路一条。”
皮具贴合得严丝合缝,帝后的目光在铜镜中交汇,皇后继续道,“这也可以反证,妾患疾之身,怕是难以受孕,如此妾方才所言他要育婴堂是为了挑选未来太子混淆血统的事是真的。”
“陛下去传太医令吧,妾在此候着。”
明烨扭曲的面庞、战栗的身影清晰呈现在镜中,他咬牙走上来,将皇后一把拽起,“朕还是不信,你因为爱而不得恨薛壑可以理解,可是你怎会有胆量与我合谋?你就不怕朕除了薛壑之后,再除了你吗?毕竟朕不需要一个青楼出身的皇后,朕怕不干净。”
“首先,妾该说的都说了,陛下不信,这会可以直接杀了妾。”皇后将他的手从自己臂膀上挪开,移至脖颈,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但妾要提醒您,您想想,届时薛壑会不会信您‘皇后暴毙’的鬼话。他不会信,如此你们好不容易缓和的局面依旧会破碎,局势回荡最初时,请问陛下您有几重把握除掉他?更甚至,他说不定就推翻棋盘,毕竟他是能够将阖族名声都赔进来的人,焉知他有多疯狂!届时直接拼个鱼死网破。陛下,拼吗?”
“你还是没有说你的需求。”明烨的手时松时紧。
“陛下说得对,妾卑如草芥,失了薛氏这艘大船早晚也会溺亡。所以,妾要庙衣上朝,垂帘听政,实现大魏真正的帝后同尊。”
明烨愣了片刻,转瞬反应过来,抚掌称绝,“朕懂了,你其实就是只想杀薛壑一人,然后依然做你的薛九娘,依旧背靠薛氏。只不过对于薛氏族人来说,你坐在未央宫前殿里自然比坐在椒房殿的凤座上更有价值,如此在薛壑死后,他们会全力助你。”
皇后微笑颔首,“这样的局面,于薛氏,他们念着还有妾,就不会轻易反您;于妾,有了他们的支持,自也无惧陛下。于陛下,薛氏掌权人自然是妾比薛壑威胁性要少许多!”
明烨盯看了眼前人一会,笑出声来,“薛壑做梦也想不到会折在一个歌姬手里。”
皇后上前来,继续给他解还未解开的衽,却被他伸手拂开,“朕不宿这。”
“陛下,焉知这宫中没有薛壑的眼线。大婚之日,您这点体面都不给妾吗?”皇后眉宇颦蹙,露出一丝不知天高地厚的娇俏,已经为他解开第一根衽,又要继续解第二根。
“放心,朕不会离开椒房殿,朕去偏殿歇息,除了你我贴身的臣仆,没人会知道。”
“到底是妾妄想了。”皇后笑笑,跪身行礼,“妾恭送陛下。”
明烨走了两步,回过身来抬起她下巴,轻轻摩挲,话语温柔,“朕一贯喜欢聪明的人,待朕让太医令给你验周全了,朕自会留下,且耐心些。”
说着耐心些,却又叮嘱道,“尽快挑个好日子,寻个好缘由,宴请你阿兄。宴请完,朕许你庙衣临朝,垂帘听政。”
明烨离开寝殿,一直在廊下守夜的桑桑入内来,她不知殿中谈话,只瞧得明烨离开。
这新婚夜新郎离开,怕是不好。
“女郎可是哪里出岔了,陛下怎么走了,是被发现甚吗?”
江瞻云张着臂膀让桑桑宽衣解带,笑道,“走了不好吗?孤自出母腹,尚未用过旧物。难不成你要孤用这么个脏东西?”——
作者有话说:周四事多,就不更了,下章周五更,本章有红包,爱你们!
【……大海荡荡水所归……受福无疆。】 (1):出自《安世房中歌》,汉朝时用于祭祀、重大庆典的礼乐,非原创。
第33章
十月廿一, 长安初雪,皇后归宁。
大魏风俗,归宁日在成婚后的第五日。
薛九娘宗籍所载, 乃薛氏旁支一个孤女, 被收养在叔伯家中。后被新任家主薛壑择中, 过继入正支嫡出, 为其亲妹。
然薛壑父亲已故, 自是长兄为父。这日归宁回家,化繁为简,没有千里南下益州, 而是依旧归来北阙甲第中的府邸。
薛壑在此设宴,迎接帝后。
虽其名声已败,却权势更盛, 依旧来了半个长安城的高门官宦。江瞻云从轿辇下来,在居中的琼英殿升座。
先依礼见了命妇拜贺。
她作储君之时,多见朝臣官员, 命妇内眷见得甚少。偶尔宫宴上朝臣携眷入宫, 乌压压一片, 能听得她们伏跪问安, 但几乎瞧不见面目。像当初穆桑那般能同她近之半丈地,闲话一两句, 容她看清眉毛鼻子的女眷少之又少。是故这会, 她垂眸扫过一番, 基本也分不清谁是谁,让掌事分下赏赐便没再寒暄当下谴退了诸人。
接着接见男儿的拜贺。
按理归宁这种场合,来参拜她的只需本族叔伯兄弟子侄便可。但因这日明烨抱恙没来,为防亲贵非议“帝后不合”, 再防薛壑多心,明烨下了一道旨意,让皇后代她接受赴宴官员的参拜。换言之,今日有道礼,乃朝臣随薛氏儿郎一同拜贺归宁的皇后。果然,在看见皇后独回母家时诸位官员心中的那点嘀咕,当下消失殆尽。
皇后分明备受圣眷。
江瞻云坐在大案后,目光越过最前排的薛氏族人,精准地落在后头的一众官员身上。
随官阶排位,大司农封珩,光禄勋许蕤,内史张赫,右扶风孙篷,左冯翊钟毓,左、右京辅都尉……整整五排,泱泱三十余人,她识得的有九成,熟悉的过半,曾亲近者二三。
皇后归宁宴,同皇后婚宴的最大不同在于虽然薛壑依旧广发请帖,备了同大婚席宴一样的排场,但到底无需顾着君臣礼仪凡受帖者人人都来,若不来便有不遵君上、藐视皇权之意。
是故,这番来的朝臣中,真心祝福有之,谄媚结交有之,至于何人真心何人居心叵测尚需分辨,但总在这个范围之内。反而得帖不来的官员,可视作尚存心怀江氏的忠心之臣。
江瞻云多看了眼封珩和许蕤,曾经也是现在的辅臣。五位辅臣,个个身居高位,手握实权,若这两人也叛了她,他日就算杀了明烨,除非让明烨死前指证他们,或是拿出他们判江的实证,否则来日路崎岖无比。
薛壑位高此二人,又是薛氏儿郎,自然跪在第一排,离她最近处。江瞻云蝶翼一样浓密的长睫稍一眨过,视线便极轻易地落到了他身上。
所以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人吗?
亦或者连他……
拢在广袖中的手慢慢攥起,如攥心头,痛意蔓延。
是痛他孤木独撑,还是痛他也可能是其中一员,自己高处不胜寒?
人站在所谓高处,片刻间俯瞰已是众生皆疑。
天地间小雪簌簌,江瞻云觉得冷,但袖中的手到底还是松开了。
他领族人入京,虽揽权遍布朝野,但族中弟子至今无有同他族结亲结系,她不该疑他的。
她清明的神思一晃,几丝心绪冲上来,严妆宝相的面容上平和温婉的神色就现出一丝裂口,眼尾瞬间泛起一抹赤色,在金粉胭脂中晕染开来。
“阿兄……”意识到失态,她索性唤得手足不舍、酸涩绵绵,俨然一副外嫁女归宁不易,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母家的哀伤之态,“诸位都起身吧。”
她这一情意饱满但又在这等场合略显小气的呼唤,阴差阳错将薛壑在重重晃神中拉。
薛壑今日在看见从她地辇轿出北宫门,拐入北阙甲第的一刻就开始晃神。若说以往只觉得她背影轮廓像江瞻云,这会便是除了一张最能区分谁是谁的脸,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似她。尤其她此刻高□□坐,他跪首问安,根本同五年前无异。
所以幸得这声音与做派,让他清醒。
“谢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领诸人再拜起身,前厅人至宴开,觥筹交错。只是同大婚时不一样,至她午后起驾离开,薛壑未再过来看她。
毕竟这日除了母家陪侍,还多了宫中臣奴侍从,不知几人是天子耳目。薛壑从来谨慎,只同皇后的贴身侍女简单交代了两句,待归宁时辰结束便归来送驾。
江瞻云坐在辇轿中,回想府门前的送别。是这日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候,她俯身扶他起来,指腹捏在他掌心,触之一片湿凉。气息也不匀,想是旧疾又发了。
杜衡说过,他的病可大可小,归根结底重压所致。
送她入宫,于他而言,并非诸事结束,而是征程正式开始,那样漫长的道途……江瞻云轻轻叹了口气,好在自己可以快些,否则这人得折寿。
她拢着个暖炉歪在帘幔重重的轿辇中,抬脚至熏炉处,将其底部上挂的阀门勾下,关上了通风口,隔绝空气。
陪在一侧的桑桑愣了愣,“殿下,入宫还有段距离,您将熏炉灭了,会冷的。”
江瞻云一边将熏炉踢得更远些,一边挥散从熏炉中弥散出来的丝丝缕缕的香气,“不要紧就一点路,你把帘幔也挂起来两片,通通风,孤有些闷。”
她装模作样地捂了捂胸口。
帘幔挂起,外头清寒的雪意瞬间扑入。她也不觉寒冷,反倒觉得清爽明透。而在这一片馥郁芬芳逐渐被吹散只剩得泥土湿润、四方干净的气息里,她闭上眼,慢慢闻到了薛壑身上的味道。
她在午宴后召府中医官问候兄长起居,其中有医官回话提及他近来开始用香调养气息。 乃陈皮,半夏,茯苓,甘草四样中草药制成,不是甚名贵的药材,贵在分量使用得到,说是调配许久方得。江瞻云便知道是杜衡制成功了。
扶他起身的一瞬,她故意凑近嗅过。
初闻一阵浓汤苦药的味道,闻之蹙眉,然眉还未压下,便又有一股茯苓和甘草的木质香似热茶入口回甘,忍不住再饮一口。
轿辇拐道,多少有些晃动,风雪气愈重,江瞻云有些不满地睁开眼,再难寻他的气息。
桑桑不知她心中所想,瞧她面色不快,方才又说胸闷,悄声道,“殿下,你可是身子不爽,小腹坠疼?”
江瞻云莫名奇妙地看着她。
桑桑的声音愈发的低,“是薛大人交代,他说您今日回宫后若身子不适,如有月事来时的状态,小腹坠疼绞痛,头晕无力等,且忍一忍,千万不要传太医令。过上一两日便好了。”
“还有说什么吗?”
“还有您之后月事一年半载都不会再来,可能过上个把月还会气闷愈呕,让您都不要担心,是正常的。”
江瞻云想了片刻,顿悟。薛壑在宫中只插入了一个掌彤史的女官。但她假孕,总需要再过太医署这关。
今日回门宴,是借着他自己的地方好下手,在膳食中放药了。想来之后脉象等也会出现种种受孕的迹象,以此骗过太医令。
世人眼中,薛皇后已经入了洞房,受天子雨露滋养,不稍多时,一两个月后,怀有龙子的消息也会传遍朝野。
而在这个消息前,首先传遍朝野的是天子驾崩的消息。
*
“毕竟妾有没有得陛下天恩雨露,没有人比您更清楚。”已经入夜,江瞻云果然小腹阴寒,绞痛不止。
皇后归宁回宫,皇帝本就因未能陪同前往抱歉,这会自在椒房殿陪她。江瞻云依旧一字不露尽数告知。
“陛下反正抱恙在身,正好顺道让太医令给妾也看一看。”是真疼,江瞻靠坐在床榻上,嘴唇都白了,鬓发也湿了,在心里将薛壑骂了一万遍。又叹,再不快点,自己也得随他一道折寿,这般想着,哀泣连连,似撑不住埋头靠在坐于床榻边的明烨肩膀上,“陛下,您给妾传个太医令吧,太疼了”
明烨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呼吸比她还有急促几分。
新婚翌日,他便已经让杨羽请了外头的大夫偷偷入宫给薛九娘诊脉,初时不显,后经其详细说明毒发征兆,解毒药丸的气味。大夫确定下来,道是确乃中毒之兆,只是毒素暂时不深。
如果说新婚夜的一副皮具和她前后毫无破绽的动机以及行事逻辑,已经让明烨信了七八分。这会验出的身体状况,则让他基本相信了。
他不仅信了,还开始恐惧。
无需江瞻云给他分析,他多少能够判断自己当下的处境。
——薛九娘顺利过得洞房之夜,薛壑就成功了大半。剩下只余太医署这关。
所以他不敢再随便出宫,更遑论入他府邸,只窝在这处思索对策。本来还侥幸薛壑在太医署插了人,他想着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洗一遍太医院。谁曾想,薛壑竟然用如此阴暗歹毒的法子。
只是就算太医署没有他的人,这宫中不说暗里是便是明面上的禁军校尉还有他的人。如此传来太医,实在容易打草惊蛇。
“且忍一忍!”他伸手抚摸皇后发顶,五指插入她绸缎一样的青丝中掌托她的后脑,另一手轻轻抬起她下颌,却沾了她一手薄汗,怜惜道,“怪不得你这般想他死,他是当真半分不把你当人看,做出这般畜生的行为。”
江瞻云的疼痛稍缓,喘出口气来,抬眸哀哀看了明烨一会。
“不过不要紧,很快你就可以解脱他了。”明烨抚慰道,“有个现成的缘由可让你宴请你阿兄。”
“大司农封珩的女儿,倾慕他多年。如今你大婚毕,得了桩好姻缘,也得回馈回馈你兄长。十一月初二,给他操持一场百花宴,请他入宫来。”
第34章
归宁当日, 待皇后凤辇离开,宾客也三三两两告辞。
薛壑从北阙甲第归来御史府,眼前全是置身凤辇上的人影, 绵绵挥之不去。他坐在书房内, 地龙烧得很旺, 门却敞开着, 风雪一阵阵扑进来。
冷热交替, 一面混沌一面清醒。
“备马!”他离席起身,长步就要往外走去。
“外头落雪,还有一个时辰城门就宵禁了, 大人要去哪?”唐飞知晓他如今保养身子,长安城中出行都是马车,骑马势必要出城去。
薛壑看着屋外连绵不断的小雪, 点点头示意不必了,返身重新坐回了案前。方才忽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想去上林苑, 想去柳庄亭, 去柳庄亭以南的那个斜坡, 然后跳入泾水。他想潜入找一找。
有没有一种可能, 会有暗道机关,她逃生出去了, 现在又回来了?
不是没有找过。
三千卫和羽林卫在她出事后连续找了七昼夜。他从益州返回长安后, 没有入城的小半年, 逗留扶风郡,前往上林苑,前后下水十余次,但都一无所获。
这么多年过去, 他在想甚?
釜锅水开,他自己舀了一勺在盏中。想了想翻开案上一个紫檀木盒,取了一小包绢布包裹的药材,解开兑入水中。
霎时,一股苦味扑鼻而来,但随他持勺搅拌,很快苦味中弥漫出木香之气。入口也是这个口感。
薛壑慢慢饮完一盏,许是本就从外头回来寒意袭人,热汤入腹熨帖不少。这个气味他也可以接受。
先苦后甜。
路难走些不要紧,只要他将事做成了,来日地下见她,她一定会高兴的。
杜衡说,这个药包和他的香囊是一样的药材配比。药包可泡五六遍,只需在冬日里饮用;香囊则日日佩戴,不要离身;皆可养生。
薛壑又添了一盏茶,垂眸捋腰间的香囊,心道,“不愧是你择中的,果然是个妙人。”
这样想着,回去一趟寝房,从枕畔匣子里寻出那半个玉铃挡,放在香囊中。他拎起晃了晃,果然有物填充后,铃铛声听不到了。
杜衡配的方子,你肯定会喜欢的。
薛壑抚摸香囊,指腹在铃铛的轮廓上摩挲。
曾几何时,他看到她周身男子,温颐、杜衡、齐尚、卢瑛、宋安、贺铭……嫉妒得发狂。如今,她不在了,他给齐尚建墓立碑,劝温颐戒去五石散,赞杜衡才干过人……相比生死,那点嫉妒不值一提。
如果你现在回来……
“大人——”唐飞转来后院,“大司农来了。”
薛壑握在香囊的手轻轻抚了两下,抬起的眉宇中隐着不耐。他很失望在回门宴上看到封珩,还有光禄勋许蕤。
今日,他们不该出现的。
更不该开口同他论婚嫁。
这是封珩第三次,向他论及此事。他甚至还带其座下长史充当媒人一起过来,说是借皇后的喜气,双喜临门。
于世人眼中,御史大夫薛壑二十有五,鳏居多年,发妻孝期已过,按先帝遗言可复得自由身,再娶是平常事。
于明烨一党眼中,他在六月亲口所言预备来日成家之事,如今幼妹成婚已毕,怎么也该轮到长兄了。
于封珩眼中,他也不在意女儿作续弦。何况益州薛氏家主的继妻,并不辱没封氏,甚至细算还是封氏高攀。
薛壑也清楚,为大局计,他没有推辞的理由。但是堂中接见的一刻,闻长史递话,封珩开口,他不应不拒不搭话,慢吞吞饮下了一盏茶,凉飕飕晾了封珩许久。
其为一国大司农,掌钱谷,为国家财政长官。座下属官有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及各州诸仓农监、都水共七十丞。每年百姓赋税皆汇入他手,凡百官俸禄、军费和工程造作等用度,亦都由其审核支付。甚至官田、煮盐、冶铁和其它官营的手工业也都归其主管,其中油水不知凡几。
封珩出身寒门,是新政第二十五届的榜首,因年少有才,很受承华帝圣宠。当年承华帝最后两次北征匈奴,为筹军费,凡需征税,皆由其亲往。在其治下,赋税征收张弛有度,不惹民怨。七八年间,从八百石籍田令主簿一路做到两千石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后再得承华帝赏识,于承华三十二年,成为五位辅臣之一。
薛壑想不通,这样一个从底层爬起来、深入民间,下能体恤百姓上知报效君恩、并且已经获得无上权位的人,如何会弃明投暗?
亦不敢想象,如果他当真已经心向明烨,来日除去明烨后,国中财政这一块一时间得寻何人填补上去?
这样一想,他本就略带疲态的面上生出两分薄怒,浮而隐退,他垂眸又饮了口续上的茶。
薛氏再位高权重,薛壑到底是晚辈,封珩乃与其父亲同辈之人,被薛壑如此怠慢,堂中有下属二三,侍从若干,脸上多少挂不住。勉强咽了口气,挂起笑容,欲要打破尴尬,却闻薛壑一记温沉声响,“大司农用茶。”
青年面上笑意和煦,快一步言语,补了他颜面。
都是宦海沉浮的人,封珩识趣,“谢大人好茶。”话落间递了个眼神给长史。
“要说好茶,薛大人府上的茶自是一等。但还是有茗更值得令堂来品。”那长史道,“来日若结两姓之好,一盏儿媳所奉的公婆茶方是这人世第一等好茶。”
这话落下,封珩拂盖撇开茶中嫩芽,安安静静押下一口。
薛壑无声打量长史,他久居御史台,上对君主行劝谏之举,下对百官行监察举劾之措,又掌相关刑狱事,积威日久,纵是这会眉展颜笑,却依旧让人胆寒,只觉他眉目刚烈,眸存厉色。
长史经不住他久看,却又不敢接他眼神,一时进退不得。
却闻他终于开了腔,“李长史极好的口才,来我御史台如何?”
“这……”归属大司农座下的长史怎么也没想到,这会论私交欲结两姓情谊之时,薛壑会扯上公务。
虽闻来是玩笑,但多有几分讽刺之意,一时讪讪,只道,“薛大人玩笑了,卑职多年来所学所长都是同谷粮打交道,怕术业不对其口,反误了大人之事,实不敢当。”
“有何不敢,我便觉得是可入御史台的好苗子。你如今官品千石,来我御史台,升你一千两百石御史长史。”薛壑笑道,“我属之下尚有几处职位可直统升降,不必过尚书台。只需——”
他望向封珩,“大司农肯放人。”
封珩正思考如何回绝薛壑,没想这样快,话瓣已经落来头上,更没想到薛壑并不需要他回答,继续道,“左右都是一家人,封大人你说可对?”
到这处才要他应声。
“一家人”三个字实在微妙。
是在说御史大夫和大司农都是天子属臣,都是大魏苍生,故为“一家人”,还是在暗示他接受了结亲,所以称之为一家人?
这会封珩若拒绝薛壑的要人,势必得否认他已经松口的“一家人”。一旦他否认了……
封珩也算久历沉浮,见过场面,识过机锋,这日却完全被一个后生晚辈牵着鼻子走。
多来是心虚之故。
他一手几乎要摸出袖中帕子拭一拭额头薄汗,到底扼住理正神思,抬眸笑道,“薛大人说得对。一家之亲理当相互帮扶,若御史台人手不够需要我处襄助,我一定让李长史过去分担。只是一点绵薄之力,归根结底是为国出力,何需薛大人馈之报酬,我处即可。”
这一番话可谓极妙得回绝了薛壑的要人之意,又在回绝的时候咬住了薛壑松口的“一家之亲”。
不愧是从承华帝手中长起来的人。
薛壑面上笑意愈发荣盛,开口更似春风化雪,“晚辈在御前原也提过欲婚娶之事,蒙封大人厚爱,当却之不恭。奈何高堂尚在益州,婚娶如此大事总没有越过尊长、自己定下的道理。如今入冬天寒,霜雪绵延,封大人若不弃,待明岁开春,家母入长安,再共商此事。”
明岁开春距离此刻,还有三四个月。彼时薛九娘的药效已起,正好可验出她有孕。而阿母入长安,有与封珩的这桩婚事做掩护,他便可让益州兵甲扮作护行母亲车架的府兵,名正言顺入得京畿。
无需多少人手,三五百足矣。反正宫内有他薛家校尉领着部分禁军,洪九还在御前,杀明烨足矣。新添的人手是他为保险起见,用来控制朝臣保证下任储君顺利继位使用的。
“封大人,意下如何?”
“这自然再好不过。”封珩来此之前,得诸人分析,薛壑多半不会推拒,然真得他同意了这桩亲事,一时心中激动,如行走汪洋,虽自家船够大,但终是难抵气象风雨,变幻莫测的命运,这厢绑上了薛氏大船,纵是置身江海,亦履平地。
薛壑在府门口送别封珩,风雪绵绵不断,吹凉他笑意融融的面庞,在眼底酿出一层冰霜。
他并非真的想要一个长史,不过是给封珩一个机会。希望他借驴下坡,弃了这桩姻亲。当朝的执金吾、廷尉、太仆令等十余九卿高官已经明里暗里在同他划分界限。这才是对的,任他权倾朝野,然变节背主的诗谣已经传遍天下,行径亦昭昭现于世人眼前,凡心性高洁不慕名利者,理当视他为鹰犬,百般避之。
……
雪落依旧,绵绵不绝。
然眼前没有丝毫严寒萧瑟,冷意侵身,只有三足金乌熏炉中香烟袅袅,墙上椒泥升温、暖气四溢,宴上环肥燕瘦、衣香鬓影。
这日皇后在昭阳宫设宴,薛壑接旨而来,参拜入座。酒未过一巡,他便识出了用意,这是一场为他而设的百花宴。
贴子上说的是家宴。
但这若是家宴那简直不伦不类,于他同坐一列的有明烨的三位族中兄弟,如今算是宗室王。而对面入座女郎七八,有王妃宗妇自也正常,却又混了三四高官内眷,说是皇后嫌宫中沉闷,邀了她们闲话家常
皇后初入长安不到一载,所识无几,若是烦闷该邀请自己母族的亲眷入内才对。
但若说是陛下有意让宗室亲近皇后,当下又何必请他这样一个外男赴宴?
无非是皇后母家人不会也不敢轻易插手他婚事,但王妃翁主们无惧他,且可说是自己交好的闺中亲友,荐给皇后长兄,亲上加亲。
薛壑扫过在场诸人,尤其是看见女座席上的封珩之女封华,便彻底确定了这场宴会的意义。只是他有些不解,自己明明已经应了封珩便等于应了明烨,如何这会儿还会有这么一场宴会?
他脑海中回想着数日前同封珩的一袭对话,他说得足够直白,不至于令封珩理解不清。
还有凤座上的女郎,入宫之前,他再三与她强调,轻易不要召他入宫,尤其是赴宴。过往五年他便极少赴宫宴,一是明烨自己不敢开宴,二则薛壑本身亦恐对方在宴会之时行下毒之举。两人一样的心思,意外地成全了彼此。
未防她推拒不得,他亦叮嘱,万不得已可让洪九传话,让他提前预备方案。实乃潜在宫中的精锐营暗子中,唯一会识毒的暗子已经在端阳日上牺牲。
然这才过去不到半个多月,这人已经擅作主张,陷他于被动。
殿中开宴,临淄王借口闷热,只说要去偏殿更衣。他开了这个口,剩下二王自也借口离去。王妃们识趣,不多时纷纷离场,剩得四位官眷本就以陪伴王妃们的名义而来,如此也都各自拜别皇后。
一时间,殿中宴饮者只剩皇后同她兄长二人。但尚有侍卫宫人无数,侍膳主上,记录举止、守卫安全,各司其职。
“阿兄觉得方才四位女郎如何?”
皇后梳高髻,簪黄金山题,配白玉华胜,一身朱玄双色的三重曲裾深衣勾出纤腰薄背,施施然独坐高台,面敷浓妆媚而不妖,耳戴珠铛轻而不佻,两侧步摇垂在鬓边,珍珠的影子轻轻晃在她脖颈面颊。
薛壑滴酒未沾,只一抬头,一抬眸,是殿中香气团团扑来,如雾迷他视线;是墙上椒泥暖意太盛,如骄阳烤他背脊。
他视线凝在皇后面上,开口唤“殿下”。
天子立于巅,臣子面阶陛拜谒,尊称‘陛下”;太后、皇后、龙裔居宫殿,臣子难见其面,对殿称“殿下”。
是故薛壑这一声“殿下”叫得合情合理。
但话语出口,他后背顿生一层细汗。他心里清楚,他此时一唤此殿下非彼殿下。当下匆忙垂眼避面,又恼眼前人愈发似故人。
于是,垂眸一瞬后,再抬眼,面生不快,尤其见皇后玉面带笑,笑得娇憨俏丽,欣喜欢愉。
他想许是其初入宫闱,再怎么得他训练,然孤身陷于虎口狼群中,多来惶惶。这会见他难免开心颜。
却实难想到,是他的殿下太久没在故地闻故人唤她一声“殿下”。这一刻他唤了,她便展颜对他笑。
就是遗憾还不能拥抱。
你再等一等。
皇后慢慢敛了笑意,剩一点笑颜作端庄模样,“阿兄如何这般颜色?可是都不曾看上,还是独独看上了封氏女,不欲再要他人?”
“皇后提及封氏女,看来是知晓了臣的心意。既这般,又何须设此宴。”薛壑惊魂回神,接话便也自然起来。
“孤是在陛下处听来一些。闻你已经应了两族结亲,只是要等阿母入长安方将此事定下。只是陛下的意思,念封珩爱女之心,其女又倾慕兄长多年,至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尚未婚嫁,少不了受流言委屈。值孤坐镇中宫,便想给封氏女一些脸面,在阿母入长安前,将你们的婚事先定了,之后会有赐婚的诏书下来。如此待阿母入京,再行六礼。传阿兄来此,原是走一走过场。”
皇后说得四平八稳,薛壑却听出两分旁的意思。
他本应承了封珩明岁开春再定婚事,向世人公开。然彼时明烨已亡,他大可不认这桩婚姻,封珩也奈何不了他。
他这一生,当只配一人,同一人之姻缘为天下知。往后再无他人,哪怕只是谈婚论嫁无实情,也不当有。
是他一点私心。
只是显然这厢看来,封珩想要一个保障,明烨一行则不会让他如愿。左右不影响大局,薛壑当场应了,道是“全凭殿下做主”。
话出口,便闻那厢又道,“三妻四妾,如花美眷,许蕤的侄女也不错,阿兄一并收了吧。”
妻妻妾妾入耳,尤似莺莺燕燕嘈杂,薛壑低垂的余光瞥见一点熟悉的轮廓,蓦然想起江瞻云的那些内侍,心道,“我又不似你成日图乐好玩,要养一屋子。”
想起她的内侍,当下薛壑回过神来,“殿下和陛下的美意,臣却之不恭。但有一事还想请殿下呈禀陛下。”
“何事,你说。”
“如今臣喜事将近,不日便是柔枕暖榻。然臣到底同宣宏皇太女夫妻一场,与其内侍亦多有相处,久生兄弟之谊,想来宣宏皇太女在天有灵,亦不舍他们虚度年华,孤独终老。故请陛下放他们出宫。”
……
殿中言笑晏晏,兄妹絮叨家常。
明烨是这个时候过来的。确切地说,他一直在昭阳殿,只是置身偏殿。如今闻薛九娘已经将诸事说完,已到宴散之际,遂过来同宴。
于是,皇后将薛壑最后所求转呈明烨。
多有相处。
久生兄弟之谊。
她闻言便想笑。
长扬宫你去过几回?
劝谏时没少见你骂他们,把他们吓得一个个气都不敢喘!
回头还得她一个个亲自抚慰。
这会是转性了还吃错药了,这般大度?
将话语转给明烨,话毕她便赶紧举酒樽掩袖,挡过自己一张忍不住笑意丛生的脸。
匆忙深吸几口气,对明烨道,“陛下,妾有一点愚见,不知不讲不当讲。”
薛壑闻她这话,笑了笑,算她有眼风,知晓进言帮衬。
却闻她得了明烨首肯后絮絮道,“妾闻宣宏皇太女之名声喜好,最是爱热闹重情义,明光殿中想来都是她悉心挑选之人,伴在身侧多年,情分深重。如今他们在此守候,乃是他们承恩报恩之举。若将他们放出去,他们未必还能适应外面的世界。不若养在宫中,且多些衣食供给便罢。”
说着还不忘看一眼薛壑,他是好意。却到底不了解卢瑛一行,他们一身所学皆为欢愉她,早被她养得金尊玉贵,与女子无异。如此放他们出去,他们根本存活不了。
她方才所言,落在薛壑耳中,自然有几分道理。
薛壑笑了笑道,“是臣考虑不周了。”
“天色不早,朕来之时,又开始下雪了。”明烨执皇后手,拍了拍道,“难得阿兄入后廷,你们兄妹团聚,且去敬一盏酒,给他暖暖身子,抵一抵路上的寒气。”
皇后含着得体的笑,素手执壶倒酒一盏,琥珀液体潺潺流出七分满,罢酒壶于案,让贴身侍女桑桑奉去。
侍女莲步走去,在席案前将酒水轻轻放下。
薛壑越过她看凤座上的皇后,看她胭脂重扫的面庞、精描细绘的一双眼,端华美丽,平静不起半点涟漪,只露出一丝笑,“阿兄,请满饮此杯。”
薛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置盏于身前案上,一滴未剩,恭敬道,“多谢陛下与皇后赏赐。”
臣子跪谢君恩,拜辞离去。
帝后隆恩,皇后派了亲信送他出宫,皇帝陪着皇后在殿门前一同目送。
“明日朕是不是就可以听到御史大夫薨逝的噩耗了?”明烨殷勤为皇后披上狐裘,又从她宽大繁复的袖中执起手,捧来欣赏,摸过她一根根纤长手指,简直爱不释手,捧至唇口亲吻,“哦,不,是喜讯。”
皇后由他握着,看灰蒙蒙的天,神色晦暗不明,开口却带着笑,“陛下在说甚?”
明烨的手微顿,触感清晰落在她指尖。
她转过脸来,胭脂香浸染雪意,一双凤目含着暗夜里的光,星星点点发亮,一点一滴压制明烨欲要喷薄的怒火。手从他掌中抽出,按了按他薄薄的嘴唇,又轻抚他面庞,精致冷硬的护甲划过他肌肤,“妾没有下毒,奉给阿兄的乃一盏寻常的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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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穆桑奉皇后之命送薛壑出宫。
从昭阳殿到北宫门, 有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天落着小雪,穆桑既然是奉命相送,这会理应给他打伞。
但薛壑足足高了她大半个头, 使她打伞艰难, 遂道了声“本官自己来”。
宫中的物什轻易不能带出宫, 哪怕一针一线, 是故这伞此刻接了至宫门口还要还。薛壑懒得费这个神思, 随手从内侍监手中拿了自己来时的伞,往宫门口走去,穆桑只得捧着伞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随从。
如此前有两给宫人执灯领路, 后有内侍监领四个小黄门尾随,原是极大的荣宠,但也似监视一般。
一行人足音密密行走, 宫道上只有桑桑偶尔提神的话。
“大人慢些。”
“大人小心路滑。”
“大人留神。”
……
再寻常不过的话,薛壑却听出了端倪。
按理他比桑桑熟悉宫道,根本无需她这般殷勤指引, 她奉命相送, 原只需随在身侧便可。她也不是这种无事献殷勤的人。
神思多了这么一重, 他心思转过, 晃了一下头,似有不适, 蓦然顿下步伐。驻足得太快, 桑桑来不及停下, 一下撞到他身上几乎就要跌到,所幸被他伸臂揽住。但如此半撞在臂膀,幅度甚大,还是惹了他不快。
“平素也是这般伺候皇后的吗?他捏着她的手臂, 深衣巨大的袖摆覆在手上,下一刻用力掷开了。
世人眼中,桑桑作为皇后陪嫁,本就是薛氏家生的奴才,被昔日少主呵斥一句自也没什么。薛壑亦有分寸,很快缓和了声色,“原也不怪你,是本官有些目眩、骤然停下。”
“那可要给大人传太医令?”桑桑退开身,规矩站在一侧。
“不必,就那么一瞬间。宫中不比府里,当差要仔细。”薛壑重新撑起伞,却见靠近伞顶裂了道口子,想来是他方才护住桑桑时,在地上划过蹭破的。
“奴婢谨记大人教诲。” 桑桑将伞奉上。
如此一路到北宫门,再无旁事。
昭阳殿的宫人在桑桑领导下垂首送别御史大夫,薛壑撑伞离开。
“薛大人请慢。”声音来自桑桑后面的内侍监,打着拂尘道,“薛大人,这是宫中的伞,陛下与殿下都不曾说过赐予,您怕是不能带出去。”
“本官的伞坏了,你方才当也看到的。”薛壑笑道,“不若你回去问一问帝后,本官能否将这伞带出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桑桑冲着内侍监道,“来回一趟宫门就要下钥了。”
内侍监并不妥协,依礼道,“姑姑莫急,原有两全的法子。要么容宫门侍卫查验一遍,记录在册;要么委屈大人,用老奴这处已经查验记录过的伞。”
场面僵持了一瞬。
这个时候,一行九个人在宫门口很是惹眼。禁军五校尉之一的许嘉领队过,问何事。内侍监依言答话。
许嘉是光禄勋许蕤的儿子,今岁才弱冠,熙昌元年任职在执金吾座下,三年升禁军校尉,前途无量。
他听着内侍监答话,目光却流连在穆桑身上。以至于内侍监话毕片刻,都不得回应,反是穆桑开了口,“许将军,薛大人无伞,婢子乃奉命送他出去。”
女郎的声音带着一重被冒犯的清冷。
许嘉回过神,“今日末将当值,若薛大人不弃,且容末将来查。”说着就要从薛壑手中接过伞。
薛壑笑了笑,却将伞递给了桑桑,“将军不必麻烦,阿公也不必为难,本官用您的伞便是。”
说罢,向内侍伸出手。
内侍监诚惶诚恐地奉上,宫门前诸人各走各道,就此散去。只剩年轻的校尉往内廷处、对那个即将融入夜色中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
内廷椒房殿内,帝后从昭阳殿回来,臣仆退下,殿门合上。明烨原本温温和和的神情一下裂开,眼红青筋现,拽起坐在妆台前卸妆的皇后,“朕的耐心有限,你最好能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皇后慢悠悠望着被他箍住的臂膀,眸光抬起,同他四目相接,“妾说到底就是一个下九流的歌姬,世人眼里无脸无皮,穿衣似裸身,草芥罢了。比不得陛下锦衣加身,冕冠加顶,高高坐在龙椅上,富有九州四海。民间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鱼死网破,妾也无惧,倒是陛下舍得吗?”
殿中烛火高燃,随明烨呼吸跌入他眼底,最后点点熄灭,明烨松开手。
“这便对了,陛下不要动不动就吓唬妾。妾又不是甚三岁小孩,被吓大的。”皇后转过身子,发髻上黄金山题冷硬繁重,她拆了一半不慎绞住了头发,发出“嘶”的一声。
明烨合了合眼,挪去她身后,帮她拆卸。
镜中女郎嘴角噙起一抹笑,“妾没有下毒,原是陛下的不是。”
明烨望向镜中人。
“妾说了,妾不是三岁顽童。”皇后笑意浅浅,“庙衣临朝,垂帘听政,妾既然敢同陛下开这样的条件,自是有备而来。妾得阿兄三年教导,晓得皇后上朝的庙衣并非大婚那件庙衣,原是在它的基础上需配以同帝王一样只是短一寸的十二章呈图。可是陛下,您至今没有下达修制庙衣的旨意;另外还有‘皇后垂帘听政’的旨意,妾也没听说您何时下达给尚书台了。您不会是要告诉妾,您已经强硬到了凡下旨意可越过尚书台、一锤定音的地步?”
明烨眼角几番抽动,终是沉默无话,只帮她卸下黄金山题,垂眸又细心拆解白玉华胜,手上动作愈发轻缓。
“陛下也不必恼火,今日设宴绝非妾玩弄您,原有实实在在的进展。” 皇后将披散的长发拢到胸前,持着金篦一缕缕无比爱惜地梳理。
白玉华胜已经被解下,握在明烨手中,暖玉生香,让他本就凉湿的掌心有了些温度。自新婚夜从这女子口中听闻了种种,半个多月来他心绪惶惶,神思难聚,说是身体染恙绝非托词,近来几晚已经开始需要用安神汤入眠。
毕竟,若一切如女郎所言,那么薛壑动手也不过三两个月的事。而且从封珩与其结亲的情况来看,明摆着是要借其母入长安的机会,调兵前来,完成他狸猫换太子的奸计。
明烨捏着那方羊脂般莹润的白玉,盯看镜中人,眼中布满血丝,似一头欲咆哮又不敢出声恐惊动了猎人的野兽,最后低声问,“进展在哪里?”
“你瞧见了,妾奉的酒,阿兄是愿意喝的,且喝得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女郎吐气如兰,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月中十八是妾的生辰,咱们还有一次机会。”
一句话挑他心忧,一句话让他心安。
他看着铜镜中正在掀开面具的女郎。
那副面具实在过于妥帖,沿耳鬓撕开的时候,仿若当真是皮肉分离。这是他第二回见她掀开面具,亦是头一回站在她身后,挨得这般近看到。
看到待右边半张脸庞皮具掀下露出真容后,左边的面庞也缓缓露了出来,再没有冰肌雪肤,乃斑驳恐怖的烫伤痕迹,还有救治不当交错的刀疤,横亘其伤,恐怖如斯。
画皮。
女鬼。
他丝毫不觉她是拯救他的神女菩萨,只觉是从地狱爬出的修罗。当下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开了两步。
心绪一晃,成年旧事翻涌而来。
夕阳烧红天际,余晖在他背后,万柳萋萋在他两侧,他的前面、数丈之外是十八岁的少年储君。
着紫色皂绪沙縠襌骑衣,配白玉七宝项圈。
难得她孤身一人,没有退路。
不对,有的,她可以跳入泾河。但她跑得再快,也没有他的箭快。
几个点跃间搭箭引弓,一入射程范围则脚落地,手松箭,箭离弦,一气呵成。无数次演练的结果,亦是计划中的结果。
他一箭射入她胸口,玉碎铃铛裂,她从南地斜坡滚入泾河……
本该一切尘埃落定,奈何薛壑死咬不放!
……
“陛下,您怎么了?”
皇后转过身来,妆台上琉璃灯晕出光华,映照她半边面旁。皎洁右脸在阴影中,如蒙阴翳;残损左颊在灯下,可怖更甚。
华袍脱了只剩雪白中衣,齐腰长发拢在胸前、散在背脊,笑意在面上攀爬,宛若鬼魅在缓缓靠近他。
“陛下——”她又唤,人从他手中拿下白玉华胜,牵他慢慢走,柔声道,“您的手如何这般凉?”
皇后也不管是否应话,只拉他在一旁矮几坐下,捧了个暖炉放在他掌心,“妾还有一处要说。您给阿兄备的药定要缓缓毒发,像今日这种今晚用下明日就毒发的,您糊涂!”
暖炉壁暖,又被引着走了段路,影子步步相随,明烨已然回神,缓了缓对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薛壑若是赴宴未几便暴毙,薛氏族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弄不好薛家军会直接揭竿而起。毕竟,除了薛壑,他并不清楚薛氏族中,其他分掌庶务、兵权的子弟,性情几何。而若是慢性的毒药,一来有时间缓冲,薛壑定然怀疑不到薛九娘身上,薛氏族人在接受的过程中不至于被怒火冲昏头脑;二来退一步说,即是薛壑发现中毒了,但总能有来有回的谈条件,不至于太被动。
“看来今日你不下毒,是救了朕。”明烨前后捋来心下稍安,拉了她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轻轻俯拍她肩膀。
皇后依依靠上他胸膛,“距离妾的生辰还有半月,陛下若觉还有何不妥之处,可以同旁人商量商量?太尉不够,朝中有的是陛下可用之人。”
明烨闻这话,蹙眉将人推开些,“你何意?”
“阿兄送妾入宫,训练我宫廷礼节,学习陛下喜爱的书法,教导分析局势……其中在分析局势这块,他便曾将宣宏皇太女遇刺的事进行举例,他说以您的能耐和这五年处理朝政的表现,不像是能计划那场刺杀的人。”
皇后歪着脑袋,完全一副勾栏做派,重挨天子胸膛,伸出两个手指做“足”,在他胸口走,轻一步重一步,一会踏心头,一会踩肺上,撩人瘙痒。
“他还说什么?”明烨越发忧惧,揽过她的腰,拍了拍道,“坐好。”
皇后听话坐直身子,笑意婉转,说起薛壑不曾说过的话,“阿兄还说,五位辅政大臣,御史大夫申屠临、太尉穆辽,这些死去的当是清白身,尚书令温松、大司农封珩、光禄勋许蕤这些活着的——”
皇后顿了顿,游走在明烨胸膛的手停下来,一双凤眸随烛火明灭不定,“这些活着的都是背叛了宣宏皇太女,背叛江氏的。”
明烨这会也坐直了身子,心有怯怯,好半晌问,“他真这么说?”
皇后上下打量了他一会,露出一个极纯真的笑,伸手重回他胸膛逗弄,“不然呢,陛下觉得妾能想到这些吗?”
“难不成阿兄猜对了?”皇后见人不说话,好奇道,“亦或者,还有人?”
明烨扼住她的手,“天色已晚,早些安歇吧。你的话,朕会考虑,确实都是一条船上人,哪有朕独自惶恐的道理。”
“陛下今日也不留下吗?”皇后这会的声音娇柔甜美,闻之腰塌骨软。
然明烨一笑,挑一缕青丝嗅过,起身走了。
*
小雪已停,朔风未止。
江瞻云素衣披发,站在夜色下,眉眼被吹得更冷,如凝霜雪。
“殿下,门口凉,您赶紧回殿吧。”桑桑回来有一会了,闻殿中屏退宫人,便识趣不曾入内。这会见明烨走了,方才赶紧迎上来。
“事办好了?”江瞻云直接上了榻,裹被抱膝坐着。
桑桑见一双木屐被她踢得老远,便知她心情不畅,也不敢多问,只低声回话,“办好了,薛大人还故意毁坏了自己的伞,装作欲要带您的伞出宫,让内侍监以为伞里有乾坤。殊不知实乃在婢子跌倒的时候,已经将东西交给他了。如此一来反而是内侍监多疑了。”
“这是‘声东击西’的衍化,他饱读兵书,自是个中高手。”
薛壑处的顺利也压不住江瞻云此刻的怒意和心寒。那帮乱臣贼子,虽这些年自己多有猜测,但这会从明烨口中得了验证,一时间还是难以消化。江瞻云觉得胸口都在隐隐发疼。
“伺候孤沐浴吧。”她捂着胸膛深吸了口气。 “桑桑!桑——”
“殿下,奴婢在。”穆桑颤了下。
“你怎么失神了?出了什么事?”
“婢子……”少女抬起一双杏眼,长睫扑闪,咬了咬唇瓣道,“婢子见到他了。”
“谁?” 江瞻云话出口,回过神来,“许嘉?”
桑桑颔首,又很快抬头,满目真诚中带着一丝期待,“殿下放心,婢子只是一时感慨,在确定他父亲是否清白前,婢子不会多想。”
江瞻云伸手摸了摸她面庞,笑意里几分自嘲和叹息,“以后也不要想了,许蕤也背叛了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