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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瞻云

    第26章


    江瞻云愣住, 是看见来人乃温颐。一别五年,再见竟是在这等情境下。


    是他。


    温颐愣住,是因为明明背影一般无二, 回首却是这样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不是她。


    薛壑愣住, 无关谁是谁, 面前两人身份, 他都知晓。他只是震惊薛九娘的反应, 确切的说是落英的反应。


    寻常女子被人如此唐突,甚至已经近身触及,当是惊惶躲避, 挣扎叫嚷。哪怕落英出身教坊,见贯恩客,无惧接触;又或者她生性刚强, 擅于反击;但无论哪种情况,多少都会受惊。可她回头,眉间是盛怒, 连带一声“放肆”, 带着时日深久的威压……


    “阿兄!”江瞻云一声呼唤截断薛壑的思维, 提裙朝他奔去, 抓住他一截手腕,避去他身后。


    隔着广袖衣帛, 薛壑感受到她失了分寸的抓握, 乃牟足劲攥在他腕间, 手背青筋凸显,指尖在战栗。他侧首看她,莫说脸色,连唇瓣都白了, 喘息更是一阵急过一阵。


    一副十足受惊过度的模样。


    “这是九娘?”温颐闻那声“阿兄”,回过神来,有些尴尬道,“在下唐突,实乃……”


    他将后头的话压了下去,没再言语,只持礼向薛九娘作了个深揖,看着避在薛壑身后的半幅身影,心头浮起一个极荒谬的想法:难不成是殿下伪装的?是殿下回来了?


    因为那个背影实在太像了。


    可是当年那一箭,那个必死的环境,那后来寻回的一截残臂,又要如何解释?


    是的,要如何解释?


    薛壑被薛九娘的一声叫唤,一记腕间的抓握,重新击碎妄念后,心中亦这般想。何论,是他亲自操持的她的丧仪!


    “九娘,这是太常温大人。”薛壑侧身退开半步,拍了拍她的手一边安抚一边介绍,“这处久未有人居住,温大人许是乍见恍惚了,不碍事。”


    “是在下的错。”温颐持礼有节。


    薛九娘没有回应,只深吸了口气,咬唇上下打量面前人。又转首看薛壑,眼中惶惶惊色还不曾全部退下,胸膛亦在阵阵起伏间。是当真被冒犯了,后知后觉而后怕,起了反劲。


    “快见过温大人。”


    薛壑不想再沉沦于像不像江瞻云的痴妄中,说白了,这人若是江瞻云,那么此刻见到温颐,即便因自己在眼前,她需要带着面具继续演下去,但也无需这般生分惶恐。她和他自小的情意,久别重逢,大抵装一装就迎上去了。


    何须惊惶至此。


    温颐已经前后两次认错,作揖的手至今不曾放下。她却还不还礼,已呈失礼,反为人笑。


    “九娘——”薛壑扫除迷障,温声提醒她。


    温颐自不会计较这些,只是心中多少失望,终究不是她。


    他已经听到面前人的声音,再观她举止,相差太多。薛壑说得对,乃这处久未有同殿下一般年岁体型的人居住了。这日乍见,让他晃神。


    “温大人好。”薛九娘终于莲步上前,福身还礼,“你的脸,九娘冒失了。”


    温颐这才抬首,冲她笑了笑,“本就是在下不对,九娘不必挂心。”


    薛九娘弯下眉眼,颊生芙蓉,轻轻一点头,露出一抹温婉笑意。


    温颐目光落在她眉宇,看她一副敦厚柔顺的闺秀举止。


    想起承华廿一年,他才八岁,随祖父伴驾上林苑,在此初见江瞻云。


    那是夏苗开始的前一日,因祖父颇得圣宠,是故一应大事前夕,承华帝都会召之与其商量。


    那场夏苗是驱逐匈奴、边地安定后的第一次狩猎,意义非凡。祖父遂早早随在天子身边,又因父亲身子孱弱,祖父出入都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培养。


    君臣在营帐中谈话,他到底还太小,没有到听政的年龄,留在了外头。


    他漫步走在林中,欣赏周遭景致,后来在沿河一处的凉亭中歇下。暑热天,他有些燥热,很想脱了身上戎装,但又不敢。


    祖父说,入了上林苑参与夏苗,便如战事已至兵甲备战,当时刻披甲胄执利刃。


    他抬首拭去鬓边的薄汗,捡了根树枝,在桌案默写典籍。


    日头偏去,周遭凉爽了些,他昏昏欲睡,伏案睡去了。


    “你是谁家的?”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仓皇抬首,揉眼慢慢看清面前景象。


    先看到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马身高大,四肢健壮,毛顺而油亮,如同镀了一层月光。


    之后才看到了马背上的小女郎。


    其实女郎没比他小多少,实在是那匹马太大了,衬得朱袍红装的幼女似一团茫茫雪地中腾起火苗。


    那样小,但又那样亮。


    “能来这个地方——”她拉起缰绳,拐过马头,侧身同他靠近些,目光扫过桌案已经晒干所剩无几的字迹,“你是温令君家的?是他小儿还是他孙子?”


    头戴七尾凤凰华胜,坐跨天马雪鸿,随侍禁军羽林卫,且出现在此地,温颐反应过来,当下起身拱手见礼,“臣温颐,随祖父伴驾来此,拜见七公主。公主金安。”


    “骑马会吗?”


    “臣略通一二。”


    “陪孤赛马。”女童马鞭指点,便有人给他牵来马匹。


    沿河跑了一圈,他的马自然跑不过天马,落下还好几个马身。


    小公主在河边等他,见他走近,扔他一个水囊,“你把戎装脱了。”


    他接囊入手,才要致谢,一时僵下来,想脱又不敢脱,低眉敛目道,“臣承家训……”


    “傻话!你要是这会没穿戎装,轻装上阵,便少些燥热,最多落后孤一两个马身。这会是同孤赛马,温令君有话,让他寻孤说。”


    小小一团火,燃烧在青草河边,随时就有被风吹水涌扑灭的风险,但落入他眼中,偏就越燃越亮,气势凌人。


    她催马靠近他,“脱了,莫怕,稍后孤派人送你回去。”


    温颐听话将戎装脱了,那是他头一回不听祖父的话。


    心中忐忑、却也兴奋。


    从八岁到十二岁,他能见到江瞻云的时候有很多,甚至不必专门跑上林苑就能在长安城中遇见她。因为她好玩,朱雀长街,金鞍玉马,她慢慢长大,龙首原上的太阳都被她抛在脑后,只能以日光追她披她身上。


    祖父说,“若你实在喜欢,凭温门门楣尚公主,倒也不算辱没她。”


    她也说,“上林苑那些都不行,那温氏总不差吧,权势也不小,温颐师兄就很好。”


    十四岁的时候,她还说,“你为何要接受校尉职?你根本不喜欢武职。当年你在凉亭小憩,于桌案默书。写了一半兵法,后头却全是静心咒、风雅颂。你要甚,就要说,说了才能争取啊,真是这个姓害了你,温顺又温吞。”


    “臣的姓是臣的荣耀,殿下慎言。”


    “这会驳孤,你倒是凌厉,孤喜欢这样。”


    ……


    从初见,她就是不是谦默温顺的性子,更没有过分毫温婉色。


    温颐记得的,是她张牙舞抓的凌厉,一心七窍的聪敏,他想象不出那样一个人会将往昔气韵收敛的如此干净,做出从未有过的神情。


    他的目光从她眉宇收回,只礼貌笑过,约了薛壑明日共用午膳。


    “今日还有晚膳呢,为何不共用?”江瞻云目送远去的身影,直待他拐道走远了方开口道。


    薛壑闻言蹙眉,“人家做东,你还要挑时辰。”


    “那你做东,今晚我们请他。”


    薛壑眉头压得有些难看,缓了口气道,“明日是殿下忌日,没有今日聚膳的道理。”


    “我……”江瞻云一时语塞,顿了顿,将话咽下去,“我错了,阿兄莫恼。”


    薛壑看她面色尤虚,唇瓣还没恢复血色,缓声道,“今日早点休息。”


    “女郎,您是想见温大人吗?”桑桑听出了端倪,待送别薛壑,回来房中,只悄声道,“可要婢子寻个由头给你去传话,或者我们去景轩附近转转?”


    “不必。”江瞻云捧了盏茶歪在榻上,慢慢饮了口,“孤问你,当年孤为止痛用了半年多的五石散,你近身侍奉,嗅得气味如何?”


    桑桑揉捏小腿的手一顿,避过主上目光,“五石散需借酒水同服,之后弥香清幽,再变为甜香,盈满屋室。但殿下,你且莫提这污秽之物,不能想的。”


    “孤没有想,孤在问话。”江瞻云曲起小腿,从她手中挪过,“孤要听真话,不是好话。”


    桑桑看空出的掌心,一下跪在地上,头埋得愈发低了,“使用五石散者,气息是幽香、甜美不假,但若近身细问,实有一股腥腐之气……但您……”


    桑桑抬起头,“您已有近三年未用,早没有这股气息。婢子这会没有说奉承的话,句句属实。”


    “起来吧。”江瞻云指指小腿,示意她继续,脑海中几经神思转过,面色阴晴难辨,“孤有鼻子,只是借你口确定一番。”


    她抬头从半开的窗牖望向无边天际,看风云诡谲,日落日升,又是一日。


    廿三日,晌午在长扬宫祭拜,她落下两道泪来,薛壑很满意,暗道不枉殿下救护你一场。


    她没有说话。


    原是为阿母流的,告诉她自己终于回来了。


    亦是为齐尚流的,抱歉累他枉死,让他没能寻到她。


    这日,她的泪流得有些多,因为午膳时,竟是文恬前来侍膳。


    原来自她去后,文恬便一直留居在长扬宫。她领大长秋乞骸骨的俸禄,很是丰厚,座下有心腹二三,用在此相依为命。只是她鲜少出来走动,即便温颐常居景轩,也难见她面。


    这日乃温颐百般请求,又值储君忌日,文恬方答应出来。


    概因还是外姓入主长乐宫一事,文恬对薛壑的态度很不好,连带给薛九娘奉膳也只是按仪捧上,半点不看她一眼。


    倒是女郎目光,从她眼角新添的皱纹挪到微霜的两鬓,手在袖中颤,迟迟未持箸,最后待她躬身离开,也没有说一个“谢”字。


    恐泪流,恐音现。


    文恬侍膳毕,尚留一侧,其余宫人侍从皆退下。


    即是温颐做东,自是他先开腔,他没有迂回,直白道,“十三郎,你看看这个。”


    殿中设三席,温颐坐东面西,薛壑和薛九娘同列坐西处。


    文恬从温颐手中接来布帛,送到薛壑案上。


    薛壑谢过,打开,阅过,神色几经变化,最后问,“你何来此物?”


    布帛上内容,乃以血所书,寥寥数句。


    【青州军贪污,兵戈无有精钢坞,储君知之而死,凌敖知而复仇。】


    “诏狱令座下有一文书卫婴,乃祖父门生之远亲,在其审凌敖时,偷偷记下,冒死送与我处。”温颐目光不离薛壑,带了两分难得的锐利,“十三郎,我择此时,择此地,在文恬姑姑面前,将此物交给你,只问你一句,你非外头传言那般,你是早知此事,是在为殿下报仇,守江氏江山,是不是?”


    此日,是江瞻云忌日。


    此地,是江瞻云成长之地。


    文恬,是照养江瞻云的堪比血亲的人。


    温颐设赐宴,布此景寻他,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要他一句真话。然后,与他同行。


    长路无尽,一个人真的太难了。


    若有温门帮衬……薛壑捏着那份布帛,目光在血字上来回阅过,抬眸看向对面的青年。


    青年继续开口,如他所料,“是与不是,我要你一句话。若是,我们同行。若不是——”


    “如何?”薛壑问。


    温颐眼中窜起火星子,额角的青筋在跳,好半晌才平和了神色,“说实话,我没有想过第二种情况,我想不出第二种情况。我不相信,你若知道当年的真相,还会选择与明烨一行同流合污。你一定是知道的,如今我也知道了,要做甚,你说便可。”


    薛壑很想寻人同道,温门自是最好的同盟,但这条路没法踏错一步,他低头饮了杯中酒缓神,伸手重新摸过布帛血字,默了片刻,抬头又看温颐。


    温颐眼中满是期待,起身来到他身侧,握上他的手,“五石散我在戒,很快就可以彻底戒除了。过往五年独你辛苦,来日不会再让你一人。”


    要不要和他交底?


    薛温两门联盟,可谓事半功倍,叔父也不止一次提议过。


    自己身子时好时坏,本就打算如若不测,便让温颐接手。


    薛壑百转千回,终于将手覆上温颐的手。


    温颐眼中眸光愈亮,“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不会辜负殿下,薛氏也不可能背弃江氏,我赌对了……”


    薛壑看着他,一时间没有了后话,只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点笑来。


    仿若承认了,又仿若是全盘否认,在笑温颐想多了。


    “怎么不说话了?”温颐语带疑惑。


    薛壑沉默着,尚未来得及回话。


    忽觉面上淋漓水渍滑下,模糊他视线,乃文恬泼了他一盏酒。


    “老身以为您见此物,当不会犹豫的,以为外头是瞎传的……”


    “姑姑莫急!”温颐上来劝阻还要扑打上去的文恬,“且听他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哈


    第27章


    殿中四人, 至此唯有一人始终未发一言。


    便是薛九娘。


    她初时不言,是因周身不适,一直在努力控制。


    午宴设在景轩正厅之内, 温颐时常出入处。寻常人不觉有甚, 毕竟温颐如今已经戒饮百余日, 殿中陈设器物焕然一新。但她不同, 一点五石散都能勾起她的欲望, 不能挪动的撑地顶梁的雕廊画栋、长在泥中的一花一树、但凡曾久浸五石散的微尘颗粒,于她都是可饮可欢的致命诱惑。


    所以,在文恬奉肴后, 她努力沉浸往昔,想生死离别,以此分散神思。后闻得温颐的话, 见他举止,心提上来,精力有了集中处, 对药的欲望稍稍减弱, 不再多想, 人安适了些。


    她坐在薛壑下首, 离得不算远。文恬的泼洒的酒水溅到了她身上,几点在袖摆, 几点在脖颈, 几点在面颊, 还有几点湿在鬓发,从发簪滴落。


    在这盏酒之前,她并不担心薛壑会交底。


    五年了,他若想要寻温门同行, 根本不会等到今日。即便温颐因饮药撑不起事,但还有温松。温松乃三朝老臣,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真论起来,如今温氏当家做主的还是他。


    但这盏酒泼来,江瞻云先是一股怒意在胸腔激荡,周身所有的血液都倒流逆行涌上脑门。她至今为止的人生都在高位,即便遇刺流落民间,亦很快聚集了心腹人手,高台发令,从未受过一丝侮辱。


    遑论这般被人泼酒于面。


    偏还不是专门泼的她,她不过是池鱼被殃。


    那他呢?


    他也是天之骄子,南地益州举一州十三郡培养出来的武可统千军、文可掌政台的儿郎,他受得了这般羞辱吗?


    即便在一个月前,她已经知晓他以薛氏阖族的声誉换明烨的信任。


    “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即便这首极尽讽刺的诗谣至今还在流传,此番出城来此,她还在城郊听到。


    即便她知晓,为戏做全,外翁在大庭广众之下唾面于他。


    即便她知晓,就在数日前,他入育婴堂,章漪埋了刀斧手欲取他性命。


    ……


    好多事,她都知晓。


    但也只觉是为人臣者理所应当,甚至隐隐觉得他为人夫更活该如此。


    心软之时,也疼过,叹过,照顾过他。但唯有此时此刻,几点酒水的溅落,让她生平头一次感同身受。


    他的路,也不好走。


    “不许欺他!”她豁然出口。


    设席宴饮,人皆距案不过两拳,跽坐案前。温颐隔案握其手,文恬侍酒在案侧,是面南位北的位置。


    江瞻云起身一步至前,推案空出位置,挡薛壑身前。温颐被案外沿撞到,手下一松空出掌心;文恬久为臣奴被这一声熟悉的呵斥声唬得心头一跳,正欲开口又见女郎眉宇颦蹙,一双凤目惊惶,秋水一样的眸子扫过这个,又看那个,愤意有余而威压不足,只再吐出一句话来,“不许欺我阿兄!”


    化散了文恬的那点疑虑,转头将戏做下去。


    但这个距离实在太近了。


    她转身时肩膀擦过他胸膛,待能抬眸四目相视时,几乎已是贴胸而处。她感受到他胸口的温热,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只得尽可能仰首退身,但因屈膝的姿态,背抵在长案内沿。黄梨木的桌案,最是沉重不可挪,她退得艰难,不曾拉开距离。便只能继续艰难地从袖中掏出巾帕,给他擦拭额头水珠,面庞酒渍,湿哒哒的鬓角,还有已入耳中的酒水。


    她歪过头去,呼吸喷薄在他脖颈。抬手的衣袖拂在他胸前,袖口冷硬的银丝织花划过他颊畔,水一样柔软的罗纱袖角摩挲他手背。而她三指指尖捏着巾帕一角,已经探入他耳中,正轻轻往一边卷起,再往一边擦去,罗纱轻薄吸水,很快汲干了七八。


    遗憾她没有侍奉人的经验,无名指和小指上的护甲划到他后颈皮肉,转眼现出一道红痕。让她滞了动作,心头颤颤,余一眼在看他。


    殿中点着香,置着冰鉴,寒雾团团,冷香幽幽。


    薛壑在一阵细微的刺痛中回神,余光接了她一时不曾挪动的眼神。


    实在过于亲近的距离,他看不见她身体,看不清她面庞,只看到她扑来一瞬的轮廓,之后是转身仰首的一双眼睛,再后来便是此时此刻她歪头在他鬓边的目光。


    丹凤眼,秋水目,太像了。


    甚至有一刻,他竟生出了一点“耳鬓厮磨”的味道。


    所幸颈上划痕让他清醒,微微后退了身子,道一声“不要紧”。话落,他欲将人掩去身后,与温颐说话。


    却见她动作先起,绕案而出,跽坐于温颐面前,仅两尺之地,开口言语,“温大人,你以此血书来问我阿兄种种,妾以为实在可笑得很。”


    “可笑?”温颐不解道,“何以可笑?”


    “你凭此书,便认为当今天子是杀害宣宏皇太女的凶手,认为我阿兄是在卧薪尝胆意图为宣宏皇太女报仇。如若不然,他便是背弃江氏的不忠不义之人,可对?”


    “难道不是吗?如果之前十三郎是被蒙蔽的,今日正好与我温门联手,尚且还来得及。若之前就知道真相。或者说一开始就是他离开殿下,放出口子,与人方便……”温颐望向薛壑,眼中难掩失望,多盈愤恨。


    “温大人若这样说,我薛氏确实可疑。”薛九娘低低笑过,“但你温门也不清白!”


    “你说甚?”温颐如闻笑话,怒极反笑。


    “我说你温氏一族也很可疑。我听说夏苗当日,您接替东宫卫尉职,掌东宫安危,上林苑柳庄亭范围内的一应安全事宜都是您亲自过目的。那是不是可以怀疑,是您将刺客放进去的。您温门早有不臣之心,扶明烨上位后,因薛氏得权太过,我薛氏女又要入主中宫,所以你是来替新帝探路的?亦或者,你是来离间我们君臣的?”


    “你……”薛九娘一席话,让温颐听得心惊肉跳,面色红一阵白一阵,乍听十分有理,细想又万分可笑,“我若是你说的这般,我这厢邀你们前来,将这等东西交于你们面前,就应先在四下伏好刀斧手,以防万一。但你且看看,你们尚有亲卫相随,我不过一童子,三两侍从,与素日无有差异!”


    “你、你们……”温颐失望至极,气得浑身战栗,血气直往上涌,最后定定望向薛壑,“我只同你说,只问你最后一遍,你是何心思?”


    话才落下,却是整个人猛地僵住,目光垂下,见得脖颈处金光点点,竟是被一只簪子抵住。


    乃薛九娘拨了头上金簪,欺身上前,扼住了他喉咙。簪尖锋利,女郎手下不知轻重,已经刺到了皮肤,很快现出一道血痕,血珠直直滚落下来。


    “九娘——”这番举动,薛壑也始料未及,一时恐她伤及温颐,赶忙开口唤住她。


    然薛九娘半点不欲和他说话,只恼意十足冲向温颐道,“你这人好没意思,如今天下祥和,又不缺你吃喝,一样的富贵荣华,你折腾甚!我学了许久的宫廷规矩,也看就要入宫当皇后了,且容你这般横插一脚。你方才说,你不曾想过第二种情况。我和你说,你该想的,便是如今这般。”说话间,那簪尖又入肌肤一点,一道血流划下来。


    “九娘!”薛壑箭步上前,一手拉开女郎掩在身后,一手恐温颐反击施力拍开了他。


    “温大人——”却闻文恬一声惊呼。


    原是温颐压根没想反击,反倒是薛壑这一掌拍下去,让原就底子虚弱的人一下磕在案上。一时间,脖颈血流,口喷鲜血,全洒在那布帛之上,使原本血字愈发触目惊心。


    温颐面色雪白,气若游丝,眼神涣散,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目光也不再抬首看薛壑,唯在血书流连,“薛御河,你到底心向何处?”


    “御河”二字,千金重。乃御皇城之河,方为“御河”。


    薛壑闻言,背脊颤过,却也不急回应,只夺下女郎手中簪子,抬步来案前拿起那份血书,投向了日夜不灭的长明灯。然后转身撕了身上衣帛,蹲下给温颐止住脖颈鲜血,“不瞒你说,类似血书上的内容,我已经见过一次了,我不信。九娘说的对,陛下就要立后,我薛氏不会节外生枝,只盼天下祥和。至于我劝你,扶你,也不是为了甚同仇同道,实乃朝中需要人才,盼你归来。”


    他将温颐的手挪去捂住伤口,拍了拍他肩膀,领着薛九娘离开。


    *


    本是当下就要回去长安城中,但薛九娘自出正厅,整个人脚步虚浮,呼吸困难,口干舌燥。绕廊行径中庭,尤觉丝丝甜香就要断绝,忽就奔去亭中灌了盏凉茶。她用得急,茶水一半洒在广袖上,就着上头温颐的血缓缓晕开。


    她目光所及,就要嚼衣吸水。所幸灵台还有一分清明,知道薛壑尚在,拼命忍了下来。


    只盯着血色袖摆,抬眸看薛壑,“那、那个是温大人,应该不会有事吧?我能不能歇一歇再回启程?”


    “你也知他不是无名无姓的暗子死士,不是你能随意想杀就杀,想伤就伤的?”


    薛壑走来她身边,他对薛九娘这日的表现莫说满意,简直是抚掌称赞。虽说他有过自己若倒下,便让温门接手的念头。但是他开口,是他主动。温颐来寻他,他就成了被动。两者之间,本质不同。是故几番思考,他最终亦是决定暂不和温颐交底。然打算回绝他的一刻,心中难免荒凉,这日否决了,或许意味着来日路再寻他,就更难得他信任了。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等时候薛九娘会冲在他身前,护他又定他心念。


    他一直视己为棋手,她为棋尔。这日却陡然发现,不知何时,已生同袍之谊。


    这条路,他已不是一个人。


    女郎垂着脑袋站在他面前,像一个犯错了孩子,搅着十指。


    “是我急了些,以后我不敢了。”


    盛夏日头亮得恍眼,阳光像白玉般倾斜下来,渡满女郎周身。


    她垂头掩面。


    薛壑瞧不见她面容眉目,只看见她绸缎一样的青丝挽成发髻,髻上琥珀蜻蜓发簪轻轻振翅,一截雪白脖颈,两处肩若削成……


    薛壑往后退开一步,目从她身上挪过,又被地上影子慑住。


    “阿兄——”广袖在风中微摆,江瞻云有些耐不住弥漫的气息,撑着抬起头。


    薛壑迎上她的面容,点点头,“你去歇一歇,申时四刻我们启程。”


    江瞻云回来沐浴歇觉,去了衣裳,远离景轩后,她神思恢复了许多。醒在申时一刻,四刻十分准时返回长安城中。


    “阿兄,你想甚?可是在想没让九娘练马觉得抱歉?”江瞻云掀开帘帐,看着外头骑在马上忧色重重的人。


    “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练马,只是独留你于城中不安心!”薛壑看她一眼,眉间疑虑仍在,神思一重,胸口那点憋闷和喉间的腥痒又席卷而来。


    他的神思聚集在她午膳对温颐的那番话上。初时只觉是护他,如今细想,其实很有道理。他承认,当下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四大辅臣,他都有怀疑。但是温门是他一直不敢也不想怀疑的,但偏今日,有人竟与他想法一致,怀疑一致。


    他不觉好,只觉毛骨悚然。


    “阿兄——”江瞻云才要说话,忽被一阵疾来的马蹄声打断。


    “薛大人,我家大人在风雨坡遇刺了,求您快去救他。”来人染了半身血,尘土满面,从马上跌下,被唐飞扶住,细看才辨出是温颐的侍从。


    他因午膳一番交谈的失望,让医官粗粗止血包扎后,不欲与薛壑同处一处,遂提前返回城中府邸,原比他们早走了大半个时辰。


    风雨坡在扶风郡境内,是上林苑返回长安城的必经之路,距离上林苑不到十五里,距离扶风郡府衙三十里,距离长安城五十多里,如此除了向求救薛壑,确实别无他法。


    第28章


    “刺客有多少人?”薛壑问, “功夫如何?”


    “目测有三十多人,大人抵了一阵,实在抵不住才来求您的, 求您快些!”来者喘息不止, “功夫、功夫……”


    侍从不是府兵侍卫, 辨不出功夫高低, 更是难以看出是寻常兵甲还是暗子死士。


    薛壑环顾四下, 这处已经离开上林苑五六里,送薛九娘回那处暂避需要时间不提,最主要还得分散人手。


    他这处一共二十亲卫且都是益州军中人, 只要对方不是顶尖高手,救下温颐不再话下。但若对方也是死士,此战怕是艰难!原本他还有一支可以一抵十的精锐营十二人小分队, 若他们在,去半支支援都绰绰有余。奈何还在从益州返程中,不曾归队。


    “薛大人——”温颐的侍从又磕了个响头。


    “唐飞, 宁四他们如今到哪了?”薛壑也不理会侍从, 只开口问话。


    “前日汇报的行程, 若是快的话今晚子时可抵达城郊。”


    “这个距离——”薛壑略一思索, 下令道,“你发信号让他们全速前进。然后你带两人走西壁山崖, 绕道去右扶风处, 就说太常遇刺, 请求增援。”


    唐飞得令,当下发出一支五色花火,在空中炸开。


    “林西,你领一半人手全速前往风雨坡, 之后以小组分批支援。剩余人手留在我处,保护女郎。”


    林西当下领九人绝尘而去。


    “我们这处就二十人,分一半去不顶事吧。还不如全部赶往那处,胜算大些。”江瞻云在马车中,对薛壑的部署只听了个大概。


    “自然同去,只是需按梯次突袭,乱他们心绪。”薛壑言语间,已经催马车出发。


    梯次突袭?——


    江瞻云坐在马车中,扶住车辕,恍然颔首。


    梯头小而在前,分节往后,愈后愈大……这是行的兵法,攻心为上。


    果然,薛壑留守马车,待林西的人手彻底消失了一炷香后,方发令让剩下九人分成两组,其中五人小组先行出发;再等这支小组没了影子,他方亲自领队同马车一道前行。


    而先行的林西小队,催马走在最前面的只有林西和他的副手两人,原本大半时辰的路程仅两刻钟便已经抵达风雨坡,闻得马嘶刀剑声无数,待拐过一个山脚,见到已经血染衣衫、体力难支的温颐。遂点马背助力飞身杀出,一人御敌,一人护住温颐。


    当下死尸五六为温颐所杀,有三人为林西突袭一剑击杀,剩蒙面刺客二十五六。这群刺客本已稳操胜券,却不想其人帮手来得如此之快。但念只有两人,倒也无惧,顿时合围举杀而来。


    不料,未至一盏茶的功夫,又三人增援。


    当下唯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的刺客面面相觑,转念又想对方总共不过五人,还护着一受伤之人,乃自己占了优势,遂继续围剿。


    未几,仅过去半盏茶,又四人增援。


    刺客至此心防破去大半,心有怯怯现出惧意。


    实乃若是这九人一同前来,刺客便觉自己人手三倍于对方,不足为惧。但眼下这般,两人、三人、四人……明显增援的人数越来也多,速度越来越快,难保对方还有人手。刺客露怯,杀招杀意不足变得绵软。


    林西经验丰富,一招识出对方心态,手势传令,全力厮杀。不过片刻,已经有人挑杀两个围堵的刺客,隐隐就要撕开一道口子。亦在此时,薛壑的那一半人手中的五人从天而降,两人助力彻底撕出一道裂口,容得护送温颐离开,三人支援,纠缠剩余刺客。


    刺客剩不足二十人,而林西处只有三人受轻伤,还未牺牲一人,故有战力者十二,几乎已是一对一的局势。


    温颐已经被人护下破开厮杀,行在最前头直往长安城去。刺客经过一阵激战死伤过半仓皇撤走。但恐他们佯撤再追,所以林西领人继续护送温颐,留两人返身迎候薛壑,给其复命。


    此时夕阳西沉,已近日暮,薛壑一行抵达风雨坡。


    一桥之隔,尚在桥的这头,不曾过桥。但依旧可以闻到空气中充斥鲜血的味道,夏日晚风吹拂,河边芦苇摇曳,漫天血腥,衬得残阳如火,比秋更萧瑟肃杀。


    来人回禀的是好消息,足矣让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但江瞻云坐在马车中心神不宁,总觉不对劲,脑海中一幕幕都是那年在柳庄亭遇刺的场景。但又说不上具体何处有问题,只是太过熟悉的感觉,让她一阵接一阵心悸。


    “女郎,没事了。”桑桑解开水囊奉给她,看她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可是听闻‘刺客’二字太紧张了,用些水压压惊。”


    【“有刺客!保护殿下!”


    温颐反应极快,闻“有刺客”时便直接扑向她将她护在身下。


    温颐抱着她滚出数丈远,丝毫不敢停下,爬起拉着她一直往南疾奔。南地每隔十丈为平地,之后就会遇见下一个斜坡,如此经四个斜坡之后,再往下便是泾河。


    温颐带着她直奔逃过三个斜坡,在最后一方平地因中毒而力竭倒下。


    温颐说,“不知刺客有几人,不能这般干等。殿下将臣衣衫脱下,我们换……”


    温颐说,“换了……臣现身,无人最好,若有人,臣引开他们后殿下自己隐蔽,等三千卫……”


    “快啊!”温颐催促她,“如果……最下策,殿下跳入泾河,泾河下游首个出口在镐赢县,那处也有我们的人……”】


    承华三十三年的那场刺杀细枝末节汹涌而来,江瞻云攥紧了掌心。


    温颐舍命救她,中箭中毒,赤城忠心,没有一点问题。


    可是,如果她彼时没有随他一路奔逃,三千卫就可以更好地护在她身边。三千卫明明就在她身边,她为何要脱离三千卫的视线,陷入唯有两人孤立无援的境地?


    譬如现在,明明薛壑带了二十余人,这会就剩了五人随在他身侧。


    不对,只剩了三人。


    只闻“嗖嗖”两声,才面对薛壑回话结束的两人后背中箭,直直倒地。


    “阿兄小心——” 眼见第三支箭从桥上射来就要直中薛壑,江瞻云瞳孔骤缩,喊话出声的瞬间,薛壑先一步反应过来,“护好九娘!”


    随他话出口,已从马侧抽剑格去那支暗箭,后几乎转眼的功夫从配合默契的亲卫手中接来弓与箭,点马背跃身避入树荫梢头,居高临下的位置,三箭连发,桥头三个持弓负箭的黑衣刺客齐齐倒地。


    “过桥!”薛壑话音落下,跃身又换一个位置。


    江瞻云在马车中,只见得方才他避身处的树梢轻摇,翠色流淌,其人如鸿又如玉。而待她马车过桥的片刻里,他又数箭射出,例无虚发。因他身形太快,不断变换射击位,对方根本辨不出有几位弓箭手。交战最惧弓箭手暗箭压阵,一时刺客心绪大乱,这处三个亲卫虽人数少,却也都是训练有素的拼杀好手。未几,就在薛壑连发箭矢的掩护下,护江瞻云的马车闯出了风雨坡。


    箭弦裂帛声,厮杀声渐渐抛在身后,江瞻云一颗心慢慢定下来。


    至今日,至方才一刻,她方明白,为何父皇要薛壑寸步不离她左右,为何世人会传薛氏子是大魏女君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前尚是他惊鸿孤鹤一样的身影,眼中聚起星星点点的光。


    只是星光不长久,很快被忧患取代。


    江瞻云的目光扫过外头护卫马侧悬挂的箭囊,眉心陡跳,“停下,快停车,阿兄得了几支箭?”


    “大人接的是属下的箭囊,乃全套箭矢,共八支。”一人回话,见马车停下,复又催促,“莫停,继续前行。”


    对方刺客二十上下,尘满面,血加身,衣衫破损,显然不是同薛壑过招那短短时辰内所呈的模样,当是已经经过一场激战。


    江瞻云回神顿悟,是前头伏击温颐的刺客,杀了回马枪来刺杀他们。或者压根不是回马枪,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要刺杀的分明是薛壑!


    那么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刺客伏击在那处?


    就算没有其他刺客,他远程射击再准也不过一箭一人,那至少还有十余刺客围堵他!


    “停车!”江瞻云蹙眉道,“你们赶紧回去助阿兄。”


    “我们得令乃护送姑娘入城。”


    日头已经彻底西沉,天色暗下来,夜风呼啸,半山林木莽莽,枝叶森森。


    江瞻云道,“这处已经脱离险地,且多有隐蔽之地,我不会有危险。反而是阿兄,刺客是冲着他去的,他乃处险境。”


    三人无令不敢返回。


    “他是薛氏家主,薛家军统帅,没了他益州五万兵甲群龙无首,即成散沙!”江瞻云厉叱。


    三人终于面有些许松动,耳畔的厮杀声越来越低,唯有风声愈大,日光彻底落下,残月带着白骨一样的冷幽幽的光徐徐升起。


    “都没打斗声了,你家少主死了,总得回去给他收尸吧!去啊!”


    三人闻言,面泛怒色,眼生急态,历时调转马头疾奔而去。


    “女郎——”桑桑紧抓她的手。


    江瞻云心跳得厉害,明明已见人回去支援,却也难平心绪。她看着桑桑,从她的眼底看见自己模样,看见发髻上那只琥珀蜻蜓发簪,其实就是来时路上那枚碧睛蝙蝠簪。


    来时路,危险只是潜在尚未至,她便已经生了杀他除他的念头。可如今……她环顾四下,夜黑苍茫,杀机四伏。


    她反手握住桑桑,拍了拍她手背带她下马车,对着车夫道,“解下两匹马留给我们,你驾一马进城去。”


    车马得令而行。


    江瞻云将一匹马给桑桑,吩咐道,“你走一趟扶风郡,传庐江来。”


    桑桑颔首无话,却伸手要从主上身上取下披帛欲披己身。


    “不必!”江瞻云意识她的意图,扼住她的手,“孤承诺过你,会让你带你父兄骨灰回长安,便不会让你折在此处。”


    桑桑紧咬唇口。


    “但若敢擅作主张,孤当下诛了你。”


    “婢子听话。”穆桑一双杏眼通红,玉带哽咽,翻身上马,喝驾急行。


    江瞻云望着远去的一骑一车,前路未必安全,她不可能在没有护卫的境地里,独自回城。眼下,马车作她替身,桑桑去搬救兵,她留一马以防万一,如此方算得了几分真正的安全。


    再视周遭,草中隐有虫蛇,林间或有刺客。她最好的去处唯有两地,一时逗留此地不要挪动,二是以足下为点至风雨坡的这段路途,因刚刚清道,不会有危险。然她两手空空,手无寸铁……


    江瞻云想了想,借夜黑风高,树影婆娑,避身遮影往风雨坡潜去。


    脑中想着那处厮杀或许有残留的刀剑供她护身,心中在想缘何越近越无声,难道那人……


    统共一里半路,她且避且走,费了一刻钟,终于到了风雨坡山脚拐道口,避身在一处岩石后,手中握着一张捡来的弓。


    有弓而无箭,便是废弓。但于她而言,即便有箭,也射不出去。这会握弓在手,全当一根竹棒,一个铁锤,聊胜于无。


    她的这个视线很好,虽然月光稀薄,但尚可将风雨坡厮杀地延至“万民拱桥”一览无余,看个清晰。


    ——一片尸山血海,尸体横七竖八,不闻活人气息。


    江瞻云一颗心提到嗓子口,又待几息,又观几遍,确定无有活口,难不成薛壑同他们同归……她脚步虚浮地从岩石后面缓缓走出,贴着山脚可避身的地方,踏出一步,再踏一步,地上血流沾染她屐履,心不断下沉……


    忽闻桥下一阵寒鸦惊起,一阵兵戈撞击的声响从桥那头传来,打斗声时起时落,须臾又慢慢远去。


    有激战,他还活着。


    江瞻云四下扫过,握紧了弓,疾步追上去。走到石桥至高处,伏身蹲下,闻声寻找激战的来处。


    在桥西头,有一人持长剑边战边退,有三四人宛如疯狗撕咬不放,持刀握戟追杀。


    她看明白了,薛壑的人手都死了唯剩他自己,刺客亦只剩那四人。眼下他是在将他们引向上林苑方向,便是同返回长安城相反的方向。


    但他明显体力不支,被一人踢中胸膛,险些跪地,却在曲膝一瞬打挺跃起一剑封喉,又以足踢尸身为遁挡住另外三人的击杀。


    一时间,尸体横在半空,被同伴的刀、矛、锏戳出三个血色窟窿。


    薛壑凝神敛气,长剑低沉,扫剑过堂,欲再无法一招击杀对方的境地下挑断他们足筋,削去他们的战斗力。奈何他体力消耗太甚,早就手足绵软打颤,方才击杀那个刺客耗尽他力气,这会只堪堪扫刺过一人小腿,尚未划对足腕的位置,更遑论伤到其他两人,待剑势落地,他终于再撑不住杵剑单膝跪地直喘。已是牙关酸软,汗淋满身,糊过眼帘,视线都不甚清楚。


    但见血黏尘粘的一具尸身踢来他处,撞上他小腿,累他一激,却喘息不得起身。


    是对方的试探。


    而他因被撞一刻没有瞬息反击,落于擅杀的刺客眼里,便失了灵敏,已经不足为惧。霎时,三人举戈就要刺来。


    薛壑撑剑起身,正要起势搏命刺出,却发现对方动作比他还慢,没有近身,也没与他兵戈相击。


    实乃其中一人,被一支箭矢贯穿胸背。胸膛口,赫然透出一支带血的箭镞,血珠淋漓滴落,人在转身欲看来者何人时闷头跌下,失去生机。


    然活着的人,无论是剩余的两个刺客,还是薛壑,都看清了。


    石拱桥上,残月之下,有女挺立,一手在弓,一手在弦,尚是搭箭引弓的姿态。弦声铮铮还在回响,她的流云水袖在风中微微晃动。


    薛壑最先反应过来,握剑提气,跃身从后头将二人袭杀。


    而石拱桥上,江瞻云一身鹅黄深衣胸前晕开层层血色,似一朵花绽放在夜色中,全身血液因强行提气御力这会犹如倒灌直冲天灵,复又猛冲下涌,从口中喷出。


    石桥栏杆低矮,她身形不稳,似鸟折翼,翻跌下桥。


    恍惚中落入一个怀抱。


    恍惚中看见她为君的父亲。


    她偷偷躲过他凉薄叹息的眼神。


    她知道——


    薛壑,这晚其实应该弃了他的。


    第29章


    日光极盛, 长杨宫东边的草原上,少年储君抓紧夏苗的尾巴,正在开一场赛马会。


    此乃夏苗最后三日, 赛事已经全部结束。只是储君意犹未尽, 于是又增开一场。一时间, 东宫庶务总管太子詹事和长杨宫掌事如临大敌。


    太子詹事道, “在明光殿中, 殿下很是规矩,从来有条不紊。臣侍主三年,所谓‘临时’那也好歹是提前两三日得到消息, 这会就一个时辰,要如何准备?殿下着的衣、骑的马、请的人、这赛事安排的警卫,赛上是否要医官随侍……还是劝住的好!在此地界, 劳掌事去劝一劝吧。”


    长杨宫掌事道,“臣不才,侍奉殿下多了几个年头。但殿下那会尚是公主身, 是调皮任性些, 但没这样大的胆子和权力, 敢在夏苗赛事结束后自己又另开一赛的。这如今陛下都睁只眼闭只眼由她玩乐的事, 臣有几个脑袋去扫兴。还是赶紧吩咐下去,多只眼睛多双手伺候着才是。”


    当下侍奉储君的臣奴中, 没有再比这两位品阶更高的了, 尚有一位平级比之他们更亲近储君的便是大长秋文恬, 但这会的难题就是她抛来的。


    “多只眼睛多少手……”大长秋重复这话,眼中腾起一丝救命的光,另外两人亦回过味来,一同匆匆去寻薛壑。


    少年正在马厩喂马。


    因为骑术足够好, 他鲜少挑选马匹。寻常马在他胯|下也能被驭似飞龙,好马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按过马头,将饲料往它们嘴里送。


    耳畔人语重重,寻声望去,草原西头汇集的人越来越多。有部分是之前赛事年岁不够无法参赛的,有部分是参与后早早被淘汰想要卷土重来的,还有部分如他一般因公务在身没空闲参与的。


    他举目远眺,看见被众星拱月迎在人群中试马的少女,不由想起了数日前递给他的那盏茶,心道其实这人挺体贴臣属,竟还会专门补上这么一场赛事,也容他过过瘾。


    就这么片草原,相比兰田山、以纯山等纵横几重山,出入群峰中,这处可谓小得可怜,堪堪够马儿跑开,当是无需他时时相伴,有三千卫足矣。


    她不也催着要同自己比试吗,正好切磋一番。


    少年浮想联翩,揽起滑落的衣袖,将最后一桶饲料倒入马槽,让它们别抢,训它们按序,又持铲分匀饲料,让它们慢些……这处的司马监连带下属当是未曾想到这位出身显赫的未来驸马,会爱马至此,亲临槽厩,躬身喂养,不分彼此。一时刮目相看,殷勤夸赞。


    少年笑过,忽闻身后足音簇簇,似在喊他。转身望去,乃三位掌事满脸温慈来他身前。


    日头偏转,草原上人越来越多,有人陆续来马厩牵走马匹,温颐过来时,尚剩两匹。


    “十三郎,我帮你先牵过去,不然一会也被挑走了。你就只能等第二轮再参赛了。”


    听听这话,就知晓三位掌事说得没错。果然是临时起意,没秩序,没安排,混乱无比。与其说是赛事,不若说是储君没尽兴,纯粹寻人来陪她骑马。毕竟能入这处直接牵马的,都是寻常能够亲近她的人。


    原是他想太多。


    少年眉间拧川,深吸了口气,“你都牵走吧,我还事,赛不了。”


    他净手更衣,回来储君营帐,坐在左首席案传司马令、考工令、测路监、三千卫正副首领一应十三人入内问话,所幸这些基础的事宜都安排布置得尚可。但依旧没有放心,又领人出来亲自查马身,观路线,分派人手查验参赛者衣物器具,传医官查验诸人身体。


    毕竟事及东宫,以上事宜已有相关属臣执行。薛壑主要做的是细化工作,如此参赛者已经没有问题,剩下便是观赛者的安排。


    他传令下去,先是将参赛者进行分批安置,后按参赛者要求对观赛者进行查验。


    待这些安排结束,江瞻云已经比试过两轮,第三回打马走过南面主帐,“你倒底赛不赛?一会太阳都落山了。”


    女郎这日心情极佳,瞧不真切的鬓边薄汗似清露晕月,现于人前的一双明眸辉映万里晖芒。长睫上掀,如山岳让道,日光跃水,江海喷涌。水的洁澈、光的明艳、席卷少年身。


    又抬手命侍从牵来一匹天马,清凌凌两字荡开,“快些!”


    少年目光避过,直直勾落在天马身上,喉结滚了滚,对左右交代一番,翻身上马。


    就这会交代的功夫,被拦在防线外观赛的人群多有高呼者。


    “殿下像羽人若飞。”


    “羽人驭龙,殿下的马也好看。”


    “好看,雪一样白。”


    “我才开始学马,阿翁尽让我看书,我还没摸过马。”


    “我也是,殿下的马好漂亮,我也想摸!”


    “殿下,殿下朝我们过来了!”


    “殿下!”


    “殿下——”


    人群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江瞻云策马往边上过去,持鞭点向靠得最近、试图要伸手摸她雪鸿的小女孩,“你是哪家孩子?叫什么名字!”


    “臣女穆桑,我阿翁是太尉。”女童福了福身,仰头看她又看她的马,一双杏眼滴溜溜转。


    “是穆辽的女儿。” 江瞻云一贯喜欢胆大不扭捏的人,抬手三千卫让道,按过马头至女童身前,示意她可以摸一摸。


    女童当下往前一步,伸手又缩手,实在雪鸿太大了,脾气也大,这会猛地一昂首,打出一个响鼻。


    “你作甚?”江瞻云尚未反应过来,只当雪鸿闹脾气,手中缰绳没有全力勒起,拍了拍头安抚它。


    却不料雪鸿丝毫没有停下,扬蹄一阵嘶鸣,似受刺激突然发狂,马头甩起,前蹄扬而蹬地,四蹄急飞。


    江瞻云手中缰绳握紧已迟,又欲避开马前女童,何论她亦不过十三少女,骑的这匹成年壮马,原就不适合。当下马头被巧劲扯过未踩死穆氏女,已是她驭马精要。奈何雪鸿今日发狂,力气远胜平时,转瞬就要将她甩下马背。


    太近的距离,三千卫矛戟受制;太快的速度,储君已经从马背跌下。


    却没有触及暑热炙烤的地面,比她先着地的是年轻的侍御史。


    数步之遥,少年在听到雪鸿喷鼻的一瞬便觉不好。正好是马侧位置,观得马面焦躁,当下断定要么是皮肉被刺那么就是口鼻被熏,如今情境下,训马定身已然来不及,储君和女童都有被马伤的危险,所幸少女马术不错拉离了女童处,如今只需护一个她。如此唯有以身作垫,给她减少冲击是最好的。


    是故,江瞻云坠马下来,直接落入一个怀抱。她的背贴在他胸膛,手肘被他先一步抬起握在掌心圈来自己胸前,下身和腿也有半数被他抵住避过地上碎石,总之身体十中七八不曾着地都在他身上,尤其是头歪在他肩膀,侧首就能看见他面庞,听到他呼吸。


    夕阳余晖下,少女到底有些被吓到,面色虚白地喘息看他。须臾回神,“你怎样,伤到哪里没?啊,背上有血……”


    “背上有血!”


    隔了十年,相同的四个字回荡在他耳际。


    唯一不同的是,十年后,他在石桥底下、河水涧中抱住她。没有当日草地上碎石硌身划肉的疼痛,但却有她口鼻喷出的无数鲜血。


    夜色混沌,残月微光。


    从跃身接到她,到落入水中,不过片刻时辰。但薛壑看着怀中已近昏迷的女子,蓦然想到十年前、他和江瞻云初识的第一年第一场夏苗马赛。


    如果说,刺激他想起的是那相同的四个字,那么让他不断回想的则是怀中这幅身体的触感。


    河水只没过他膝盖,他抱着她缓慢地往河滩走去。


    脑海中一幕幕都是她举弓射箭的英姿,仿若神女天降,是江瞻云的模样。是江瞻云魂魄归来,附在她身,救了他。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将人抱得更紧了。


    待到岸上,举目四野,闻得马蹄阵阵,见得人影重重,扯出一点笑。


    是他精锐营的十二人小分队快马加鞭赶到了。


    怀里的女郎已经彻底昏迷,他单手持僵,腾出一只手揽住她,念及当下城门已关,他们赶去了东郊他的别院。


    那处有杜衡在。


    约莫十里路,马蹄疾驰,他将她抱得格外紧。


    她的后背贴着他胸膛,头颅深深垂下,身体循马速同他时近,时更近。身体中沉睡许久的熟悉的感觉一重深过一重,甚至让他将忽略的那点触感都重新感知起来。


    少女从马背落下,跌入他怀中。


    乌云叠累的发间玉石粉淡淡的幽香缭绕,那是素日置她身侧闻不到的味道,寻常她之周身弥漫的都是龙涎香清灵温沉的气息。彼时入怀,很快便是浓郁的帝王香铺天盖地侵袭他嗅觉。在这重重恍惚的迷香之中,他感受了臂膀被她指头捏过至骨头的酥麻,小腿往上被一路按过时她手上的劲道,后是他起身她撞入他胸膛两颗心左右同跳的砰砰声,他的胸膛滚烫,她的身体柔软,她趴在他肩头,肌肤皮肉擦过并在一起,盛夏日光晒过可以融化彼此,水乳交融,而她还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带着急切和不安说“背上有血”……那、竟是他们一生最近的距离!


    往后整整五年,至她死,他们都没有再这样亲近过。


    别院到了,杜衡提前得了飞骑传讯,出来接他们。


    “薛大人,您松手。”他欲接过他怀中人,语带急切。


    然而薛壑整个人有些僵木,周遭点的灯火让他蹙眉避了下光,人有些反应过来,“快救她……”


    他看着也伤得不轻,一身血。好在精锐营中有人行军医之能,查验后确定基本都是皮外伤,当下止血用药,只说多歇息待伤愈合便无大碍。


    他没有去歇息,守在她屋外。


    她不能有事。


    他还要送她入宫,他们还有未竟的事。


    他坐在偏阁候着,烛光轻晃,又是少年时。


    他和她之间,最近的距离,后来还有一回。


    乃自她十五岁及笄宴上,他错过那盏酒之后,他们之间便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她执掌尚书台,他代掌御史台。


    论政时几多默契,论政后几多疏离。


    期间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约莫又是一年,承华三十一年冬,他们的婚期定下,择在了承华三十三年的三月十八,按太仆令所言,乃结合他们八字卜卦,近三年中上上吉日。


    婚期定下,成婚的各项事宜便接连而来。但因时间充裕,一应定下的东西、譬如婚服、路线、侍亲令等总是改了又改。


    少府和宗正处的卷宗一次次呈给天子,再呈储君。父女俩讨论得热烈,有时君父又摇头叹气,少女跺脚坚持。天子身体不好,大致查阅了几回后,便不再多问,只说权由太女殿下决定便可。十六岁的皇太女起初还是兴致勃勃,但被少府和宗正接连追堵了两三回,忽就也懒得管了,和他们说循靖明女帝当时迎驸马的婚仪办即可。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某日明光殿政事堂论政结束,属臣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宗正多留了一会,问得是,“殿下庶务缠身,若遇纷杂处臣可否问一问御史中丞?”


    “薛御史就很闲吗?”储君的声音从帘幕后面传出,清晰落在还不曾走远的准驸马耳中。


    薛壑忍不住回首,尚能看见晌午清风过廊,帘幔投出两幅身影。跽坐于大案前的女郎微微挺了挺身子,端正身姿,鹤颈纤纤。


    他有一刻错觉,似她隔帘在看他,他们四目相对。


    又一阵风起,她的声音从殿中传来,带着帘幕轻摆的空灵和飘忽,似隐隐含了一层讥笑,“御史中丞何时多了这重权力,能决定储君婚仪种种?”


    他收回目光,转身低头走下阶。


    她说得没错。


    她和他的这场婚约,从来不满之处她可提出,决策之时天子点头,亦或者如当下这般,天子不理她便一锤定音,根本无需问他半分。


    但是、但是即便循靖明女帝迎亲的礼,当年天家也曾问过驸马喜好如何、是坐宫车辇轿入宫门,还是骑马绕城行朱雀道?


    从阶陛上一级一级走下来,他的头越垂越低,不知为何就这般生分了?


    仅仅是因为那晚他丢下她走了吗?也不对,她不是那样的人。薛壑想不明白,又没有勇气去问,他只了解她一点,不知她全貌,恐得到更大的羞辱。


    如同宗正闻储君话,也不敢再反驳,看挂了数年的帘幔,权当女郎情生又情灭。


    然就在薛壑基本也这般认为的时候,她仿佛又给了他一点幻想。


    转年五月,初夏日,她召他前来,问那方玉用来做甚好?


    世人皆知,嵌七宝玉是益州薛氏祖传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


    她这一问,许是碍于世代联姻的面上,但无论如何,薛壑觉得至少这婚仪诸事,总有一处是问过他的了。


    他恭敬道,“可作成玉如意、玉璧、玉珑等物,或辟邪、或祈福之用。”


    “这些府库中多的是,古板无趣。” 女郎眨了眨眼,挑眉道,“孤用来作双项圈如何?一定好看!”


    益州玉送到大内,从来都是被制成供上之物,示以威严庄重,到她口中竟成“古板无趣”四字?


    薛壑缓了缓道,“臣还是觉得璧珑一类好些。”


    “孤就多余一问。”少女哼了声,抬手示以他跪安。


    他也不欲争执,转身离去。


    再起争执是在这一年十月,长安初雪,距离他们大婚仅剩五个月。


    她又一次私下传他入明光殿。


    他本也想去的。


    原是闻她连日在御前侍疾,也染了风寒。兼之从这年起,除了内政庶务,军政也开始往东宫移交,她时常忙得少眠、或饮食不规整,太医署养生的方子跟着她的作息调整了好几回。


    这日,又逢落雪。


    内侍监来府中传他,他当下心跳就快了起来,“殿下病得厉害吗?”


    “奴才不清楚,大人快些吧。”


    薛壑颔首,走时还不忘叮嘱红缨熬一锅黄牛肉粥。


    午后歇晌的时辰,她自在寝殿之中。薛壑随内侍监匆匆入内,原是轻车熟路,但临近内宫门步子不由慢了几分。


    他其实已经许久未入她寝殿了,上一回来,是遇见温颐那次。


    他顿住了脚步。


    “大人?”快他几步的内侍监转身看他。


    “殿下一人吗?”他问。


    “奴出来时是的,这来回间就不晓得了。”内侍监也是久浸宫闱的人精,回得滴水不漏。


    薛壑扯起一点笑,觉得自己别扭又矫情。她召他,他难不成还能因人数多少而择来不来吗?


    再者,不是自己想来探望她的吗?


    难不成只许自己来,不许旁人来吗?


    好没道理。


    于是,抬步入内。


    文恬说,“殿下歇下了,大人就在这候着吧。”说话间指了指那方他很久前睡过的矮榻。


    “孤醒着,让他进来。”女郎瓮声瓮气,嗓子有些哑,确是染了风寒。


    政事堂帘幔上的那副身影,明显单薄了不少。薛壑脑中回想,心道一会让黄门去趟府中候着粥,好了赶紧送来。


    “好看吗?”江瞻云的声音拉他回神。


    他抬起头,看见少女半卧在榻上,脸色不太好,但精神尚可,一双眼睛凝着神采,弯出新月模样。


    她手中拎着一个白玉项圈,项圈下垂三个玉铃挡,是用他的赠送的那块玉所制。素手一晃,铃铛叮当作响。


    “还有条小的。”足从锦被中钻出、抬起,脚腕间戴一副玉石足链,周围挂了一圈与项圈上形状花色一般无二,只是极细小的玉铃铛。


    她病着,足上未着袜,人也清瘦许多,让人忘之生怜。


    【不要赤足,天寒。】


    话已经滚到嘴边,然见她手一摇,足轻移,响起一阵铃铛声,他便无端觉得不雅,隐带愤怒。既然都决定做此物,当时又不必假惺惺问他。明知他不喜欢,这会特意与他看,又是何意?


    “不好看。”他吐出三个字。


    江瞻云抬眸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玉给了殿下,自有殿下做主,臣的感官不重要。”他不知道在气甚,话语愈发尖锐。


    “对,你不重要。”她从来如此,让过一回若不识趣,便得受她连本带利的反击。


    “于公,君上臣下,君贵臣轻,君上一锤定音臣下安敢有异?臣下当然不重要。于私,君上内侍充盈,恰似繁茂丛林,何差臣一人,臣当然不重要!”


    “薛壑,你脑子有病是不是,发什么昏?说得什么胡话?”


    ……


    那一架,最后以她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告终。


    她一边咳,一边让他滚出去。


    他见她咳得面色发虚,冷汗覆在额上,脚便再挪不动。


    文恬进来一边抚背顺气一边劝,但哪里劝得动,少女咳得嗓子发哑出不来声,时值宫人奉茶给她,她连茶带水砸向他。


    他没躲,霎时额角血流和茶水一起滑滴下来。


    少女愣住,他低眉。


    唯有太医令更忙了。


    ……


    “薛大人,你来!” 杜衡满手血渍,从屋内奔来唤他,一路引他入房中,边走边道,“在下已查女郎伤势,所幸胸膛箭伤只是外皮裂开,内里缝合处尚且完好,不曾崩裂。但新生长起来的皮肉分裂,那样多的鲜血流出,是个人都耐不住痛。在下给她止血撒药,她挣扎不停,汗湿满身,一人上不准药,包扎不牢。当下无有女侍在侧,只好有劳大人!”


    “快点,大人。”杜衡心道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薛壑没有迟疑,坐来榻畔,从后抱住了她。


    她上身衣衫褪尽,后心一颗梅花胎记,前胸旧伤处往左还有一朵梅花痣,比后心稍小,尽落薛壑眼中。


    非礼勿视。


    薛壑闭上眼将她箍住,熟悉的亲近感再次升起,手便箍得更紧,她没有穿衣衫,那点久违的触感就愈发真切……薛壑无奈睁开眼,看她面容,辨清此人非彼人,然后别过脸去。


    杜衡上药毕,给她包扎,人在薛壑再度怀中挣扎。一双足从被褥中探出,薛壑余光尽览。


    那一瞬,怀中的点点感觉,入目的一双赤足,令薛壑如遭雷劈。


    后来,他们还有一回亲近时。


    就是玉成铃铛响那日,她手摇白项圈,足戴细铃铛。


    他在她床榻,若肯低头便可触她双足为她穿好袜。


    这一生,连带她长智齿时他抱她上榻,统共三回。


    “薛大人——”杜衡见他眉间哀痛,不明其意,只安抚道,“眼下女郎暂时无碍了。但在下只精于调香研粉,医术不算精通,救治得勉强,喂以五石散兑药让她缓减疼痛歇下了。明早天一亮,且赶紧回城,让城中名医查她是否还有内伤,可是伤及脏腑。”


    薛壑闻声望向杜衡,反应有些缓慢,半晌才将怀里的人放下,“多谢。”


    他僵在原地,也不离开,杜衡喊他也不应,最后实在支撑不住,近鸡鸣时伏案昏睡过去。


    天亮启程回城,半道遇见桑桑。


    桑桑传话庐江,原比精锐营晚到半个时辰,本寻得心急如焚,后半夜时得杜衡药童偷偷传信,如此庐江领人返回,送桑桑于城门口,只回薛壑说是为女郎引开贼人,又躲于此处。


    薛壑精神不济,不疑有她,让她继续侍奉薛九娘左右。


    回来北阙甲第的府邸,薛壑一直留宿向煦台。实乃城中医官说了,薛九娘虽有内伤但好在不重,若能在四五日里醒来,加以调养尚可补回根基,若是睡久了怕是不好。


    薛壑便守在了此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为何会在石桥接住她的一瞬,回忆起那年赛马场上的一幕?


    为何在榻畔抱她箍住她闭上眼的瞬间,脑海中全是那年她长智齿疼的痛哭模样,还有后来她拎起项圈在卧榻咳嗽不止的身形?


    他闭上眼,身体直白地告诉自己,他抱得就是江瞻云。睁开眼,这世间只剩她衣冠冢。


    他留在这的第一晚,入房中看依旧昏迷的人,伸手触到她面庞,滑去她耳鬓,手指触到了面具边缘。


    时值桑桑进来,打断了他。


    他道,“左右她昏迷着,把皮具掀了。”


    桑桑咬着唇瓣哼了声,俯身慢慢掀起皮具,转身恭敬道,“掀好了。”


    薛壑站在一旁,看见一张左半边被烧伤的面容,是他当年在香悦坊看见的面庞。


    “照顾好女郎!”


    他走出内寝,回去偏阁躺下。片刻起身落了帘帐,两眼盯看帐顶,不知何时侧身盯上了落下的帐子。


    他肩头有伤,不能侧躺,更不能压着那只手。但他浑不在意,伸出手,摸着帘帐,摸到她。


    梦里有她。


    他反反复复地做梦。


    醒来又去看她。


    第三日晚间,林悦满目笑意赶来回话,说她醒了。


    薛壑闻言,松下一口气,对镜理衣正冠,过来看她。


    廊下烛台,屋内灯盏,已经全部点起。


    薛壑顿在门外,看投在窗牖的影子,伸手抚过。闭眼又睁眼,推门入内,看见一幅侧影,看见她转过头来,与他微笑。


    不是她。


    他没有说话,也以笑回她。只是长步上前,从桑桑手中接了药盏,坐在床畔的矮凳上,“我喂你,桑桑出去。”


    桑桑心有余悸。


    江瞻云冲她点点头,她只好返身出屋,轻轻阖了门。


    屋中一阵静默,江瞻云掌心潮热,低声唤,“阿兄。”


    薛壑不说话,将药慢慢喂完,搁下碗盏,眉眼始终低垂,也不说话。


    “阿兄!”她又唤一声。


    能不能不唤我阿兄?我……”


    “那我唤甚?”


    “你别说话。”青年有些恼,语气不耐。


    “对不起,你伤成这样……”又半晌,他抬起头,双眼通红,“可是,我真的太想她了!”


    所有的清醒都破碎,所有的挣扎都徒劳,江瞻云被他高大的影子笼罩,无处可逃。


    御河。


    两个字滚在唇口,缓了许久终不敢看他神情,亦是避面垂目,“我要睡了,阿兄请回吧。”


    薛壑应得很快,她说的是对的,要感谢她这样说。


    薛壑站起身来疾步离开。


    至门边忽停下。


    他身上有伤,不宜快行,似停在那处忍耐。但实在没必要一步之差,留在这屋中;完全可以忍几步,走出房、走出府,然后扶着北阙甲第的朱墙,一步步回去自己府邸。或许会倒在半道上,或许在踏入府门的一瞬丢盔弃甲,但绝不至于在这处,将伤口展示人前。


    所以,他停下,要么不是因伤不能行,要么是实在忍不住了。


    江瞻云不知何时抬起的头,落在他后背开合不定的肩胛骨上,看夏日薄衫被带出一层细微的褶皱。


    年少时,两人争吵,他气得拂袖离开,她在身后呵他。总能看到这幅样子,然后看他不得已回首跪下,向她持礼退行。


    这一刻,江瞻云很想看他回首,但不敢唤他。


    却见他自己转了过来。


    没有四目相对,没有吐话艰难。


    他低着头,话语簌簌,“承华三十一年冬,殿下筹备我们婚仪的时候,一开始她很积极,很开心,后来不知为何就不高兴不愿搭理了,只将婚仪种种都丢给少府和宗正。像对待一场她以往不曾参与过的宴会,初时好奇,了解后觉得无甚乐趣,就不管了。可那是婚仪,是我们的婚仪……我猜是她公务太忙了,是很忙,她都瘦了。但肯定不是这个缘故,这是我用来骗自己的。”


    他说完一袭话,许是真的身子乏力,头埋着无力抬起,须臾又道,“整桩婚仪,她一共就问过我一桩事,问那方玉制成什么好?结果我俩又吵了一架,我说的她不喜欢,她制出来的我不想看。益州玉上供大内,从来都是作圣物瞻仰,我不知她为何非要做成私物。想了许久,后来有些想明白了。”


    薛壑终于抬起头看卧榻上的人,“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桩婚事,所以寻了这处要我知好歹。”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薛壑还有一点清醒,知道面前人不可能回应他。


    这样私密的事,江瞻云不会随便与人说起,她大概会与长辈庐江说,会与情同姐妹的前太子妃常氏说,会与一手将她带大的文恬说,会和她真正心爱的人……多来不可能同落英说。


    可是庐江生死未卜,常氏在深宫,文恬厌恶他,他没法问她们。剩一个温颐,他不要问他。


    所以,他只能和面前人说,问面前女郎。


    他如果不说、不问她,他就只能去问江瞻云。


    他很想去问问她,和她说说话。


    吵架也无妨。


    在频繁想起她的这几日里,他已经动了这个念头。


    但他不可以动这个念头。


    他就只能来问她。


    他热切地望着她。


    江瞻云闻话道最后,只觉眼前发昏,将将恢复知觉的身子又要重新晕厥,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殿下都想着射大雁给你了。大雁,你知不知道是甚意思?”


    薛壑愣了下,很不满意地摇头。


    “那是她十四岁的时候,十五岁及笄礼后就都不一样了。她确定了她喜欢的人,而我不知好歹插在他们中间,注定收不到大雁。”


    “可是又怎样呢?兰台太史令落笔,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十八,朱雀门开,宣宏皇太女迎薛氏子,壑,结为连理。史册盖棺论定,我们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薛壑神色几经变化,眉间的那点虚弱被戾色取代,朝卧榻上的人走去,临到榻畔俯身扼住了她双肩。


    他走得太快,伸手又急,用力又甚,肩头的伤口很快裂开,渗出血来,晕染衣袍,。


    他扳过她肩膀,逼视她双眼。


    到底是命运的馈赠还是惩罚?


    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举止同她如此相像的人来到他身边,让他欢喜、愤怒、挣扎、让他在当下如此紧要的时局里还在缅怀爱与不爱。


    珍贵吗?


    可笑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型的轮廓,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就是她。


    就是她。


    他腾出一只手,捂住欲她欲张口言语的嘴巴。


    只要她不说话,只要他不看她旁的地方,就这样对着一双眼睛。


    面前人就是伊人。


    他就想看她一眼。


    就一眼,足矣。


    薛壑用力地看,拼命地看,看见了女郎眼中的自己。


    忽然有些被吓倒。


    病容不整,神色癫狂,眼神混沌,眉宇间全是放纵、贪婪、萎靡,取代他坚持许久的理智、清明。


    这是不对的。


    这同服侍五石散有何区别?


    会越陷越深,会不可自拔,会蹉跎时光。


    再者,看一眼,又如何?


    她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对他笑,对他怒,对他横眉冷眼,对他……落下帘幕。


    青年满目通红,水雾氤氲,浑圆的泪珠漾在眉睫,硬是没有落下。只有一声轻笑出声,带着自嘲与辛酸,将手从女郎唇口放下,从肩头松开。


    他缓缓退开了身。


    伸手握住床榻金钩,将两端帘帐放下来。


    隔绝彼此目光。


    然后一步步往后退去,退到他可以完整看清她轮廓的模样,抬手在虚空抚摸那个身影。


    就贪这样一点点。


    他的手抖得厉害,但比不过嗓音的战栗,“那晚我不走,殿下就不会死,我们就是夫妻了。”


    史笔刻在青简,是他自欺欺人。


    门启门合,满殿烛火摇曳,人早已离去。


    江瞻云保持着干坐的姿态,许久才有些回神,感到手上濡湿,垂眸见一滴血珠在滚动。


    是他崩裂的伤口,他的血。


    她看了一会,抬手将它慢慢吮干了。


    第30章


    六月廿三风雨坡的刺杀, 很快就上达天听。


    论时间,这一日是宣宏皇太女忌日,日子特殊。


    论地点, 是从上林苑回长安城的必经之路。


    论刺杀对象, 乃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和九卿之首的太常。


    是故, 廿三遇刺事件发生, 廿四廷尉和京兆尹晨起没来得及上府衙便直接传人领兵奔去事发地查询, 廿七日御史台的卷宗上了天子案前,三十早朝御史中丞于未央宫前殿弹劾右扶风。


    弹劾其当日救护不及,不当。


    【臣闻右扶风有治安之责, 乃负责捕盗贼、掌军事。然廿三当日御史大夫谴人前往右扶风处请求救援。右扶风接讯乃申时三刻,月升而未至中天,若是领兵赶至风雨坡, 三十里路至多一个时辰尔,然却临近子时方至,延后一个时辰有余。如此效率, 实在有怠‘捕盗贼’‘掌军事’之责。夫三辅之地, 乃皇舆所属, 官员出入竟公然遭遇行刺, 此非御史大夫和太常个人之安危矣,实乃朝廷威严受损、国法纲纪遭辱之兆。右扶风身负地方绥靖之责, 却玩忽职守, 其罪难辞。故而臣冒死恳请陛下, 一、罢黜右扶风官职,下狱治罪,以儆效尤;二、速选忠勤干练之臣接任右扶风,整饬吏治, 简练兵马,加强境内治安,以安民心。?】


    廿七日御史台上奏的卷宗如实写。


    明烨得此卷宗,第一个念头乃保住右扶风。


    首先,如今九卿之中虽有半数投诚于他,但右扶风孙筱和左冯翊钟毓最属忠心。此二人乃在他尚未登基前,便同杨羽交好,为其传递京畿风向。


    其二,朝中精钢坞的锻造使用,就在扶风郡所辖的三个县内。承华三十二年,若非宣宏大刀阔斧调查朝中贪污案,内精于私探,外慑于贼寇,孙筱差一步就可以得到精钢坞的秘方以图暴利。


    其三,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并称京畿三辅。京兆尹掌京畿内行政,负责户籍、治安、赋税等,另掌刑狱审核权。右扶风与左冯翊则分掌京畿外长安东西二郊之行政,同时另有掌军之权,素有“羽翼京师”的象征。


    当下京兆尹态度中立,明烨在三辅之中得其二,如此重要职位,不舍丢弃一处。


    是故,眼下闻御史中丞朝会弹劾右扶风,当即道,“卿上呈之卷宗,朕已阅过。传右扶风禀,悉知当时得讯乃临日暮,为安全考虑,特派臣属前往武库领取兵器,奈何城门已关,又再通知城防校尉。待至武库,因卫尉前年修正了武库令,领取时程序增多,如此来去确实费时颇多。自然,右扶风当分兵两处,一处增援,一处领兵器,双管齐下,此乃他确有办事不当之过。朕问过廷尉,罪不至于罢官。”


    明烨所言确实有理有据,更甚至将掌管武库的卫尉薛允带了出来,只待御史中丞追咬右扶风不放,便着人将以“武库所修条纹繁琐,用时不便为名”将薛允拖下水,虽不至于有多大的罪名,但足矣把水搅浑。届时薛壑要么保薛允官职,双方便各退一步;要么弃薛允换来旁人,彼此各失一子。然他尚有和薛九娘的婚约在,薛壑顾大局便只能以和为贵。


    这日早朝御史大夫和太常因伤休沐,皆不在场。明烨如此盘算,目光跳过空出的位置望向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昨日午后卫尉特来御史台秉承前后缘由,是故御史台在昨日闭衙前,已经重修卷宗,待今日朝会散,廿六日的卷宗将被追回。所谓“右扶风救护不及不当”之弹劾,乃我部不察之举,御史台参与此番联名的包括臣在内的十二位官员,皆应受罚。按律,首当书文呈卷还其清白,以复名誉;其次,八百秩以下御史罚俸三月,八百石及以上官员两年内只可评级调动,不得升迁。”


    他话落下,一众侍御史、御史长史齐齐执笏出列,躬身跪首,“臣之过,甘愿领罚。”


    明烨见状,大悦,只说人非圣贤,知错能改,无需……他话至一半,笑意退去,问,“那御史中丞今日弹劾右扶风,又是所谓何事?”


    “臣为‘扶风郡治下不严,右扶风监察不当’以此弹劾。” 御史中丞道,“当日御史大夫与太常两位大人在风雨坡遇刺,根据两位大人口述,以及廷尉和京兆尹隔日查办,确定刺客有三十二名,虽难辨功夫路数、形貌体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此众人个个武功高深,且同时出现于风雨坡,绝非一时可召,定是伏击许久。三十余人的伏击,右扶风管辖治下竟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落其眼中,且这处还距离上林苑不过十五里,乃宗亲高官出入处,素日就该重点防守,往来巡逻。但凡有此作为,御史大夫和太常遇刺就不至于这般突然。”


    御史中丞话至此处,余光瞥过已经薄汗涔涔的右扶风,顿了顿继续道,“右扶风所辖二十四县,风雨坡所在的槐桩县乃上林苑之门户,重中之重,发生如此刺杀事件。追其根由,不在事后,乃在事前。”


    “陛下——”廷尉神思转过,几欲抚掌称叹,当下接话来,“若按御史中丞所言,臣觉得此事尚可查,许是有人故意放贼寇入内,按此线索,臣提议可三司联审彻查。”


    御史中丞嘴角浮起一抹笑。


    左冯翊钟毓得明烨眼神暗示,赶紧接过话头,“臣以为御史中丞所言在理,风雨坡遇刺罪在开端,监察不力。但廷尉所言人为故意,臣私以为满朝文武,其心昭昭,不至于此。”


    “臣赞同左冯翊之见。”太尉杨羽出列到。


    “臣亦赞同。”内史出列。


    “臣亦赞同。”少仆令出列


    ……


    殿中站了十三人都附议左冯翊,但见第十四人出列,乃卫尉薛允,亦赞同。


    至此殿中静了片刻,一时未再有人站出。


    日光慢慢偏转,右扶风孙筱鬓边的汗珠缓缓话落,滴在殿中地砖氍毹之上,很快晕开,消失不见。


    孙筱已近天命,在这一刻算是有些参透天命。若他认下“监察不力导致贼人刺客入郡”之罪,则说明他能力有限,态度不端,失官可保命;但若他不认此罪,则如廷尉所言,是否是故意放刺客进来刺杀,“故意”二字微妙,“在上林苑处刺杀”更是微妙,届时随便一顶“犯上”的帽子扣下,莫说官职便是命也没了。


    而且此间,薛允也附议,便是薛壑之意:只要他的官可容他命。


    孙筱缓慢地阖了阖眼,跪下身来,“御史中丞所言无错,臣确实溺职废事,监察不力,控扼关陕不严,终至扶风郡境内盗匪横行,奸宄充斥,险累御史大夫与太常性命。臣有愧陛下洪恩,有负陛下期望,今日再无颜忝居其位。”言罢,摘帽置笏于地,长叩首。


    这日朝会,以罢官右扶风,革职下狱收尾散朝。


    群臣跪送御辇离开。


    华盖之下,五明伞前,明烨面色铁青,一入宣室殿,便解袍卸冕旒掷地,怒道,“朕有没有说,立后之前休要动薛壑,不许节外生枝。他是什么黄口小儿,善男信女吗?但凡能一口咬死他,一刀毙了他,也就罢了。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焉能善罢甘休。白白赔进去一个右扶风!右扶风有多重要,扼京师西郊要道,就这么被拔了!三司定罪永不复启。”


    明烨直到今日早朝御史中丞二次弹劾,方回过神来。


    薛壑让御史台弹劾孙筱,知晓他定然会力保之,所以廿七日的第一轮弹劾,原是为麻痹他所用。今朝未央宫前殿上的弹劾,才是薛壑真正的目的。


    也怪他自己,对于右扶风职责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不知其竟还有监察职责。不,最该怪的乃行刺之人……


    他气得面色紫胀,唇瓣都微微在抖。


    “陛下稍安,臣有一言,您静听。”殿内宫人已经在他方才的暗示下,尽数退出,如今只有君臣二人,然杨羽谨慎,还是四下环视过,方道,“其实这场刺杀,也不是百弊无一利,尚可看出薛壑之心尤利,并不温顺臣服您膝下,他是随时准备反扑的。我们不得不防啊!”


    杨羽话语说得轻,闻来尤似清风抚慰人心。明烨慢慢扬起了嘴角,露出点点笑意,笑意愈大,成笑声,哈哈大笑,停下。


    少年眼带阴鸷,嗤道,“你从襁褓婴孩口中断去乳|头,他也会手足乱蹬哇哇大哭;你从垂髫稚子手中夺个玩偶,他能对你拳打脚踢;这会都要去夺人性命了,你还指望他是甚泥人菩萨,静坐莲台保持微笑?他要是真什么都不做,咽下这窝囊气,朕还看不起他呢!”


    一席话说得杨羽哑口无言。


    “太尉如此言,难不成刺杀你也有份?”明烨神思转过,两眼盯看杨羽,“是见不得朕搭上薛氏,给朕使绊子是吗?”


    “臣不敢,此事与臣无关。”杨羽躬身道,见少年久不应声,垂首含糊低语,“臣、臣只是给右扶风提前传了话,‘若、若有求援者,尽拖时辰’。”


    明烨抽了口凉气,哼声冷笑了两声,歪在榻上,“去,你去,警告所有的人,凡还当我是皇帝,认我做主子,就给我听话,少擅作主张,弄巧成拙还要朕来收拾这烂摊子!”


    “臣定将陛下口谕传下去。”


    *


    杨羽将口谕传向何处传给何人,江瞻云且不能精准知晓,但六月底朝堂事关右扶风孙筱罢官革职的事传的长安城人尽皆知,她便也了解的透彻些。


    两朝元老不说,扶风孙氏也算新贵,乃承华帝一手栽培。孙筱在职二十余年,虽政绩不显,却也从未出过岔子,乃没有功劳而有苦劳之楷模,不想临近乞骸骨犯此大罪。


    世人憾之又叹之。


    “孤当年看查到他的那满纸罪状,便似如今的世人一样。”已是七月里,江瞻云伤好了些,时值天气转凉,她出卧榻在二楼廊下晒太阳。


    “是他勾结青州军,包藏祸心,他也贪了许多对不对?”桑桑随侍在侧,捧茶奉给江瞻云。


    “他一年俸禄两千一百六十石,约十斤金。他贪了——”江瞻云凑近桑桑,“八千斤金。”


    桑桑目瞪口呆。


    她记得,大魏律贪五十斤金者流放,百斤金者死罪,五百斤金及往上者抄家夷族。


    “八千斤金!”桑桑半晌回神,“婢子幼时见过他家眷,宴上衣妆简朴,举止却从容大方,不似自卑窘迫之人。后来也没少听父兄提及,右扶风节俭之名。他一辆马车坐了十年不换,使得都是东市淘汰的驽马。据闻他父亲,曾是官中米铺的一百石舀米令,专门给去买粮人装米的。每日下值后,便在米铺内外缝隙里捡米攒下,重投袋中,不占官中分毫。怎会如此?”


    “父清子未必廉,父与子从来都是两个人。当然也有可能‘言传身教’,比如他故意舀米时撒出二三,一半用来搏名声,一半自贪。再或者穷怕了,虽贪不能用,但……”江瞻云抬眸看秋日阳光高远,“我们摸不到太阳,看看也是欢喜的。越看越欢喜,就会有人想把它摘下来,藏起来,一个人慢慢看。”


    桑桑默了半晌,叹气道,“反正孙筱不冤。贪那样多,原便宜他了。这等抄家夷族的大罪,如今竟只是罢官革职,几年牢狱之灾。若是他家以金赎他,他连牢都不用坐。且当提前乞骸骨了,再把心思放宽了,岂不是另一番逍遥!”


    “孙筱是一定不会坐牢的,很快就会放出去。”江瞻云饮了口茶,却不似桑桑这般不甘,反而心中欢喜。


    廿三遇刺,廿七御史台弹劾。


    那人守了她三日,竟连那三日都不曾停下,布了这样一张妙局,一下就抽掉了明烨京畿西线上的羽翼。


    他那副样子……江瞻云想起廿六晚间,抬手轻轻嗅过,似闻到他血的气息。


    “为何?”桑桑好奇道。


    “女郎——”桑桑见人一时没有反应,唯素指在口鼻畔,微抬的眼神慢慢凝住,似聚焦于某处,眸光渐亮渐欢,且欢且疼,最后眼尾都微微扬起,入了神。


    于是寻她目光一路望去,回首看见,乃一楼府门口,薛壑来了——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要三千字到大婚,明天继续吧,原谅我手速原谅我越写越多[无奈][比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