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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瞻云

    第21章


    月华如水。


    薛壑死死盯着面前人, 理智告诉他不是她,但他却没有及时松手。因为他就是看见了她。


    融在夜色之中,模糊了身形与面容, 但同他对视的这双眼睛依旧亮如星辰, 深如寒潭。他凑近细观, 眼型细长, 眼尾上扬, 内勾而外翘,是极标准的丹凤眼。


    是她的眼睛。


    “阿兄——”又一声称呼在耳畔响起。


    微颤,惶恐, 不是她的声音。


    女郎垂下了眼睑,又掀起眼皮,睫毛几经掀合, 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彷徨无措,如同受惊的麋鹿, 不得已只得再唤一声“阿兄”。


    听声观色, 不是她。


    她天生就是逐鹿的人, 何时成鹿了。


    “抱歉!”薛壑的手慢慢卸下力松开来。


    他有些自嘲地垂下眉眼, 遮去满目的红热和水雾,往后退开身去。


    江瞻云呼出一口气, 按过被他箍得发疼的臂膀。夏日衣衫单薄, 素纱禅衣料子更是轻透如蝉翼, 揉之生皱。


    她掌心感受着衣料上的褶皱,肌肤还残留着他抓握过的温度,努力控下心神,“阿兄是梦见殿下了吗?”


    薛壑没有回答, 只再次道了声“抱歉”,人退得更远了。


    月华朗朗,洒在两人中间,本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情致,但此时此刻因彼此静默,彼此身份,徒生尴尬。


    薛壑先动了身,回去屋中套了外袍。速度很快,又走出屋来。


    江瞻云看他一眼,交领没有理正,有些歪斜;腰间环佩上流苏不曾统一下垂,一缕缠在了玉佩上。若在平时这般示于人前,说得上一句“衣衫不整”,但眼下显然已经好了许多,毕竟片刻前他乃中衣挂身,更是不妥。


    江瞻云心道“迂腐”,你病着,谁会计较。


    却闻他道,“让侍婢收了被褥,给你换床新的。”


    江瞻云愣了一下,须臾意识到自己是披着薛九娘皮具的落英。


    “我没有轻视之意,你受殿下指点,得她恩惠,为她报仇,坚韧又勇敢。只是男女有别……”


    他不得已在昏迷时睡了一个女郎的床榻,总不能再在清醒时让她染上他的气息。


    江瞻云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嘴角浮起一抹俏皮的笑,“那阿兄回去,要好好沐浴。”


    她眼神坦荡,开口不卑不亢,有的是体贴和开解,没有半点自嘲之态。让长梦落空、满目悲色的青年眼中酿起一丝笑意,感慨自己当年总是闻那人入秦楼楚馆便嗤之以鼻,总觉那些地方三教九流汇聚,非她可踏足之处,可见‘偏见’误人。


    “抱歉。”这晚他第三次吐出这个词。


    江瞻云这会没领悟到他百转千回的心思,以为他还在为片刻前的唐突致歉,想了想道,“你很想念殿下是吗?”


    这一问是为了以防他怀疑、所以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迷惑他,还是上位者从来习惯明确的答案不喜猜测,亦或者征服欲使然,江瞻云自己也不得而知。


    薛壑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移目于夜色,眼神游离无光的沉寂了半晌后,他低下头往长廊尽头走去。


    地上的影子不知何时停住,好半晌,江瞻云在夜风沙沙声中,听到一句低得几乎沙哑的话。


    “是我没福气。”


    月光如霜披在他身上,又缓缓落下来,他走向铜鹤烛灯,浸染霜华的影子重新开始挪动,枯冷又孤寂。


    江瞻云怔怔望着他,竟有些语塞。


    今夜她在这处已经站了半宿,回想前尘如烟,后被他一声惊惶的“殿下”从记忆中拉出。她听见他急急而来的脚步声,用力拉开的启门声,迎面而来急切的呼吸喘息声,但依旧可以从容面对,冷静劝退。


    偏他这一句“是我没福气”落在她心间,扰乱她的神思。


    “阿兄——”她唤住已经转身就要下楼、影子都只剩半截的人,看他回首,桂枝铜鹤台上的灯盏经风拂过,将光线摇摇晃晃投在他半边面庞上。


    他的眉眼尚且虚弱,脸色愈发蜡黄。


    夜风还在吹,他抵拳咳了两声,“还有事?”


    “前头您送来的那几本有关骑射的书,上头画多字少,我都看完了。我可以上马了,也能试着拉弓。”


    薛壑抬了一下眉毛,用眼神问何意?


    “十月的婚期,可以再提前些。”女郎答道。


    薛壑这会笑了笑,“帝后大婚是大事,需太仆令处按八字推演卜卦,如今弄出两个日子,已是我费过周章了,若是再改怕是要被起疑。”


    “早些歇息吧。”


    薛壑已经离开许久。


    江瞻云回来房中,在榻畔坐下,看掀开未理的半边被褥。


    昏了头吗?


    怎会不知帝后大婚择期难改,提出这般幼稚的建议!


    她叹了口气,踢掉鞋履,翻身滚上榻去,合衣睡了。


    *


    翌日十二,御史府前衙正常办差。


    午后时分,官员休憩,三五成群议论着淮阴侯凌敖的事。坊间百姓不得知,但入这处办差的官员,多少能有所耳闻。


    譬如昨日凌敖被禁军从府中带走;譬如带走途中遇见御史大夫又是将其一顿痛骂,险些惊到了居住在北阙甲第里的未来皇后;又譬如明明今早关于凌敖的罪论已经贴皇榜公布,但张贴不到一刻钟就被全部撤下,直到眼下半日过去,再无任何消息。


    “你看见榜文内容了吗,具体说的是甚?”


    “不曾见过,今日又无早朝,长街上除了早市的摊贩,和需要出城经营买卖的商客,寻常人哪有那般早的。”


    “偏早起的民众,部分无心观看,部分不识字看了也不知,又只有那么一会,谁知道是甚!我也就是走过瞥到了一行字,那会已经在摘下了。禁军行事匆匆,我哪敢多问。”


    “即是同罪责相关,按理三司都会过审定核,从来也没有张贴又收回的,难不成有冤屈?”


    “这说到底淮阴侯为何会被抓?还劳禁军提押?总不能是因为前些日子在朝会上反对长乐宫一事?”


    “慎言!此事无论反对还是支持都可言语,陛下若为这事给他定罪那成什么了。”


    “那、当下只有皇子薨逝之事了。”


    诸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谁话赶话说到的最后一句,言者声音低下去,听者纷纷屏息。


    将“淮阴侯谋杀皇子”这个罪责宣之于口固然可怕。但是此刻诸人禁声不语,面面相觑还有一重缘故。


    ——若淮阴侯毒害皇子是事实,那动机呢?


    结合他的身份,便只有一个理由,报仇。


    为宣宏皇太女报仇。


    这样推去,不就是反证了天子是……


    这等对帝名有污的事,可大可小,自当规避风险。


    “时辰差不多了,醒醒神,准备上值吧。”御史中丞率先打破沉默,岔开了话题,又好心提醒,“无稽之谈,出了门就莫再妄言。”


    诸人拱手应是。


    薛壑这日晨起来前衙过目了这月需要审阅的卷宗后,下午便歇在了后院。这会杜衡和两位益州军中较为亲近的医官正给他诊脉。


    “公子前头已经有些气滞血瘀之态了,脉象也往涩脉发展,断续不定。今朝虽有些弱,却稍微流畅平缓了些,气息也匀了不少。把药断一阵子试试,本就不是甚大病,用药不如养生。”


    【阿兄方才言我字写错了,是哪几个字?我特地来问一问阿兄,好练习。”】


    女郎提着灯,眉宇桀骜,话语逗弄。疾步上前,广袖揽过。他在她的怀袖间,迎上一盏烛火,看见她一双凤目明眸,熠熠生辉。


    【八成是你那‘半月阴’,累我身子不爽,癸水来时疼死了。我方多留杜衡两日,让他给我瞧瞧。放心,没人见过他。知道你能寻来妇科圣手,那我这事同你开口……怎么开得了口吗?”】


    她十分有理,一句话堵住他的口,让他放弃挣扎,放松精神陷入一场旧梦。


    亏得她!


    薛壑面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耳畔关于医官的声音慢慢轻了,属于江瞻云的面容逐渐清晰。


    是她的功劳。


    她迫他吐出了那口血,又让他好好歇息,还睡在向煦台她的屋子里。


    “公子——”


    “公子!”


    医官的声音重新响起,连一旁瞧着药方研究制香的杜衡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薛壑这才睫毛颤了下,抬眸看喊他的人。


    “公子身体有好转的征兆,咱们将药试着停一段时间。”


    昨晚那人是落英,是薛九娘,是他寻来给她报仇的一颗棋子。他怎么会觉得那人是江瞻云的?


    【您想念殿下吗?】


    是思念让他生出了错觉。


    薛壑回神冲医官点了点头,“按你们说的办就成。”


    医官走后,唐飞过来回禀事宜,说是前些日子派去新平郡保护淮阴侯之女的暗子有信了。


    自储君去世、淮阴后病笃,凌氏在夫家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又因上了年纪,膝下二子接连早夭,只剩得一个十岁女儿,便彻底为妾室凌驾于头上。上月里暗子分成两拨,趁她带女儿入庙上香,一拨扮作山匪将二人劫了,一拨扮作绿林人士剿灭山匪将她们救下,如今改名换姓正送往益州安置。


    “办得好。”提起凌敖之女,薛壑自然想到今日晨起之事。


    凌敖被捕,肯定连夜受审,他不仅会承认,还会言语刺激明烨,以求速死。而明烨三子俱亡,定然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所以这日天未亮,就有判决他的皇榜张贴于城墙。只是这处审讯无论是经过执金吾、京兆尹、廷尉这三司任何一处,亦或者是三司联审,判决罪责之时定要言明动机。凌敖的动机,明烨不敢公之于众。不仅不敢,他甚至不敢让三司审,因为三司处三位长官,明烨拿不下来。所以他只用诏狱审讯,然后泄愤急急公布……


    薛壑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桌案。


    公布了又撤回,只有一种可能,榜文上罪犯犯罪动机不明,这个漏洞太大,不可示人,可见诏狱令是个草包。但这份文书总要先给明烨过目,与其说诏狱令是草包,还不如… 所以到底是明烨被气糊涂后一时情急后来才发现了漏洞,还是他后面真的还有人在帮他?


    “大人,只是此番前往新平郡,我们散布在城郊的精锐营人手分去了一支小分队,就只剩得两对眼哨了。眼下小分队还在前往益州的路上,带着那对母女算上回程,最快也要三十来。您最好在他们回程前不要出城,以防万一。”


    小分队十二人一组,还有两对眼哨。也就是仅剩了十六人,三十四人已经牺牲。宫内的五十人中至今死了二十人,这支百人精锐五年来所剩已经不足半数。


    这个数字上月里洪九向他汇报过,每每想起还是心惊。精锐营以一抵十都不止,竟已死去这样多的人了。


    “大人——”见他久不应声,唐飞低声唤他。


    “无妨,近来只要无事发生,我在长安城内外都是安全的。”薛壑抬起头,心中将局势前后捋过,他已经向明烨示好,其三子的凶手也落了网。


    明烨无非就是气恼,但也得了松口气的间隙,朝局拉扯的这根弦在帝后大婚前不会再崩得太紧。


    且明烨提拔洪九为校尉,又仓促贴榜文,即便身后有人,也能看出明烨不欲为人所控,急于自主,欲要政从己出。如此,便需要拉他制衡,自然就不会动他。


    薛壑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十五这日散朝后,明烨留他在宣室殿论政。他位列三公,前往宣室殿论政是正常事,以往也有。


    但这日,宣室殿中只有明烨一人。


    御前执勤的校尉是杨羽的部下李耀,外头廊下的羽林卫首领是薛壑的堂弟薛垚,来回巡逻的虎贲军副将是许蕤的儿子许嘉。这处布置同平日也无差异,三重护卫,离御前最近的永远是青州军自己人,剩余两处薛家军定会占得一人。


    少年人今朝才十八,尚未及冠。却已有三子,亦失去三子,眼中少了华彩,多出哀戚,面容从清俊变得清癯。


    薛壑向他请安,一点余光扫过他神态,心头畅快。


    明烨免礼赐座,开门见山道,“有一事需薛御史参详。”


    话落,中贵人将一份卷宗奉给薛壑。


    “……殿下调查贪污一案许久,其中青州军中武器非精钢坞所致……杨羽联合明烨射杀殿下,夺其江氏江山……吾杀其子报仇尔……”


    薛壑一句句阅来,面色慢慢发沉,中途更是不顾礼节抬眸盯看了明烨两眼,复又匆匆低眉续看,待最后落眼于画押处“凌敖”二字,已经是惊疑难定,直直望向御座上的天子,半晌神色松下几分,呼出一口气来。


    “薛大人,你怎么看?”


    薛壑缓了缓,神色已经没有片刻前阅读此事时的局促,开口恢复了寻常的沉稳,“若当真是陛下所为,臣怕是看不到这份卷宗。臣出身益州,乃薛氏门人,同天家江氏间于公于私都牵绊甚深,益州处还驻扎着五万兵甲,陛下头一个该防的、该除的,就是臣。”


    “说得好。”明烨眼中也涌起两分真诚,只是又多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哀伤,“说到底,你其实也看在眼里的,皇姐待我很好,我们两姓之前,也是手足情深。如今更是同宗同室,她去了,我比谁都难过。”


    明烨双目泛红,语带哽咽。


    “陛下,逝者已矣。”殿中静了片刻,薛壑打破沉寂,“我们且顾当下。”


    明烨抬起头来,眼中隐隐带着泪光。


    这点泪颜,拉近彼此的距离。君臣之外,他们有共同思念的故人。


    “淮阴侯——”薛壑面目不及明烨哀痛,也没有提及亡妻,但嗓音喑哑,吐字微叹,似是思维去了旁处,论政艰难,顿了顿方继续道,“淮阴侯的罪状不能公示,一旦公示,陛下清誉有损。虽说可压可消,但如种子埋入土,落在百姓心里,总是不好。”


    薛壑确实还备了一手,若是公示死因,他便派人造势,埋下新帝残害宣宏皇太女的种子。但显然这招眼下被破解了。


    遂成当下形势,明烨反客为主在问,“所以朕想听听你的意思,你可有法子应对?”


    “按说……”薛壑有些踌躇,“按说他是殿下外翁,又年迈有疾,原也时日不多,我该劝陛下网开一面。但稚子何辜,三位小殿下实在去得可怜。”


    薛壑绕案而出,躬身跪首,“臣建议陛下隐诛淮阴侯,不再公示,且说他病逝。最好还要将面上功夫做足,譬如感念您与宣宏皇太女之情分,给他追封,给他死后哀荣,恩顾他的后嗣。”


    “还是你想的周到,就按你说的办。” 明烨亦起身来到他身边,将他扶起。


    “臣不敢。”薛壑没有急着起身,继续陈言,“臣只是觉得,没有什么比君名清正、民心安定更重要。如此,只能委屈陛下了。”


    明烨眼角余光落在殿中一侧的屏风处,片刻颔首道,“这话我记下了。”


    在宣室殿论着政事,却弃了“朕”字。


    一切不言而喻。


    “臣还有一事,想请陛下成全。”


    “你说。”


    薛壑缓了缓,眼角染上几分赤色,喉结滚动几许,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后依旧有难以启齿。


    明烨看着他,“卿但说无妨。”


    “臣、想向陛下讨个恩典。”薛壑终于说出口。


    明烨为君而弃“朕”,薛壑为臣而主动求取君恩,亦是他为官多年头一次开口,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向明烨的靠拢,是另一种亲近。


    明烨很满意,“你说想要甚,朕都允你。”


    “臣想要座宅子,不必费官中银钱,也无需陛下额外破费。臣就想要扶风郡那处的育婴堂。”


    “你要那作甚?”明烨有些好奇道。


    薛壑眼角的那点赤红愈深,开口带了两分自嘲的意味,“臣闻殿下早年随母常出入那处,想来是她喜欢的地方。臣与殿下虽成婚不过一日就生死相隔,但之前五年相处,多少有些共同的器物,且还有殿下聘臣之时所赐之物,本都安置在北阙甲第的府中,但臣、臣总要重新成家立室,就想将一应器物挪去那处,作缅怀之用。”


    明烨无声看着他,视线从他身上移至屏风处,最后又落回他的身上。


    薛壑垂下头,“说白了,是臣凉薄。但臣实在见旧物而堵心。臣凡见一次旧物,便想起当年失职,陷殿下于死地。陛下,臣会出资修葺那处殿宇,不会辱没了殿下的。其实臣直接购一府宅便可,但又恐殿下不喜……千言万语,请陛下恕臣,臣想试着往前走。”


    “你说你,朕还以为是何重要事,累你长跪不起。”明烨旁的话过耳散去,唯有“臣总要重新成家立室,想试着往前走”两句记在脑中。薛壑有此想法再好不过,本来他就预备下一步以赐婚再行试探,如今他更放心了,遂道,“快起来,朕允了。”


    如此,薛壑跪安离去,明烨坐回席案前,对着屏风开口,“看下来觉得如何?”


    “初接卷宗,阅青州军贪污则面色发沉,是生怒之故;后数次抬眼看陛下,乃受惊生疑、面上举止已经不受心控;最后神态舒缓,当是他回神想清楚了。这样看下来,倒确实是前事不知、今朝初闻的样子。”屏风后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就说明前头我们多虑了,他不知真相,确乃凌敖一人所为。至于朕送去的那个侍女死在他府里,或许是巧合。他报备过的,那晚御史府为贼人误闯,伤了三个侍从,死了一个。而当晚按照上值的执金吾回话,确实有贼人出入,他们追捕一路追到御史府,后来御史府的人还帮忙一起抓捕,可惜没能抓住。”


    “那有没有可能所谓贼人是薛壑安排的?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执金吾也是同他一处?”


    “满朝文武,你是不是看谁都觉得有嫌疑?”明烨不悦道。


    “陛下,我们就该审视所有人,如何能这般轻信呢?”屏风后的人亦有些不满。


    “轻信?你别忘了,他如今是何名声,他可是将薛氏的声誉都搭进来了。若是装的,代价也太大了。朕且问你,换你、你舍得吗?舍得赔上你阖族的威望,世代的清誉?”


    屏风那头沉默下来。


    明烨轻笑了声,“就看在他松口许我阿母入长乐宫这一桩,朕就得给他三分薄面,在大婚前,与他和平相处。至于薛氏女入宫后,且再他诚意。”


    “陛下,退一步说,会不会他就是知晓真相的,今日种种乃有备而来?”


    明烨不耐地晲了屏风处一眼,不语再言。


    “总之臣还是不放心,臣会想法子再试的。”


    “随你!”明烨蹙眉道,“还是那句话,新后入宫前,不许节外生枝。”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片刻只闻足音几点,连跪安都省去,那人拂袖从秘径走了。


    *


    这日十五,中央官署的御史台有例会,薛壑从宣室殿离开后便来了这处,直待傍晚散职时才出宫。


    五月初夏的晚霞格外艳丽,大片大片烧在天际,他驻足看了会,抬步欲行时发现人就在北阙甲第的府门口。


    如果、如果岁月可回头。


    他这会是不用出宫的,直接回未央宫入明光殿就好。不对,是清凉殿。那人惧热畏寒,受不得一点不适,这个季节定是搬去清凉殿起居了。


    当然,也可能会来这。先帝早早就说了,宫中待腻了,就一同宿在这处。


    又或者他们吵架了,他被她赶了出来,来这便刚刚好,不必觍着脸候在她宫门前。但在这处又不是很远,随时可以知晓她的一切,随时可以和她‘偶遇’!


    “大人来了?”掌事林悦正欲出府采办,在门口遇见他,“婢子去给您传话,女郎正在后院的湖心亭纳凉。”


    “不必,你忙你的,我自己过去。”今日宣室殿应付明烨,虽前后不过小半时辰,但让他费了不少神思。御史台例会又一直开到这个时辰,他很累,原没打算过来的。


    但不知为何,自从薛九娘住进来,许是薛九娘皮囊之下的落英同她有所联系,他便愈发喜欢往这处走。


    门开着,灯点着,侍卫护守,奴仆侍奉,仿若她在。


    薛壑没有直接去后|庭,只漫步于府宅中,感受人的气息和光的余晖。


    是夕阳最后的光,跳跃在湖水上,像一把被将将撒入的金子。风起,碎金在水波里晃动,晕出淡金色的光圈。


    光下景中还有人,人在湖心亭。


    亭中设冰盘,席案。帘幔四挂,遮阳,拢冰。


    侍女倚在亭边,一手捧鱼碟,一手撒鱼食。


    女郎跽坐在席,开肩挺背,背直似青松,脖顷而不僵,侧影如鹤。左手握简,右手持笔,腕间运力,字落书简,姿态熟稔从容。


    晚风一阵阵吹,帘幔浮动,女郎的身影若隐若现。


    薛壑觉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口,急急往湖心亭走去。


    待掀帘入亭,见得女郎抬首,搁笔揉肩,笑问,“阿兄怎么来了?既来了,且看看我近来练得字,可有进步了!”


    日光还没散去,晚霞正艳。


    薛壑觉得自己特别可笑,只得尽量笑得自然些,问,“你在练字?”


    “十一那日您不是说我有不少错字吗,我这几日一直有练。”女郎颔首,想了想又道,“你方才过来时,可看到我的坐姿,还有握笔姿态,是不是也有进步了。我对铜镜练了许久的。”


    薛壑在她对面坐下,接来书简扫过,脑子里全是片刻前女郎的身影,半晌胡乱地点了点头,“有进步,很大的进步。”


    江瞻云看过薛壑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不怎么泛黄了,闻他气息也顺了些。但是他搁下书简,手不自觉按上太阳穴,眉宇间依旧被倦色笼罩。


    【之所以有此征兆实乃常日里受刺激、积劳、费神、重压所致,最主要还是重压。若能远些这些,放松身心,自然就好了。但身陷其中,不得梳理排遣,那即便这会幸运吐出了那口血,躲过了血瘀之症,来日说不定又积起来了。】


    江瞻云想起杜衡说的话,脱口道,“我将骑射的要领也都记全了,阿兄何时让我上马握弓?”还有这处不曾教导,且让她快些学了,她能学得很快,他就不必多忧心。


    这些几日他不曾过来,她心中一直记挂着两件事。一件是对凌敖的处理,她在这府宅中不好随意打听,如此既不知榜文一事又不曾闻凌敖身死的结果,心中唯恐万一发生,前功尽弃。另一桩便是他的身子。


    这会两件事都有了结果,不算太坏。


    薛壑已经辨清面前何人,神思恢复,告知了这几日间发生的事,包括洪九被提拔为校尉一事,最后问,“你觉得明烨此人如何?”


    话已经滚到唇口,江瞻云忽就咽了回去,“阿兄讲了这样多,可容九娘多思考些时辰。”


    “当然,等我过些日子来时,与我说便成。”论事辨人需要分析与思考,他原没指望薛九娘当下给出答案,“另外,准备好骑射所用之物,既然书都读了,当知晓所需何物,月底前备齐,下轮休沐我过来教授你骑射。”


    薛壑吩咐完这些,起身离开。


    江瞻云送他出府。


    府门口,薛壑又生贪念,回首道,“你、先回。”


    江瞻云抬眼看他,不知要说什么好,咬了咬唇,听话应是。


    余晖脉脉,倩影兮兮。


    江瞻云莲步轻移,心跳得厉害,桑桑扶着她,悄声道,“女郎,薛大人他在看……”


    “别说话,别回头。”江瞻云当然知道薛壑在看她。


    在凉亭时她就已经发现了。


    *


    夕阳落下去,夜幕如海,是夜无眠。


    江瞻云负手在寝殿外的楼台上,努力拂散脑海中重重薛壑的影子。这晚她都在这站半宿了,本欲将来日事再推演一遍。虽说已经计划许久,但世事多变,总需步步为营。但那张脸,那副近来盯看自己的眼睛,总是无端闯入她脑海……江瞻云深吸了口气,放弃这晚的推演,只注目于未央宫,想起他说的话,想起如今的新帝。


    新帝如何?


    ——有几分人父样,却半点不似人君。


    更不似能够谋划那场刺杀的人。


    第22章


    翌日晨起, 桑桑早早提醒江瞻云准备薛壑要求的骑射之物。


    江瞻云昨晚睡得晚,这回脑子不甚清醒,就模糊听得桑桑说了“薛壑”两字, 眼前隐隐现出他的样子。


    穿了一身藏青曲裾袍, 腰间左侧没有佩玉, 还是那个旧香囊。香囊微鼓, 里面是半个玉铃挡。


    他昨日冲入凉亭时, 动作太大,香囊晃得厉害,铃铛发出了声音。


    “杜衡怎么还未制好香薰?”江瞻云嘀咕了一声。


    “女郎说甚?”桑桑过来扶她至妆台前, 拧了巾帕给她。


    江瞻云接过敷面,顿了会,起身往铜盆处掬了捧水洗脸, 一连扑了好几捧在脸上方仰面站起身来。水浸湿了她额发、鬓角,湿漉漉滴下来。


    “女郎——”桑桑未曾见过她这幅做派,一时不敢多问, 赶紧拣了干帕子给她擦拭。


    江瞻云坐在铜镜前, 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晌, 方才开口道, “一会你去让李荣给我挑一匹马,送到后院东南角的旷地上。”


    “马?”桑桑乃太尉之女, 熟悉骑射, 自然知道昨晚薛壑要求的东西乃一应衣饰器物, 对于初学者而言,马自有教导的人备下。学马者在无人帮衬的情况下,当远离马匹,以防吓到它们而被误伤, “女郎,您得先准备学习骑射之物,否则薛大人说不定又要罚您了。”


    江瞻云抬了抬眼,慢里斯条地打量铜镜中的姑娘,最后落眼在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桑桑迎上她的目光,轻轻眨了眨,终是怯怯不敢直视,低下头去,但又忍不住抬眸看她。


    自己并未说错甚、做错甚,反而好心提醒主上要办之事,如何会被威加其身。铜镜里,她之一瞥又将自己吓了一跳。江瞻云耐心极好,还在看她。


    桑桑静下心缓了缓,片刻回过味来。


    薛大人吩咐薛九娘预备好骑射之物,说是作为对她近期学习的考察,实乃是留给她的课业。一个出身豪族的贵女,何须亲自准备这些东西,自然吩咐一声便可。是故薛九娘要真是一样一样去办了,才算出错。说明她还当自己是坊中的落英,未适应这重名门闺秀的身份。


    桑桑想通这一层,终于展颜,领命去寻李荣。


    然李荣说道,“我们的马寻常备养在马厩,都是有数的,除了御敌或者办差不能随意使用。”


    桑桑回来如实告知江瞻云。


    “那你去朱雀长街找商贩买一匹。”江瞻云下了楼,往东南角走去,“切记不要挑优劣,只选匹小的就成。”


    大半个时辰后,桑桑由林悦陪着,买回来一匹不好不坏的马。


    江瞻云在书房练字没有过目,让直接牵去东南角的旷地上,又吩咐在那处搭个凉棚,叮嘱不必垂帘挂满,多放两个冰盆降温即可。


    午后江瞻云命侍从捧了二十来卷书卷前往,又吩咐将府中不会骑马的人都寻来,说是要教她们学骑马。


    在场所有的人闻话后,都用惊恐的眼神望向她。


    桑桑给她斟茶的手一抖,水撒出大半,碍于周遭有人,没法开口提醒她:您如今不是文武双全的太女殿下,您是对骑射一知半解的薛九娘。


    林悦能开口,好意道,“女郎,您只阅过书籍,教人骑马最关键得控制马匹,保护初学者。”


    “说得对。”江瞻云颔首,“你出身军营,当善此道,再去把李荣唤来,一起护着。”


    对面来的第一批九个侍从,闻话至此,方松下一口气。


    “都上前来,学习骑马首先要知晓相关注意点,虽说有人护着,但自己也要保护自己。”江瞻云让桑桑将一沓书简分给侍从们,“这上边是我整理的十条要点,你们都看仔细了。”


    竹简上的字横平竖直已经写得足够认真,但还是有不少地方画了图案,毕竟有些字笔画太多,薛九娘这个水平是写不像的。江瞻云将会写的字每个笔画都写对了,就是连起来看尤似勾圆画方,稚嫩得很。但能看出已经尽了全力,是落英的态度。


    然而侍从们没几个认得字,何论还是这等时不时以图代字的语句,读来更是一头雾水。


    “不要紧,我先教你们读,读两遍知道意思记下就成。这竹简主要是给你们温习使用。”江瞻云饮了口茶,“骑马一共有十处要点,第一乃着装,第二上马前不可从马的正后方经过,第三脚不要伸进马镫太深,会被被马拖着跑……第十,胆子要大。说白了马最通人性,你弱他便强,人一上它身,它就能根据你的坐法判断出会不会骑。对于不会骑的,往死里欺负。总之再高明的骑手,都会有掉下来的经历,所以不要害怕。”


    江瞻云搁下茶盏,说得头头是道,“都听懂了吗?”


    说“懂” 或“不懂”或“有些懂”的都有。


    江瞻云笑道,“今日就让桑桑给你们多讲几遍,明日我们再上马。”


    *


    三个多月来一向听话安静的薛九娘,这日闹了这么一出,当晚林悦自然去御史府向薛壑禀告情况,顺带还带来一份她誊写的“骑马十要素”。


    “她这是等不及,催我去教她骑射。”薛壑很满意她积极的态度,翻开书简阅过,只是一看那字迹,不由抽了口凉气。


    写得足够认真,却如稚子笔触,不堪看。


    “这人手一份?”


    “是的,桑桑说女郎写了二十来份,原以为她是练字之用,不想是为这事。”


    薛壑瞧着书简上一个个端正但十分僵硬的字,又思写了二十来份,眼前顿时铺展出大幅字迹,一下冲击入脑海。


    他阖了阖眼,又看一遍,不由笑出声。


    这字里行间实在瞧不出半点江瞻云的笔迹。最主要的是,她可没这么好的耐心,将同一副内容来回写二十余遍。


    这活尤似抄书,她最多抄到第二遍,就能将字写得飞起;抄到第三遍,绝对就要扔笔砸墨了……


    薛壑顿住神思,脸色缓缓沉下来。


    他为何要在字里行间寻她的笔迹?


    是因为那个向煦台二楼投在门扉上的身影?还是湖心亭帘幔半遮半挡下的侧影?亦或者是昨日府门前让人先走想要一观的背影?


    他在妄想甚?又在期盼甚?


    是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寻到属于她的姿态聊以慰藉,还是期盼她还没有死只是换了一张脸回来了?


    多可笑。


    即便慰藉,也不是她。


    即便真的换了一张脸,但皮具底下另有其人。


    他再清楚不过。


    原就是他自己请人换的脸!


    薛壑下意识抚摸腰侧的香囊,发现那处空空如也。是了,今日晨起他特意摘下了。回想昨日傍晚奔入湖心亭帘帐的一幕,铃铛发出了声响。他已经在明烨面前禀明了心意,再佩此物实在是“此地无银”。


    “你先回府侍奉吧。”薛壑谴退林悦,灌了两盏凉茶醒脑,重新翻开书案上记载有关妇人妊娠产子种种事宜的书简,理正神思预备来日事宜。


    *


    北阙甲第的府宅中,经过两日背诵,十八这日江瞻云正式让首批侍从尝试上马。


    林悦和李荣奉命守在一侧,但饶是如此,大家还是很紧张害怕。


    第一个是汤令官处的小厮,虽然前两日的注意点大多避开了,但一上来就犯了一个常见的错误,缰绳握持不当。握绳的手太僵硬,使绳在手中失去了驾驭的功能,无法有效控制马匹。


    第二个是司制处的婢女。也是缰绳的问题,拉得太猛,导致马匹嘴部承受巨大压力,使之仰天摇头转瞬又站立扬蹄。幸亏李荣在侧,一把扶住了从马背滑下来的人。


    第三个也是司制处的婢女,一上去就是骑乘姿势不对,虽说不曾伏在马背上,但驼起了背,导致重心不稳。马一扬蹄行走,人就差点滑下来。


    第四个是考工令处的婢子,犯了脚后跟没有下沉的错误,夹马腹太紧,导致无法向马发出准确的指令。


    第五个,第六个……


    江瞻云跽坐在凉棚下,训了三日共二十二人次。看他们各种犯错,其中错的最多的一共有四种,她过目不忘记住了。


    五月底日头更盛,傍晚稍有风动,东南角上的凉棚中换了薛壑在坐。薛九娘可怜兮兮地站在他前面,垂首低眉。


    “不是催着要学骑马吗?我听说你本事已经大的能教人骑马了,那我今朝来了,你且上马背让我看看。”薛壑看着牵来的马匹,又看因马一个响鼻撒腿吓回来的人,忍不住讽刺道。


    “我教他们的时候,都是让林悦和李荣从旁护着。”言下之意你这般闲情逸致坐着,都不再一旁看护,是个人心里都害怕。


    薛壑抬手示意侍从勒马停下,起身来到马侧,看一身骑装的女郎,“可以上马了吧。”


    薛九娘这才一步走两步停地走到骏马处,口中喃喃,“这马也太大了,都要到我肩膀了。”


    “这是专门给女郎骑的马,很温顺,比你前头买的那匹还要小些。”薛壑毫不客气地回应她那些以为旁人听不清的嘀咕。


    薛九娘低头“哦”了一声。


    “你前头给他们整理的骑马十大注意点,整理的很好,自己可记住了?”薛壑摸着马头,给它顺毛,又检查了缰绳和马镫的松紧。


    “当然。”


    “那你来试试吧。”薛壑手中握着马鞭,往边上让过些,“第一次上马,我替你安抚过马了,以后这活也要自己做。”


    薛九娘一手握缰,连踩了两下才踩上翻上马背。


    “不用阿兄扶!”偏生嘴还硬,颤颤巍巍调准坐姿。


    薛壑是伸了手,但没打算扶,纯粹恐她惹了马被甩出来。于是,闻她那话就更不想开口了。


    “马鞭!”薛九娘一只手拉紧的缰绳,伸出另一只向薛壑讨要。


    薛壑看着她平握于缰绳的手,收了马鞭没给她,只冷笑一声。


    女郎坐在马上,有些局促。


    “继续。”薛壑催促。


    “那你给我鞭子。”薛九娘有些委屈。


    薛壑垂眼又扫过她夹着马腹部的腿,将马鞭扔给她。


    女郎接了马鞭,握缰夹腿,人伏在马背上,一双眼见死死盯着地面。


    薛壑无声看着她,上下、左右打量,然后抬眼看天,“你训了他们三日,据说他们犯了各种错误。有没有总结一下,哪些是出错最多的。”


    “当然!”因薛壑牵着马往场地上走去,薛九娘愈发死命地拽紧缰绳,两腿夹紧马肚子,视线盯着路面,整个身子都恨不得趴在马背上,喘着气回话,“乃‘缰绳握持不当’、‘驼背伏身’,还有、还有‘视线向下’、‘紧夹马腹’。”


    已经到达场地,薛壑停下来,“总结挺好。”


    薛九娘已经彻底趴在马背上,就差两手搂住马脖子。许是这会的姿势让她有了些安全感,不再那么紧张,她侧过头冲薛壑笑了笑,“谢阿兄夸奖。”


    “缰绳握持不当。”薛壑看她平握僵的手,五指紧紧拢着,“持缰时,最忌五指平握,当力度适中,犹如轻握小鸡,确保大拇指位于上方。”


    “视线向下。”薛壑问,“地有何物,值得你死盯不放?”


    “紧夹马腹。”薛壑看她蜷曲得已经离镫的腿,“我若未记错,书上写的是‘适当夹紧马腹’和‘始终紧夹马腹’是有区别的,前者指上马之初调整位置,乃瞬间的动作;后者是指骑马过程中长时间的状态。”


    “驼背伏身。”薛壑看她完整贴在马背上的身子,干干笑了两声。


    女郎本就紧张惶恐,被他这样劈头盖脸一痛责骂,一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下来!”薛壑一声厉呵,随着马闻声受惊,女郎亦一声惊呼,所幸没有坠马跌下来,但也下了马背,乃被薛壑一把拽下。


    转瞬的功夫,青年将她扔在身后,隔开了她与马的距离。自己上前按住马头,抚摸其上,撸顺它脖颈的毛,马儿就止歇了嘶鸣,贴面在他掌心安静下来。


    薛壑将缰绳丢给侍从,命他把马牵至一旁歇息,这才转过身怒意难掩地望着花容失色的女郎。


    “你把总结出来的常犯错误当作要点全做到了,妙哉!”


    “九娘头一回上马,实在太紧张了。那马平常瞧着不觉什么,近身方觉好高啊,谁坐那样高都怕的。”薛九娘拎了拎新换的骑装,一副弄脏弄坏着实可惜的样子。


    “衣裳有的是,不必在意。”薛壑亦缓了缓心绪,柔和了声色,“本朝尚武,历代君主都爱骑射,你还是多少要会一些。歇一炷香,好好想一想,重新上马。”


    这日又练习了大半时辰,总算能勉强上马,但依旧错误不断。


    天色暗下来,薛壑回去自己府邸。


    翌日下值后又来。


    许是歇了一日,本来已经不怎么生畏的薛九娘,见马又生出两分畏惧,在薛壑面前将自己整理的“骑马十要素”和“骑马常犯四错”来回背了两遍,正欲被第三遍时,堪堪被薛壑截断。


    “怎么,你将这些背得滚瓜烂熟,马就能听你的话,还是你就能驭马如飞了?”薛壑搁下茶盏,将马鞭丢给她,“上马。我在这,你摔不死。”


    薛九娘垂着头,咬唇上马。


    此后一连十余日,皆是如此,但总算不再畏惧上马。


    少了这重畏惧,后头就稍微顺畅些。


    五六日后,可以准确握好缰绳,也不再前倾驼背;又三日,“紧夹马腹无法准确向马施令”的毛病也改正了;再四五日,骑马时终于不再一个劲低眉看地上,能够平时前方。


    这日,已经是六月廿,薛壑看着能一个人在旷地上骑上半圈的人,终于呼出一口气。让人去将她唤来时,她向马抽了一记马鞭,不重,但足矣让马跑起来。结果,马一加速,她两手又僵硬地拉着缰绳,眼睛时不时垂下往地上看。


    薛壑轻叹了声,低头饮茶,抬手让林悦过去按下马头,扶她一把。


    果然,这厢林悦才接了指令过去,那厢已经在喊救命,被人扶下时,腿都软了。


    薛壑不疾不徐地将茶饮完,掀起眼皮看抚着胸膛步履不稳的人,根本没有半点江瞻云的影子。


    他和江瞻云同在皇城的五年,虽然看不顺眼对方的时候,原比看顺眼的时候要多的多。但其中骑射这两处,两人彼此都很叹服。


    江瞻云说,长安城中没有比他骑射更好的少年。


    他也毫不吝啬地夸赞,“殿下之骑射,乃臣至今见过的女郎中第一人。”


    因为那重帘幔,后来他看她最多的时候,是在狩猎之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因为那是他的职责,需要随在储君左右,不离片刻。


    她驭马似乘风的羽人,携龙卷之势,在草原碧波里驰骋;涉猎又如鹰隼,臂膀有力,能开强弓;出箭又快又准,常常一箭射下双雕,一箭射穿虎目。


    上林苑风过叶落,她的鬓发微微蓬乱,在耳畔扬起几丝,映在玉一样的面颊上,他只好微微避面,别过眼不看,以防心跳太快,耳垂发红生烫。他吸了两口气平复心境,回头闻她一声喝驾,人与马已经奔出好远,花与叶落在她发间,背上……


    薛壑嗤笑,他怎么会觉得面前人像她的!


    半点不像。


    若是她,这等骑射该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便是有意作假也不可能这般自然。尤其是骑马犯的错,全是初学者最常见的。


    薛壑起身从案上拿了弓,对着已经走到面前女郎道,“骑马学得还成,后面多加练习便可。今日同你讲一讲射箭。”


    话至此处,薛壑有些不忍,他用她之际,查她往昔。


    香悦坊中的丽娘说过她为奴时做过人靶,胸有箭上。后来他着医官查验,那伤距离脏腑仅剩半寸,在胸骨之间。虽然没有伤到心肺,但伤好后无法受力。也就是如射箭这般,需要撑力拉弓的事宜,她做不了。一旦强制,许会引发旧伤。


    这也是为何,她明明在益州学过六艺,其中包含了“御”和“射”,但他却没有让旁人教,而是留到现在自己亲身教授,就是唯恐他们掌握不好分寸,累她受伤。


    “这是特制的弓,很轻,不足寻常弓的十中之一,你只需要学些简单的招式就成。”薛壑说着,同她并肩站立,给她示范,“射箭有七处需要谨记,站姿,搭箭,扣弦,推弓,开弓,定位,瞄准。然后知晓‘五射’即可,我都帮你整理成册了,今日先将射箭的姿势摆出来。”


    随话落下,薛壑已经搭箭引弓,做出了标准的姿势。


    这人还是年少英姿,沈腰宽胯,长身玉立。


    江瞻云忽就想起第一次同他一道参与夏苗的场景,少年挽弓满月,去箭流星,例无虚发。


    “你试试。”岁月如流水,沧海桑田,少年成了青年,而她也再不能开弓射箭。


    夕阳下,江瞻云一手挽弓,一手搭箭,没有再浪费时间,认真摆出动作。


    薛壑又带来了上回的那把戒尺,每个错处或是关键处,以尺指出,以尺修正。尺端在她肩头、臂膀、后背或轻或重地点过。没有半点他掌心的温度,指腹的触感,江瞻云觉得很好。


    又因为不需要她拉弓,便也无需讲解力度的把握,这日学得便快些。


    薛壑看着她摆出的一个个越发标准的动作,叹道,“可惜了,若你身上无伤,说不定能成为个中好手。”


    人生多遗憾。


    他举目逐渐西沉的夕阳,终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江瞻云。


    却不知夕阳余晖正披在她身上。


    她搭箭引弓的手握得更紧些,手臂肌肉绷紧,手背现出肌肤之下的筋脉,试着想拉开这张比寻常弓轻了不知多少的弓,但将将凝神提气,胸口那道伤就痛意蔓延,逼着她放弃。


    她卸下力气,放过自己,颔首道,“是可惜了。”


    ……


    这日因她射箭之上没有费太多功夫,薛壑离开得稍微早些,只让她收拾行囊,说是明日带她前往上林苑练习骑马,那边场地更广些。


    出门离府,江瞻云依旧来送她。薛壑没有再看她背影,原是前段时日教授骑马骑时,他就不看了。


    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除了让自己神思不聚,缅怀沉沦,无甚作用。而他明明还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要做。容不得分心晃神。


    薛壑独自走了一段路,觉得有些累,掀帘上了马车,靠在车壁慢慢睡了过去。嘴角带了一点极淡的笑意,如今的薛九娘挺令他满意的。


    今日骑射教授结束,她回答了他上月里的一个问题。


    ——明烨不似能谋划那场刺杀的人,背后当另有其人。


    能辨清局势,能经事识人,纵是文武稍差些,也足够她在宫中周旋了。


    只是想到明烨背后还有人,青年嘴角的那点笑意淡去,睁开的双眼中又含忧色,似坠入无尽深渊,喉间泛痒,腹中隐痛,累他抵着车壁咳了起来。


    ……


    “殿下,明日去上林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你就寝吧。”桑桑从屋内出来,见江瞻云依旧负手于二楼,她侧首循她目光望去,低声道,“殿下,薛大人的车架早就走了。这会估计都到府中了。”


    江瞻云看她一眼,返身回去屋内。


    桑桑侍奉她沐浴盥洗,衣袍脱下,看着她身上因骑马跌倒的擦伤,虽都不严重,但这处青了一块,那处磨破了点皮,伤口很多,从膝盖到手肘,到后背,足有十余处。


    “其实您不需要装的这般像的。”桑桑擦拭她伤口,不免心疼道。


    “孤记忆中就不知道不会骑马是甚模样,只好寻人来学。”江瞻云踏入浴桶中,放松身心,“原也不止这一重缘故。”


    氤氲水雾升腾,她合上双眼,又想起前头薛壑从房中冲出房间掰着她肩膀的急切,想起湖心亭他疾步而来掀开帘幔的失望,想起他要她先走观她背影的缱绻,“我主要想让他清醒些,别入了迷障。”


    第23章


    终于可以不必再懂却要装不懂地应付薛壑, 不必在后院一丁点的地方骑马,时不时让自己摔两下、拐一下,江瞻云昨晚放松了身心, 一觉睡到日头高升。


    反倒是桑桑, 这会给她更衣时心神不宁。


    夏日暑热, 江瞻云多着罗、素纱类裙裳。桑桑整理她广袖, 先是用力太甚差点将袖角勾出丝来;待整理到她的袖口时, 方觉这日侍奉主上未摘首饰,手上的缠花镯子勾到了袖口花纹,又一蛮力, 花纹上的银丝被挑出。至此这身衣裳算是废了。


    衣裳废了是小事,然待重新给江瞻云换衣穿上,见她小臂至手背赫然出现一条极细的红印。


    “这……”桑桑自责不已, 却也不禁感慨江瞻云肌理柔腻,按理银丝挑出还隔了一层罗纱,竟也能将皮肤伤成这般, “女郎疼吗?婢子去传医官, 千万别落了疤。”


    “无妨, 不必传医官, 你去妆台匣中取些清凉止痛的药膏抹一抹就成。”江瞻云不是头一回见到这类伤口了,之前她摘护甲时滑过掌心, 力气并不大, 但也出现了这样的红印。


    红痕, 肿胀,发青,退去,愈合, 前后不足半日,来去很快。


    她问过杜衡,是“半月阴”的缘故,使她皮肤变得薄脆,方才如此。待以后用了解药,彻底清毒后,慢慢调理就好了。


    “倒是你,这一大早怎么了?”江瞻云看着已经肿起的印记,开始发烫生疼,抬手轻轻吹过。


    “婢子就是有些担心,薛大人前头明明说过,你如今学得这些不必过于精通,能知晓个大概就成。那又何必带您去上林苑练习呢。想起那处,婢子就心慌。”桑桑取来了药,半跪在她身畔,小心捧过那只手,用小银匙蘸了药细细涂抹,“最主要我们好不容意进来的,越来越近了,突然又出城去,婢子总觉不好。”


    “是不太好!”江瞻云挑了下眉,惊得婢子一下顿住手,“莫急,我说‘不好’与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能让明烨前后折掉三个皇嗣,自己不仅全身而退还能在被怀疑之后处重得信任,想必折了不少精锐营的暗子。且十中七八的暗子不是历经厮杀而亡,乃是扮作相关的亲属受牵连而死。


    江瞻云轻叹了声,“如今他出城前往上林苑,自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按理确实没有带上我的必要,但却带了,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手上人手不够用。虽说我在这处尚有宫中的薛家校尉看护,但那是他在城中可以回圜指挥的情况下。如今他要出城,自己肯定要带亲卫的,若再分一部分保护我,两处都不够。所以将我带在他身边,安心些。估计这趟不只一两日,离开的时间会长些。”


    “对,我想起来了,林悦说过,薛大人每月十六都会出城一日,前头他就没带上我们。可见是要出去一段日子。”桑桑已经涂抹好伤口,捧来吹了吹,冲江瞻云露出一点报赧的笑。


    江瞻云持着扇子敲了下她额头。


    “那我们——”桑桑环顾四下,“要不要通知长公主,拨些人手伏在上林苑附近以防万一。”


    江瞻云摇首,“不必,按理说明烨近来只会笼络薛壑,不可能动他,他出行不会有危险。如今这样安排,已是做足防备,足够安全了。我们的人,轻易不动的好。”


    明烨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登基后一直想铲除的三千卫统领、承华帝给储君预备的东宫卫尉庐江长公主,既没有失踪也没有死去,一直就在距离长安城不足百里的扶风郡中。


    自然,江瞻云也未曾想到,薛壑此番带她前往上林苑,先去的竟是扶风郡。


    他去扶风郡作甚?


    踏青?


    调养身心?


    当年射给他那首藏头诗时,他确实是在扶风郡的一处山谷中休憩。


    但如今这个档口,明烨三子俱亡,又与她大婚在即,他不可能有心思游山玩水,哪怕是放松身心!


    除此之外,那就是知道了她的底细,来揭她底的。


    若他心怀不轨,在皇城解决她是最方便利落的,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这般带来扶风郡,回到她的地界上,是来投诚表明心意?也不对,若有此心,完全有更好更隐蔽的方式,无需这般大张旗鼓。


    所以只剩了一种可能,就是巧合。他不知她身份,来此另有其事。


    江瞻云坐在马车中,将种种情况捋过,再思薛壑近来神情举止,自己前后言行,确定没有暴露身份的可能。


    心下稍安。


    然随日影偏转,车驾驶入扶风郡境内后,她掀帘看骑马行在前头的青年,再看周遭环境,心中重新紧张起来。因为按照车驾这会走的路线,他们要去的是扶风郡所辖之下的渭城县。


    庐江及所领人手就在渭城县。


    若这是巧合,未免巧得太过。


    江瞻云掌心沁出了汗。即便她确定,就算薛壑知道了她身份,这会也不会伤害她,但这样一来,局面跳出了她的掌控……


    不,他真的不会伤害她吗?


    当年那场刺杀,明晃晃是亲近之人、是她信任之人所为。


    前车之鉴!


    事关生死,她凭何要这般信任他?


    何况这数月来,她居于北阙甲第,虽有杜衡在明面行走,帮助传递消息,但对于薛壑的把控终究有限。见不到他的日子,他见过谁,和谁说了哪些话,心中所想是甚,她都不知道,她只能被动地等他来告知,讯息所得太片面了!


    柳庄亭翠柳碧波,箭矢从三面疾来。


    泾河冰冷彻骨,她的血染在水底。


    还有切肉刮骨取箭的疼痛,她是用了五石散才熬过来的。


    好不容易挣回今天的局面……


    夕阳慢慢挪去了西头,傍晚时分暑气散去大半,车驾行在槐树成阴的道上,风从茂枝密叶中吹来,掀起车窗帘帐,吹得她有些发颤。


    她的后背生出了一层细小的颗粒,鬓发湿了,冷汗薄薄覆在额上。


    她盯望着青年的背影,即将抵达岔道口,距离渭城县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夕阳余晖经层槐树,时隐时现……映得她一张玉面明明灭灭,眼中一点杀意浮起又退下,终于她伸手拨下了发髻上的那支蝙蝠发簪。


    “水。”她吐出一个字。


    因为面容过于冰冷,眉眼过于威严,发簪中的药过于精毒,桑桑吓的一个字也不敢说,只低头奉上水囊。


    她半点犹豫都没有,将药全到了下去,塞上盖子,摇匀,再打开盖子,冲着外头喊,“阿兄——”


    “殿下!”桑桑抓住她的手,得她余光横过,一下松开了。


    青年打马过来,面上也有些薄汗,“是不是累了?还有七八里就到,不稍半个时辰,这日是热了些。”


    “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她面上一点温笑,人畜无害,将水囊递给他。


    “多谢!”他面有倦色,没有推辞,爽快地接过用下。


    她看他吞咽的喉结,听茶水过喉入腹的声音,翌日就会毒发,她当下就可以哄他、和他谈条件,生死依旧在她手中。


    而薛氏没有了他,还有薛九娘,与明烨的婚约仍在,先前搭好的台子尚可用,她依旧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回去未央宫,甚至她还可以重新为薛氏挑个家主,听话、谦卑、唯她是从。


    只不过,他提前成为废子。


    但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发挥了作用。


    不可惜。


    不可惜……


    “你想甚?”薛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女郎!”桑桑推了推她。


    江瞻云颤了下,从幻想中回神,迎上薛壑眸光,“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


    她将水囊递给薛壑。


    递得很没礼貌,仅一只手送过去。另一只手搁在膝上,鹅黄滚金的素纱广袖覆过手背,袖角垂在地面,袖面上绽放一朵出水芙蓉,针线精巧而繁密,不似素纱简薄清透,可堪堪挡住她掌心握的将拆未拆的发簪。


    “有心了。”薛壑接过,用了大半,打马去了前头,将剩下的丢个唐飞用,“解解暑气!”


    至此江瞻云的心基本放下,他若是知晓了一切,且对她有异心,这会就不可能用她的茶水。他不至于这点警惕都没有。


    她望着那个背影,慢慢垂眸,避过他的身形,心中五味杂陈。车驾继续行驶,江瞻云未再说过话,只是面沉如水,脸色极难看。


    桑桑看出了她酝在眼角的怒意,但不知她因何而怒,更不敢开口去问。


    一盏茶的功夫,车驾行至十字口,拐道右行,江瞻云彻底定下心神,庐江在左道的黎阳村,右行所至乃项阳村。


    项阳村原是普通的村落,人口不多不少,耕田不瘠不肥,唯一的特殊之处是这里建有一座育婴堂。


    *


    育婴堂乃百年前,昭承太子薨逝后,文烈女帝所建。


    据说是因为昭承太子年幼早夭,身为储君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他天性纯善,敏而好学,文烈女帝认为若是他能长大承袭国祚,定可以造福天下百姓。所以在他故去后,以他之名做了这样一件事。


    育婴堂中收养的孩子大多是襁褓婴孩,有主动放在门口的,有堂中侍者按时去周边捡回的。这些孩子中,基本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身患残疾或者父母无力养活的,一类是想要男儿偏生女,如此被丢弃的。是故十中七八都是女婴,剩下二三即便是男婴也多有残疾。


    想来也荒谬,千百年来,世人皆重男轻女。却也因为如此,文烈女帝当年在择取继承人时,毫不犹豫得选了女婴。


    是她择取的,却也是这个世道决定的。


    而被择取的靖明女帝为报君恩,承其德行,在位期间于各州广建育婴堂,收容弃婴、流浪儿,同时设立官员管理,计划待这些孩子长大,学习文武,或送去参与新政选拔,或进入军中担任文书、医官等职务。只是育婴堂的建立比女帝的出现还要晚些,一直都是专司帝王的少府处出银经营,花费巨大。且尚在投入培养期间,回报甚少。


    到了承华帝手中,一来膝下不愁子嗣,二来多年打仗花钱如流水,少府处偶尔还要接济战需,育婴堂便渐渐收到冷落。待到女官制被废黜,多为女子出入的育婴堂逐渐萧条,很多州郡空余屋子,却无人管理,成为流民避身之地,渐渐与破庙无异。长安城郊四座育婴堂,亦只剩得最初文烈女帝所建的这座尚在,至今依旧维系所建初衷,只是这几年也愈发不成样子。


    实乃早在女官制废除之后,少府便已经不再往这处投放银钱。乃凌霜寒一直以自己私库接济,供养这处的孩子。后来临终之际,交代女儿莫忘此事,代她照料育婴堂。她虽没有受过育婴堂的恩惠,却是女官制制度下的最后一个女官,对百年前的两位女帝心生敬仰,满怀恩德。


    那年江瞻云十岁,母亲去后不久,就被承华帝接入未央宫立为储君,入主东宫。受名士大儒教导,由天子带在身侧亲养,出入宣室殿,往来朝会间,最初的三年她鲜少能够出宫,根本无暇顾及这处。但所幸做了储君后,私库颇丰,遂将这处交给文恬管理。直待十三岁时,天子逐渐放权,她代掌事宜越来越多,出入宫门也越来越方便,方再次踏入这间育婴堂。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她每年年终开年假之后都会过来,因为毗邻上林苑,偶尔还会住上一两日。


    因储君亲理,五年间,这处又有了几番繁盛景象。收容的孩子越来越多,其他三间也慢慢再度开启。而这处长到十五岁的孩子,因为女官职已经不复存在,则被分去掌管另外三间育婴堂的事宜。


    ……


    堂中的掌事章漪年近不惑,早年是凌霜寒的座下副手,前两日接了薛壑帖子,在此迎候。一路引他们入内,讲述着育婴堂的过往。


    薛壑虽初来此处,但多少了解育婴堂,章漪没必要讲得如此详细。看似热情,实则疏离。


    无非也是恼他近日行径,那首关于变节的歌谣三日传遍长安,十日传遍京畿七郡,至今三月过去,怕是举国皆知了。


    江瞻云这会套了薛九娘的脸,自被章漪视作薛壑一党,受章漪阴阳冷待。她倒无所谓,只是到底忍不住看了眼薛壑。


    不想,薛壑很是坦然,笑道,“膳食备好了吗,我们先用膳。”


    章漪沉默引他们入膳堂用晚膳。


    按理说,客来主伴,章漪当陪膳。然章漪不曾入座,只在偏阁独自用下,没给薛壑半分面子。


    江瞻云这日自拨下那枚发簪开始,一直躁气郁结,膳食所用寥寥。也无心去理会薛壑的心情,想他是否尴尬。他来此地,总会做好准备。于是膳毕借了暑热身子不适为由提前回去厢房。薛壑心细,派了随行的医官去看她,闻无有大碍,遂放心随同章漪继续参观育婴堂。


    又是五年光阴打马过,当年少年储君重新养出的一点盛景到如今已经彻底散去踪影。毕竟近千人的吃喝用度,非官中不可维持。


    “如今这处还有多少人?”暮色降临,薛壑在章漪的陪同下,提着灯笼走过排排屋舍。


    “尚不足三百人。”章漪始终没看薛壑,一路往前走去,“育婴堂最盛时期有两千四百多个孩子,女官制度被废除后,降至不足两千人。待到殿下接手,那会尚存一千余人。但这五年里,堂中银钱再无富余,只够维护原有的人数,便再不敢随意收留。很多豆蔻之年的孩子都自觉出去耕种,帮人浆洗,补贴堂中用度。也有些出去再也没回来的。”


    “她们去了哪?”薛壑问。


    章漪这会顿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有的被高门大户看中,领去为妾为奴为婢,这还是好的。有些可能就被拐了,卖了。还有些我再见她们的时候,又成了乞丐,疯疯癫癫……”


    她话语落下,继续带着人往后走去,乃育婴堂的寝房,天色已经黑了,但无人舍得点灯,能听得一点声响,见不到半点人影,“一介孤女,若无官中安顿,大人觉得如此世道上,她们离开这里,能去何处安生?”


    章漪的话里带着两分讥诮,似在嘲讽薛壑不知朱门酒肉臭。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完整的制度和体系。”薛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当下没有再深究这个话题,只问道,“那眼下堂中可还有襁褓婴孩吗?”


    章漪摇首,“我们哪里还敢再出去捡来收养,年初有个偷偷放在门口的,但婴孩本就难养,不出半月便去了。”


    薛壑垂下眼睑,一时未再接话。


    “婢子闻陛下将处此赏赐给大人做府宅?那不知此处一干人等,大人会如何安排?”这晚章漪终于将话问出,自接到天子旨意,到薛壑踏入此处,她唯一关心的就这一点。


    新帝继位,莫说拨银接济这处,反倒是青州军来过两次挑走了数百余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姑娘,说是让她们去军中劳作。以往被选去军中作文书、军医、汤令官的人,每人都会各自录文成卷,名入官中,哪里是那样只将所有人记个姓氏,百余人成一册,录个总数便罢。那样潦草带去,可想而知是被选去作甚的?


    如今又将这处变作私宅赏赐权臣,偏这位权臣祖籍之地亦养有数万兵甲。


    “殿下以前如何做的?薛壑问。


    论起少年储君,章漪难免哀恸,看他的眼神越发锋利,“殿下让我们先忍一时,部分年岁大的孩子被她接入了上林苑去打杂,也有部分去了宫里侍奉她。有些手巧脑子好的,她让六司教她们一些谋生的本领,譬如刺绣,簪花,侍植等,协助六司掌事;还有一些由她分与官宦人家,譬如庐江长公主府上、尚书令府上皆有。她说待来日她定会重开女官制,重修新政,让诸人尽可能生有所值,学有所用。殿下当时设想了好多,但……”


    但少主仙去。


    人在夜色中,前头仅有的几盏灯火在此时接连灭去。


    这日廿一,天上挂残月,月华稀薄,天地不明。唯有女掌事手中灯笼还剩一点光。


    倒也不止,出身将门的年轻御史大夫,耳力过人,一路而来听得风吹草动;这会暗地人静,他目光如炬,在女掌声的眼中看到刀的反光,剑的影子。


    “这处为我私宅,只是用来存放一些器物,旁的皆不变。”他话语温沉,只当不知,还在请掌事继续引路,一路走过夏日枯枝的林间,看着一间间早已口空荡无人的寝房。


    这话让章漪有些讶异。


    却闻他继续道,“另有按当年殿下每年私库用于这处的银两,我虽没那么多,尚可出三成。”


    章漪彻底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但是有条件的。”


    “是何条件?”章漪的声音激动中带着急切,急切中又带了几分戒备。


    “三个条件。”薛壑道,“第一,既是我的府宅,明日我会让人来换块匾额。第二,即日起,你们如常出去收捡襁褓婴孩;第三,我想知道一些殿下的事,这两日我在此地,您知道多少且与我说多少。”


    “就这些?”


    “能做到吗?”


    “这、您……”章漪这晚第一次以“您”称他。


    “别以为事情简单。”薛壑道,“第二桩事,我是有要求的,每月不少于一位婴孩,康健无疾,好生喂养。但少一个,我就断你当月的粮。”


    章漪虽不解薛壑为何对收养婴孩如此看重,但每月一个问题也不是很大,实在不行有的是贫苦人家生下不要的,她可以去买来。左右有他接济,这处的生活好过穷苦人家。


    薛壑一点笑意融在夜色中,“以后你为我私宅掌事,银钱账本自在你手里。”


    他从广袖中掏出册子递给她,“上面是飞钱,你于任何柜坊都可取之,还有一把是这处私库钥匙,可存细软。明日挂匾额之际,你挑间屋子出来顺道让他们换锁。”


    章漪如堕梦中,怔怔接过那两千金之物,半晌回神道,“天色已晚,大人回屋歇息。明日、明日奴婢同您好好讲殿下的事。她来的不多,但有的,有能讲的事,她在这打过猎,提过您……您容我好好理理,明日我细细和您讲。”


    这处毗邻上林苑,闻她在此打猎,薛壑不奇怪,但闻她还提过自己,顿时好奇之心顿生,想要掌事快言。奈何章漪得了那两物,如沙漠遇水,泪盈眼眶,略略谢过便急急奔回屋中收纳,唯恐被人抢了去。


    薛壑这晚也累了,未再挽留,只在“她为何提我”“怎会想到替我”“提我时心情如何”等等种种遐想中辗转反侧,近丑时才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境进入了梦乡。


    *


    然而,另一侧东厢房中,江瞻云比他睡得还晚。


    初时的那点躁意已经散去,实乃想到了不久前薛壑吐出的那口血,想到更久前父亲的话,“为君者不必示剑,凡示剑必饮血方可回鞘”。


    那一刻陡生的杀意。


    那一刻示剑的优柔。


    她都接受了。


    无非是在爱他和爱自己间她更爱自己,有何错?


    无非是在视他为臣前还视他为年少欢喜的人,所以犹豫,也无错。


    年少欢喜的人——


    想到这处,江瞻云难免生出两分气来。


    当年,她可是实心实意的。


    承华廿九年腊月,她因生智齿无法用膳,得薛壑照料了三日,日日以益州的黄牛肉粥喂养,很是感激,便也想回送些他什么。


    时值年关,各地上供的东西很多,她挑来减去许久,都没有满意的。再明光殿闷头想了一日,想到一样绝妙的礼物。当下便领三千卫前往上林苑,她想射一对大雁。


    寒冬腊月,野生的大雁自然寻不到。但上林苑中豢养千禽百兽,一对大雁不在话下。


    只是到了园中,方才发现自己想简单了。


    大雁寻常当以南去过冬,这般被养在北地,冬日里原是都入了专门的棚舍,以此保证它们所需的温度和食物。


    侍禽令道,“殿下若此刻要也无妨,臣给您挑,保证您带回城中还是活的。”


    江瞻云站在棚舍口看了会,“孤不要就这样将它们抓走,孤想要把它们放出来,同狩猎一般,孤自己射。”


    这着实有些为难侍禽令,如此冰天雪地放出去,焉能飞起来?就是飞起来八成不等储君设下,就被冻死扑腾掉下来了,届时更扫主上的兴致。


    在上林苑侍奉的臣奴,多少了解储君性子,若是直接回绝难免惹她不快,遂借了个老天的缘由,“眼下风雪缠绵,若是雪停了,倒是可以试一试。”


    这场雪自两日前就开始下,天空铅云压城,似一口黑沉沉的锅倒扣在长安城上,丝毫没有雪霁云开的样子。


    江瞻云眺望天际,心中盘算日子。


    这日是腊月廿,她廿三必须回去。如此天气一旦回宫父皇必然不会同意她再出来,所以这三日时辰里,她还得走一趟育婴堂。自母亲去世,虽承诺了好生管理,却是直到去岁才将将去过一趟。


    “孤先去扶风郡的育婴堂,尔等想法子备好至少二十只大雁,要体型大、喙基高、颈粗翅长,尾羽十八枚,通体羽顺毛亮,光泽鲜活。一旦雪停,放出棚舍,让人驱至西郊育婴堂方向,不得有误。”


    承化廿九年的这场雪连下了四日,在廿二的夜晚停了下来。江瞻云在育婴堂的厢房内得人回禀,当即雀跃。又钻回被窝求母亲保佑,一定一定不要再下雪,就是要下也得等她射到了大雁。


    “傻孩子,直接挑一对回去就成了。这等天气,你能射甚?莫摔了你自己!”


    “阿母不晓得,我长牙那几日疼的不成样子,全被他看去了。我就要射来的,把脸长回来。”


    “他的骑射和我一样好,唔……应当比我还好些。但待我雪天射了雁,我就比他强了!”


    “你送他一对大雁,凡他有心,这辈子他都强不过你了!”


    在梦中母亲牵马执缰至她身前,用马鞭点她的眉心,眼中羡艳又欣慰,“去吧,难得有值得你用心的人。”


    少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阿母,你让雪不要落下来。”


    “哪有女郎送男孩大雁的,你晓得送大雁的意思吗?”母亲的身影慢慢淡去,唯剩女郎揽弓逐雁的矫健身姿驰骋在茫茫天幕之下。


    ……


    “她来狩猎,是为了给我送礼?送我大……”已是翌日晌午,因更换牌匾的人也过来了,薛壑遂一边闻章漪讲述江瞻云的事,一边同来内门门口,看他们重挂匾额,“她、有说为何要送大雁给我吗?”


    薛壑隐隐猜到,但不敢确定。


    江瞻云自然也在,低头搅着手指闻章漪讲当年事,不由落后两步,时不时踢掉两颗不曾挡她路的小石子,踢去薛壑方向,没踢到他靴上,只好用眼刀劈他两下。许是发现了身后动作,薛壑回过头来,两人四目接上。薛壑神色可谓悲欢欣憾瞬息万变,江瞻云冲他礼貌一笑,只作不知。


    打岔道,“阿兄,换甚匾额?”


    “育婴堂”三字挂了近百年了,就你花样多,不知要换个甚!


    薛壑没有回她,也只是微微一笑,回首继续闻章漪说话。


    “殿下晓得的,不然怎会专门点名要尾羽十八枚的大雁,还不多不少就要射一对。”新的匾额蒙着一层红绸由六个人抬进来,诸人往边上站去,让出位置。章漪也有些好奇,会换甚新名字,同江瞻云等都探身去看,须臾继续道,“大雁是六礼中纳征所需的聘礼,属于定情之物,原是由男方送给女方的。殿下说,她的婚姻特殊,是她迎你,你送不得,她按着现定的规矩也无需送。但世间夫妇有的,她也要有,也要你有。只是到底临时而来,时间太紧,大雁放出棚舍,就没有几只能凌寒起飞。她没射到,懊恼了一阵,只说明岁早些来……”


    匾额按吉时挂起,外头放起礼花,诸人看着匾额上四个金色大字,虽不知为何取此名。但新物换旧,增添新气像,且这四个字读来神圣宏大,遂都抚掌捧场。


    此间唯有两个人顿在原地,心潮澎湃。


    江瞻云怔住,乃因看见了那副匾额上的四个字。


    玉、霄、神、殿。


    “这四个字你都认识,但晓得这会连在一起要怎么读吗?”周遭尚有目光投来,致谢奉上,薛壑率先回神与诸人还礼,之后想到她先前的问话,转头过来在喧闹的人群中低声问她。


    江瞻云眼神发直,盯在那四字之上,手从袖中探出,想握一握他的手。已经碰上他袖角云纹 ,实物的质感刺激她神思,让她清醒。她松开五指,抓了一把地上他的影子。


    然后压下直冲灵台的酸胀,恢复落英的学识,世人的认知,回他,“玉霄、神殿。”


    薛壑又是一笑,没说对错,只是看她的眼神难得多出自得,甚至自得地挑了下眉。


    “阿兄,我念的到底对不对?”午后前往上林苑,下马车入园前,江瞻云没有忍住,即便猜到,亦想验证,“晌午的匾额,我读的对不对?”


    “不对。”


    薛壑让唐飞一行将马牵去马厩歇息,自己带她前往长扬宫,侧身看她,似在同落英说,殿下这会没告诉你了吧?就我知晓,你不知晓。


    江瞻云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他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眉宇间是一股久违的少年气,风发,骄傲。开口时神色温柔又缱绻,“玉霄神、殿。”


    午后日光强烈,江瞻云看得不太真切,依稀见他浓密睫毛颤过,带下一颗泪来。


    但她听得真切,他喃喃又念一遍,就剩三字。


    “玉霄神。”


    第24章


    两人从东道门走, 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未再言语。


    直到行径大片草原,薛壑方驻足道,“明后两日你就在这处练习骑射。”


    这处再往西去, 便是长扬宫, 江瞻云的别苑。


    薛壑说话间举目眺望, 隐隐能望见楼台飞檐。她在的那些年, 总是隔着大片草原, 也能听见里头丝竹笙箫,觥筹交错;嗅得十里熏香,渭河涨腻。


    起初, 薛壑还能在殿中应承,告诉自己她是储君,未来是天子, 有内侍再正常不过,勤政之外寻些乐子也无可厚非。但不知何时开始,他抗拒来长扬宫, 逢她在此饮宴, 他都借口不来。


    其实来的, 他尚且记得自己职责, 当伴随储君左右。


    于是就在这草原上纵马行猎,猎到一头狐狸, 想狐皮可以做靴子;猎到一头花豹, 可以做成褥子放在暖榻上;遗憾追了好远没能射到那只翳鸟, 翳鸟的眼睛名曰翳珀,及其珍稀,可制成珠宝,嵌于腰封之上……


    可是他鲜少穿狐裘类衣裳保暖, 豹纹制成的褥子花色太艳他并不喜欢,翳珀是王爵及其以上才可用的配饰。


    薛壑望无边天际,回想年少,回想至今风干阴藏在私库中的各色猎物皮毛骨架,莫名笑出声来。


    又想数年里,猎到或是没猎到但也追猎了许久的禽与兽,总也很许多,但却从未想过射一对大雁赠她。


    自叹不如!


    “阿兄,“我以前听坊中的姐姐唱曲,‘故地旧游,相思难诉,弦音断处泪盈腮。回首却道九重天,玉霄楼,金锁夜不开。”江瞻云也在看天,闻他笑声,转头看他,问,“玉霄是在天上的、神仙住的地方对不对?”


    其实已经明了,不过是想再听一遍。


    “不是玉霄。”提及这两字,薛壑下意识还当在论育婴堂中新换的牌匾,解释道,“是玉霄神。”


    “玉霄神,是梅花的别称。”


    他说完最后一句,神情再度落寞。


    江瞻云也收了欢色。她想听好听的话,但这话要从他嘴里吐出,对他委实残忍了些。


    一时间,草原上唯剩茫茫风声。


    “事关殿下,莫再多论,就叫‘玉霄、神殿’便是。”薛壑谨慎,补上一句,抬步前往长扬宫。


    行至宫门口,见得门前已经停有一驾马车,除三骑驭车是九卿应有的规格,车身无饰,盖顶无幔,唯车身前头垂挂一方令牌,上书一个“温”字。


    “有人比我们先到了。”薛壑微微避过马车散发的气味。


    扑面而来的气息带着难以形容的馨甜与幽香,摄人心魄。但若细辨,则能嗅出一点雄黄的辛辣味,白石英的土腥味,还有几缕温热酒水的劲辛气,凡能辨出这几味,便也不会被这等甜香气息慑住,只会远离。


    因为这驾马车的主人,成日使用五石散,连着一应衣衫车驾都浸染其味。如今这般,原是算收敛了。


    这是温颐的车驾。


    他自三月里着服簪冠上了早朝,参与了当时的政务,便算正式领了九卿之首的太常职。


    服食五石散是前朝权贵间留下的奢靡习性,本朝在文烈女帝时期曾被明令禁止。但后因其病,需以之入药止痛,五石散便又重现世间。实有商人以此暴利,又有政敌借此传帝王旨意反复,欲毁其名。女子主政本就艰难,文烈病疾缠身,朝政堆肩,便也未再严格禁止此物。


    只颁布了一道旨意,凡饮五石散者不得入仕,凡为官者不得饮此物。


    条文历经百年,时宽时严,几经更改。


    但无论如何改之,温颐既入未央宫论政,温门又是天下学子之楷模,自是戒除为好。


    近数月里,薛壑去看过温颐一回,闻他戒得很艰难。一开始医官收起了所有的五石散,又命侍者毁去了他五年中所用的一应衣物,换了全套崭新的。但他所食太久太多,根本禁不起这般釜底抽薪的法子,未到一月不曾戒去不说,反而数度自伤求死,最严重的一回刀刃已经割破脖颈,渗出血来。乃温松赶来,泣泪劝止,但依旧唤不回他一丝求生的意志。


    彼时薛壑也在,只说容他试一试。


    正值四月仲春,春光明媚至极,透过半开的窗牖照渡青年半边身子。他眼底乌青,脖颈血流,衣敞发散,人瑟缩着发抖,口中喃喃“关上,关上……”


    他受不了强光,不欲看见日头。


    五年来,每每饮药,便求长夜不复醒。


    不醒来,就可以告诉自己只是一场梦,她没有死,他将她保护得很好。


    “照你这样说,该死的是我才对。”薛壑拍开整扇窗,逼迫他迎向明光,又将人按入铜盆清水里,最后拖人至铜镜前,迫他观镜中青白如鬼的自己,“真想死,我这会就成全你,但你确定要这幅面貌去见她?”


    “对,该死的是你,本就是你的职责,可你却离开了她!”温颐似从清水中恢复了神思,从日光中汲取的力量,对着镜中另一张面庞生出恨意,“你……你现在还许他姓入主长乐宫……和那姓‘明’的同流合污!”


    温颐披发覆面,只在凌乱乌发中露出一点眸光,叫人看不清他神情。他急喘了几口气,猛地一转身,欲要劈掌面前人,奈何连他衣袂都抓不住,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薛壑来他身前,三指钳起他下颌,“就你这样,还要妄议君上,欲阻我道,欲为她报仇?”


    温颐在他掌中挣扎,得到更大的讥讽。


    “他日青竹简上,史书工笔当如斯载:薛氏十三代嗣,壑,肃朝纲,定乾坤,官拜三公,位极人臣,续家族百年之荣光,固社稷无限之福祚,得天下誉。”


    “再有,温氏十三代嗣,颐,少时护主不力,累君身死。经年饮药,颓之,未几亡。含糠覆发,不复得见君面,天下笑之。”


    “你、你……”温颐满目通红,额上青筋爆出,却因手足无力,只得在他掌中扭曲。


    偏他还在笑,还在说,“难道不是吗?你就要死了,史书本就是胜者所书。”


    “我要杀了你——”提气半晌,抠指于地,指甲劈裂,温颐嘶吼出这样一句话。


    薛壑如闻笑话,收手松开他,却在他欲要抬首起身的一瞬,以足踩他背,令他生生折腰,只能匍于地,眼睁睁看着外头大片春光却不可触不可及,“痴人说梦。”


    四个字,在温颐头顶炸开。


    温颐彻底动弹不得,如困兽斗,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都在后背足间的重压下慢慢丧失。


    如果他不曾用药,如果他戒去了药,即便是面对着弓马武艺上佳的人,也不至于半点没有还手之力,不至于这般狼狈,被羞辱至此。


    “想杀了我?”


    “想给她报仇?”


    “我给你指条路。”居高临下的人将他踩得严实,吐话如施舍,“欲速则不达,你这般戒毒再两个月命都要没了,且择折中的法子,慢慢来吧。”


    “若连你都死了——”薛壑终于抬脚松开他,却依旧没容他起身,手扼他后颈,俯身附耳,“这长安城中,我要多寂寞。这广袤天地里,薛氏怕要高处不胜寒!”


    扼颈的手挪去他面庞,轻轻拍一拍,伸出一根指头戳上他脖颈伤口,逐渐用力,将将有些止血的伤口重新渗出,染红他手指。


    然后,低头吮了,复再看地上人,将血抹他面,带着无限嘲弄,“我闻用药日久,智退神散,你能听懂我意吗?你是温门最好的一颗苗子,没了你,你那些叔伯兄弟,你觉得他们能在我手中过几招走几轮,能撑温门几时?”唇瓣染着旁人的血,唇口张合间似修罗吞噬世人。


    话落,再不等他言语,理衣拂袖离去,留他一个傲慢身影。


    之后薛壑未再去看过温颐,只闻他相较之前稍微配合了些,也不再盲目急躁,虽进度稍慢,但使用频率低了些。


    每月的三次朝会,温颐也如期来上,府衙去得少,但宣室殿的论政也能参与一二。


    虽然在宣室殿中,他鲜少开口讨论,多的是将当日所论政务带回去,隔日方能想出一些应对的策论,明显是思维滞慢之故。但上呈尚书台的卷宗上,所书的内容紧扣论点,言之有物。


    薛壑从堂兄口中听来,心下稍安。


    本就是麒麟人物,心志尤在,便可期待。


    ……


    而眼前这辆散发诡异气味的车驾,便是温颐听取薛壑建议,择的折中法子。


    这是一辆新的马车,原本只有檀木气息,并无半点五石散之气。乃温颐近日心思深重,神思紧张,那瘾便又上来。


    他不敢食用五石散,只按照医官建议,将以往一次所食的十中之二的量由侍从带着,另备温酒一壶,待瘾上来,亦不再如寻常般将五石散兑酒服用,而是只饮酒,后嗅之,如此减量戒除。只是这日他心情郁结,实在难以自控,竟又要去夺药,如此药粉撒在了马车间,酒水又灌得急,最后恐自己舔食车中残粉,遂扔开酒囊逃奔离去。


    这会提水捧巾过来清洗的数个侍从,其中一人被薛壑寻来问话,回答了其中缘由。


    薛壑闻言松下一口气,才三个月,温颐的药量已经减至十中之二,虽受环境、情志之故还会有所影响,但整体而言是好事。


    反倒是身畔掩鼻往后连退了两步的女郎让他诧异,“怎么了?”


    江瞻云控制着想要扑入车驾的冲动,十根脚趾都蜷缩起来,指腹朝下,欲抠地挖坑,扎入泥中生根就可控制不往前走,直到拢在广袖中的左手以手上护甲将掌心刺破皮肉,疼痛刺激神经,她的注意力才从车驾散去,长长喘出一口气,冲着薛壑摇头,“就是、香的奇怪,冲鼻子!”


    护甲又进皮肉一点,她便能少思一眼车驾,还能对薛壑扯谎编瞎话,“我们赶紧进去,这样大的太阳,我都出汗了。”


    薛壑未曾多想,但见她面色有些发白,鬓边生汗,只当暑热之故,尚且不解,“上林苑在崇山之中,百花千树,最是凉爽之地,你怎如此怕热?”


    说话间引她去了下榻之处,只说自己还有有事,晚膳时分过来寻她,言罢让桑桑领侍从侍奉她歇息,自己去寻了温颐。


    虽说温颐如今戒除五石散效果不错,但薛壑终是忧心,实乃明日六月廿三乃江瞻云忌日,恐他又陷其中,功亏一篑。


    且这次薛壑来上林苑,除了同往年一般祭拜江瞻云,尚且还有一事。


    乃温颐相邀。


    这是五年来,温颐第一次主动寻他。亦是他折断他风骨、对他极尽羞辱后,他站起来做的第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晚上有个饭局,所以早点更,有点短,发个红包哈!明天争取长一点[撒花]


    第25章


    温颐在长扬宫并无专门的寝殿, 这五年间每回过来,都是居住在储君寝殿的偏阁景轩中。


    按照文恬的说法,温颐也该有正经寝殿。


    毕竟承化三十三年六月廿三的午后, 他侍奉储君歇晌, 已经名录卷宗。若无意外, 待夏苗毕, 他就该入明光殿后廷了。


    薛壑第一次闻这话, 是在江瞻云死后第二年,亦是熙昌元年。


    这一年六月温松来寻他,求他前往上林苑劝一劝温颐, 莫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应了。


    于是便在景轩四面不透光的寝屋中,看见曾经名满长安的少年,规整鬓角已蓬乱, 乌发不簪冠;深衣袍裾生褶皱,熏香弥腥臭。


    从来最重仪态的人,席地而坐, 衣襟未系, 皂靴虚套;双臂敞开, 一腿伸直, 一腿屈膝,背靠在矮榻上, 头悬仰着, 两眼空洞望向屋顶, 眼角残留一道泪痕。


    熙昌元年,薛壑二十一岁,是来长安的第六年。其实亦是在这一年中,他才真正长大, 真正开始周旋在朝堂诡谲风云中。


    之前的五年,回想开去,分明是年少好时光。


    两厢对比,称得上“无忧无虑”。


    彼时他既是出入漩涡,又是历经一年的丧亲刺激、朝堂浮动,其实很疲惫,思维都有些跟不上了。是故他劝得生硬、无章法、皆是让人听厌的陈词滥调。哪似今岁,他再次开腔劝他,已是翻手戴画|皮,虐身诛心信手捏来。


    当年他一见温颐,心头便多一重愧疚,若他没有离开,是否温颐就不会这样?


    原来他的一次任性,既累人身死,还累人生不如死。


    他劝得口干舌燥,只盼温颐能站起来,盼自己少些罪孽。心中这般想过,一时竟再吐不出话来。


    憋了许久,再启口,音色带了哀求,“到底怎样,你才能不饮这东西?”


    屋中幽香弥漫,一点点钻入人的口鼻喉腔,蚀骨销魂,对于神经紧绷了一年的人,这会竟也生出贪念,想寻得片刻的放松。


    但终究还有一份清醒刺激他,这是梦,是幻。只要走出这间屋子,外头明光普照,一切欢愉浮梦都会消散不见。真正有的是漫漫长路,风刀霜剑。


    他想轻松些,想少背负一些,除了唤醒这人,别无他法。


    于是,薛壑捧来一盏灯,陪在温颐身边。


    六月天,屋中冰雾缭绕,熏炉层层扑香,那雁足灯上的一点火苗十分微弱,摇摇晃晃亮在两人中间。


    他用手拢着,去护住它。终于它慢慢燃直了,不再扑闪,光线愈盛,逐渐照亮四野。


    “你瞧它,像不像殿下……”约莫是屋内太暗,这点光线显得格外亮堂,他就想起了那个永远明艳逼人、光芒万丈的储君。


    “知道你为何总惹殿下生气吗?”这日温颐总算吐出第一句话,他余光扫过那盏雁足灯,又嗤笑掠过薛壑,还是悬颅仰首的姿态,呵呵干笑两声,“因为你太蠢了……明明是日月之辉,你却说是萤烛之光,她焉能欢喜?”


    “焉能欢喜……”他口中喃喃,右手中不知从何处又抓到半盏酒水,轻轻晃着,晃出甘甜诱人的香气,勾魂慑魄,臂弯转过又要饮下,被薛壑一把拦住。


    “焉能……欢喜?”他盯看眼前人,咬着最后两个字,似是不肯吐出。


    两人间的那点火苗,因彼此骤然的动作带出的风,被扑得明明灭灭,跳跃在温颐混沌眼眸中,激出又一道泪痕。半盏可送他享极乐的酒水被薛壑夺下,洒出些许,溅落在两人的手背、衣襟、面颊上。温颐挣扎不过,只循着气息想要获得可以使人醉生梦死的酒水,直起的身子一倾,头砸在了薛壑肩上,手欲揪他襟口却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颓然就着他衣襟滑落,唯有口中喃喃回荡在薛壑耳际。


    “她欢喜的,她不知怎么就欢喜了,那样欢喜,我从来没见过……”


    他的手在地上胡乱地摸索,从身到心全是对药酒的渴望,最后攥住了地上柔软的氍毹,生出一点意志,语带哽咽,断断续续,“我、我可以不再饮,求你容我一事……你去和文恬姑姑说,把景轩给我……整个东宫后廷都是你的,整个殿下也都是你的,我就想要景轩这方寸之地……”


    这一年,忙着处理储君的丧事,父亲的丧事,忙着应付君主更迭的动乱,出兵益州,镇守长安,领门人入朝堂,抢占权利,监察权,决策权,内政权,兵权……薛壑只觉得急、乱、慌、怕、累,唯独没有觉得痛。


    便也不明白温颐怎会那样痛,痛得双目枯涸,泪竭血流。


    他一双已经无法聚光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以为他不愿答应,便将往事重提,“我想要她,我就可以入尘埃、舍尊严,你不要的我要。”


    上林苑长杨宫寸土寸地,你不要,不屑要。


    就似她十五岁及笄宴的那盏酒。


    你不要,我要。


    我要。


    思绪被拉得更远。


    承华三十年,江瞻云十五岁。


    太仆令起卦占卜,将储君的及笄礼定在八月十七。


    初秋时节,天高气爽,枫烧成火,桂香十里。


    天子主持嘉礼,亲自给女儿绾发,配笄簪花,圣眷无限。实乃及笄之后,他将放出尚书台一半的权利给东宫。这便意味着听政、协理政五年的储君,将正式驾临尚书台。


    自古天子和储君之间有着天然的矛盾。


    本来父如落日西沉,子如旭日东升,乃是生死交替、子嗣衍生的正常现象。但就是常人也无法坦然接受死亡,何论天家父子之中,还横旦着一名曰“皇权”的怪物,就更难以和平交接。


    所幸承华帝历生死太多,握手所剩的亲情太少,算是看开了些。相比权力丧失更恐帝国福祚难续,是故不仅没有和储君产生矛盾,还一路铺开大道,倾尽恩泽,要朝臣和世人早早认其为主,俯首称臣。


    他不仅在公事政务上给她照料和指导,甚至在她的私情内帏上也进行教导。


    对于后者,他本不欲插手太多的。


    薛氏子入长安已有两年,后嫔颇丰、真情假意见得太多的天子冷眼瞧出了少年的心思,摆明是郎有情、妾有意。但这近大半年来,却又看不明白了。据文恬的回话,莫说撤下那幅帘子,去岁小年夜两人大吵一架,至今还僵着。


    问了女儿说无事。


    传了薛壑说臣之罪。


    罪犯何处?


    又不说话了。


    半日答一句,“臣不得殿下青眼,陛下不若贬臣回籍,容各自安好。”


    这边哼声,“父皇,您把他贬了,让他滚回去,少碍儿臣的眼。”


    “请陛下成全。”少年跪下身来。


    “父皇,您莫成全他。”女郎气势凌人,“您成全儿臣,儿臣不要看见他,要他滚。”


    承华帝看了一会两个横眉竖目的人,半点没看到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反倒是品出两分打情骂俏的滋味,当下起身一手戳过女儿额头,一手拍过少年肩膀,摆驾走了。


    但年少气盛,脸面最是一会薄一会厚的时候,僵着难免出事。情窦之火如苗,难忘也易流散。虽说天家不求情意,但若成怨偶也是悲剧,承华帝当即便帮了他们一把。


    及笄宴设在明光正殿中,天子亲临掌宴,赐给两人一盏酒。


    十五岁的储君,内帏已有不少人,枕叶沾露,一嗅识出气味,提裙挨近天子。


    “他那倔驴一样的脾气,不好吧。”难得的,心有颤颤。


    少年储君的这份不忍让承华帝的目光也难得冷了一瞬,凝去薛壑身上再冷一分,回首又看储君,“上林苑那群内侍,你怎么就用得那般得心应手,欢乐无极?”


    女郎的心在剧烈地跳,眸光几经扑闪,耳畔是天子继续落下的话语,“你若是公主,钟情一人无妨。但你是储君,动动心也可,生点情意也无妨,只是切忌情忠一人。且少生怜悯,少生不忍,半点不要生出软肋。”


    江瞻云垂着眼睑沉默。


    半晌方道,“儿臣想新婚夜再行周公礼。”


    “这本是自然的,也是最好的。”承华帝眼中敛尽了冷寒,浮起万水千山,世事沧桑,笑意融融道,“朕闻去岁寒冬,你去狩猎了。冰天雪地,冷不冷,可摔哪了?”


    女郎抬眸,眸光中窜起一点火星子。


    承华帝端来案上果酒,淡淡饮下,淡淡道,“风月中的算计也不是算计,情趣罢了。”说话间抬手指指一侧席案,示意储君坐过去,莫挨他太近。


    江瞻云回来席案,冷眼看对面少年,无有一次与她视线对接,无有一瞬看她。


    “去,将酒赐给薛大人。”


    从来见她者,识她生母者,都言公主眉眼类母。但这一刻,她终于更像她为君的生父。


    承华帝坐在高台,台下事尽收眼底,笑意欣慰。


    ……


    江瞻云这日下榻的是正殿西边的一处客房,她让桑桑给她备了一桶凉水沐浴,冲凉了体内蠢蠢欲动的欲望,压住久违的药瘾,方缓缓睁开双眼,从回忆中抽身,从木桶中踏出。


    如薛壑所言,山中寒凉,她唇瓣有些发白,身子微微发抖。


    “女郎赶紧将姜汤喝了,千万别着凉了。”桑桑心急万分,千防万防没防住一辆车架,惹出这一通病痛,“这掌心千万不可碰水,暑热天气,最怕引起烧热。”


    江瞻云连灌了两盏姜汤,尤觉手足都有些知觉,热气从胸膛徐徐腾起,传至四肢百骸,终于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但心还是砰砰在跳。


    大约是久闻温颐用药,这日撞见他车驾,便忍不住想起当年。


    父皇教她爱人防人用人疑人,说是这四人可为一人。但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一人会喝了那盏酒,依旧拂袖离去。根本用不着她去防,去疑,去减少身心投入他身。


    因为,他都不欲投她身。


    那个时辰,銮驾已经离开,宴会也近散场,群臣陆续告退,席案上唯剩面色红胀、气血翻涌的御史中丞。


    他已经没法如常起身,只见得对面少女挑眉轻笑,又是一副作弄模样,“走不了就歇在这,孤传人侍奉你。”


    他唇口张合了数次,引得她忍不住至他身前细听,“你、说甚?”却被他一把拂开,怒目以瞪,最后跌跌撞撞离开,留她一个孤绝的背影。


    同样饮酒的女郎头磕在长案上,很快鼓起一个包,她倒也未觉疼,反而清醒了几分。


    清醒了几分的神思让她笑出声,他竟然将她扔下了。


    她坐在殿堂中央,体内的酒气还在四下乱窜,埋在双膝间的头抬起喘了口气,又沉沉垂下。


    有失望,有敬佩,有庆幸,有不满。


    矛盾重重。


    她眯着眼睛看那重身影湮灭在夜色中,那点撞出的清明终被酒意冲散,身上热一阵,凉一阵,重新抬起的面庞上扬起笑意,乃见得那人去而又返,“孤就说逞甚能?来来去去的,还不是回来了?”


    她醉意朦胧,燥热难耐,对着那个模糊的轮廓招手,“过来,侍奉孤。”


    檀香,苏合香,水息香,白芷香,伽南香……齐尚,卢瑛,宋安,杜衡,温颐……还有好多香,好多人,她记不清,记不全,更别说谁用那种香,谁忌哪种香。唯一确定的是,那个益州来的未婚夫,他不用香。


    于是,辨出身下人,不是他。


    那是谁?


    她蹙着眉,坐在他身上细细辨了半天,眼睛睁大一点,终于唤出两个字,“师兄!”


    这两个出口,她便清醒了大半。


    她很清楚,即便贵为储君,有些人也不是随意可折取的。


    譬如这个温门的嫡长孙。


    折在手中犹如山芋烫手。


    她将身下人打量一遍,又上下扫过自己,衣裳尚在,还来得及。


    “师兄这会离开,孤且当这晚你从没来过。”她从少年身上跨下来,坐在床沿努力控着尚未散尽的酒意,深吸了口气,“孤让文恬送你,没人会发现你。”


    “还不走?”身后无有动作声息,江瞻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扭头还欲呵斥,却被温颐截断话语。


    “一刻钟前,殿下分明要臣侍奉您,君无戏言,如何又出尔反尔?”他饮的是寻常的酒,但饮得有点多,起身给储君解衽的手也不够利索,但足够烫,足够长,隔她薄薄中衣而升温,将她体内已经流离失散的火星子瞬间聚成一团火,转瞬烧起。


    “孤给过你机会了。”


    少年被重新压下,谦卑不敢犯上,温柔承欢,尽心侍奉。


    ……


    翌日,江瞻云因为太累没有去政事堂,传令不议事,让他们都散了。


    薛壑念着昨日那盏酒,今日从中贵人口中传出的“累”之一字便闻来暧昧。他心中腾起一阵恼意,带着酸胀、愤怒、嫉妒。但又很快平复,她是储君,乃自然事。长扬宫里还有那么许多人呢,她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去上一趟,他若连这也要气恼,纯属同自己过不去。然转念一想,这是在未央宫的明光殿,她应了天子大婚前不纳内侍的。那中贵人所言“累”了,难不成是昨夜忍药的疲累?


    昨夜那药太烈,他都忍了许久,最后以凉水冲之,方熬了过去。她到底是女郎,身子骨单薄些,怕是真的不适了。


    薛壑这般想着,过来内寝看她。


    明光殿的人知他身份,无人会拦他。


    于是,他一路畅通无阻,在距离内寝半丈地,看见温颐推门出来。


    他穿着昨晚赴宴的衣衫,从来平滑不苟的衣袍上袖角生出褶皱,袍摆卷边翘起,他的唇瓣微微发肿,脖颈还有藏不住的印记,抬眸撞过来的眼神,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后轻轻垂下,缓步朝他走来。


    薛壑顿在原地,待意识有些回拢,方觉这幅待他走近的姿态有些不礼貌,遂不知该先迈左腿还是该先迈右腿地上前迎了两步,但又莫名一股想返身逃离的念头直冲天灵,一下子又似木桩般杵在那处。


    仅剩三尺地,温颐再不能走近,停下来同他拱手见礼。


    薛壑丢了魂,拢在袖中的手和足一样,不知要作甚,还礼也不知。


    昨晚,他踉跄离开后,原在外宫门口遇见温颐,那副样子是个人都能一眼看出是用了药。


    他初时选择离开,觉被伤尊严有之,觉其任性肆意有之,觉不能轻薄有之,觉当在新婚夜再行礼有之。


    但随药性发作,他想回去的。药性使然有之,为她也用了药有之。


    这种暖情之药,忍着多少伤身,顺情而为反而好些。反正他们早晚也是夫妻,没什么大不了。


    他在宫门口踌躇,遇见温颐,鬼使神差问该怎么办?


    温颐说,“殿下是君,总要循礼的好。她任性,你更应当引导他。”


    一袭话,醍醐灌顶。


    为这夜中一面,几句话,薛壑此刻见温颐,杂陈无五味都散去,终剩一句“抱歉”。


    “抱歉,她任性累你……不,是我的错,我不该走……”


    温门传文,但近两代人中,一直往武职发展,温颐当下所领职位便是一千两百秩步兵校尉。


    但明显有了昨晚一事,他武官的前程便到头了。


    因入女君后廷,只能弃武从文,这种遗憾他感同身受。


    “不必言抱歉,是我自己选择的。”温颐始终垂着眼睑,笑了笑,似鼓足勇气终于抬起头来面对薛壑,“多个人爱殿下,也是一桩好事,对不对?”


    秋日天高,风大,在耳畔一阵阵响。


    薛壑愣了许久,才确定听清了他的话。


    江瞻云有内侍,他一直都知晓。但他从来没想过温颐会动情于她,只以为他们是单纯的师兄妹关系。毕竟,温松不仅一次提过,会亲掌温颐的婚事,为他挑选一门合适的姻亲。


    怪不得,偶尔提及温颐的婚事,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只是听清了,确认了,薛壑的歉意就更深了。


    自己弃武从文,所幸得遇喜欢的人,所幸可以和她结成夫妻。


    那、温颐呢?


    缓了许久,换他避过温颐的眼睛,吐出一句话,“还是我的错,你们青梅竹马。”


    ……


    薛壑置身景轩之中,没有找到温颐,心中有些急切,出入两趟见到一个侍从,问,“可见过温大人?温大人去哪了?”


    侍从道,“温大人沐浴后,说外头空气好,想一个人走走。两刻钟前出的门。”


    薛壑闻言,一颗心定下来,坐在这处的矮榻上缓神。


    神经放松下来,回忆层层侵袭。


    他轻笑了两声,觉得世事荒谬。


    他竟然对一个人同自己妻子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这般关切。当年他去帮温颐向文恬讨要景轩时,文恬就讥他,“薛大人,你真是该大度时不知贤惠,该小器时又偏要大方。”


    前半句,是在说他自储君的及笄礼后,他便总不肯再赴长扬宫的一切宴会,频繁扫江瞻云的兴,劝诫的卷宗一日多过一日,吵架的次数一阵高过一阵。


    后半句,说他做无用功。当下内侍全部清除出了长杨宫,他本可以一人占有这处处充斥她气息身影的地方,却非要割让一块,毫无意义。


    他那会问文恬,“我为何要在她死后,占有这处?”


    文恬已经不想说话,良久冷笑道,“那你为何要在她生前,不肯赴此地。”


    “你会后悔的,薛大人。”一手带大储君的掌事如他所愿,翻出卷宗,将景轩这处殿阁分给了温颐,压下掌印,落下名字。


    之后五年,温颐几乎起居于景轩之中。


    而他,后知、后觉、后痛。


    但因温颐在,念他们青梅竹马,念自己是后来者,便极少来上林苑。


    承华三十年八月,你的及笄礼后,你还爱过我吗?


    薛壑从景轩出来,看天上振翅高飞、她十四岁未曾送出的大雁,喃喃问道。


    *


    江瞻云本在屋中擦拭薛壑给她练姿势的短弓,闻雁群过天,出来中庭仰首眺望。


    她持着弓,引了一只没有镞的箭,摆开姿态。


    是她习惯的侧立式。


    双足开立,稍宽于肩,脚稍内扣,脚尖靠靶,身体和两肩、箭靶呈一直线。


    近看似翠竹迎风,远观乃青松傲立。


    她这日穿了一身滚金薄纱曲裾深衣,纤要如练,袖摆在风中微荡,从后观去,乃山上雪,云中月。


    我还欠你一份十六岁的生辰礼,待我回未央宫,重新补给你。


    她举弓搭箭,对着雁群。


    明明最开始想的是温颐,最后还是不可抑制想起薛壑。


    “……殿下!”


    一个声音在她后背惊惶响起,没容她辨出是何人,便已经扑来一把将她抱住。只是,明显来人不敢冒犯,不似登徒子死搂紧抱,施力不足,被她挣脱出身,反手抽了一把掌。


    随巴掌声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声积威十足的“放肆”!


    一瞬间,盛怒的人,唐突的人,正好赶来欲要解围的人,三个人都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