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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瞻云》 第18章
【朱袍与青绶】
“未央宫前殿站着的衣冠楚楚之辈, 多少是人面兽心,镀着金身,裹着破絮, 眼中只有高官厚禄, 利益权势, 无有半点民间疾苦……”
“落英若有您这般出身, 未必不如您;您若和坊中人投的是一样的胎, 许是比之还低贱!”
“后头话是殿下教的,殿下与我们厮混,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世道, 谁比谁高贵!”
“阿兄放心,就算我真的对您有几分动心,也都是因为殿下, 我更喜欢殿下。”
“殿下若听到,肯定欢喜。”
……
廿三这日后,薛壑总想起薛九娘说的这几句话。
在午夜梦回时想起。
他嘴角噙笑, 眼角含情, 睁开的双眼还凝着光彩, “殿下”两字滚出唇口, 人已经仓皇从榻上起身,掀帘要去追她。
他想问一问她:为何在她死后, 齐尚能一把火将自己烧了, 说恐她泉下寂寞, 要去陪她?为何温颐会沉迷五石散,就为在虚幻中见她一面?为何落英手无缚鸡之力,却有为她报仇的勇气?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能让这样多的人这般爱她?为何轮到他, 就不如他们了?他一直都没想过死,他为她报仇也是因为“忠义”的枷锁,怎么他就不像他们那样爱她呢?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薛壑转身看着黑夜中的帷幔,扑上去撕扯。
生时,她就留他一个背影,一个轮廓。
死后,也迟迟不肯入梦。即便入梦也是寥寥。
在早朝行径北阙甲第的道路上想起。
他在马车中掀帘看府邸至东的向煦台。朝会在寅时三刻,天昧不明,但府中人起得很早,灯火在这个时辰已经亮起。
问何故早起?
那女子说,想快些掌握阿兄所授课业,早日入宫替殿下报仇。
薛壑点点头,“相信我,很快的。”
“阿兄脸色不太好?”
薛壑以拳抵口,咳了两声,“等诸事结束,养养就好了,不碍事。”
在未央宫中央官署的御史台中想起。
他翻着那卷《上君节乐廿规疏》:罢珍馐之靡,去歌舞之繁,省赏赐之滥……
不由觉得有些恍惚,她出身至贵,生来便是公主,公主之后是更尊贵的储君,怎就能说出“这世道,谁比谁高贵”这样的话的?
在未央宫前殿的朝会上想起她。
少年储君低天子一阶,北面升座,俯瞰众生。
当也在看他。
只是耳畔嗡嗡,传来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薛御史的意见呢?”
薛壑抬眸,看张合的两片薄薄唇瓣,看少年人眉目英挺,眼中含着温良的善意,面上露出宽仁的笑意,一副连江瞻云都不曾辨出的谦和姿态。
这日是三月十五,早朝正在进行。
薛壑辨清今宵几何,拱手作揖,“陛下仁孝,臣没有意见。只是陛下惯常节俭,不若将太后入长乐宫的宫宴设在端阳日,两节合一,岂不美哉!”
虽然在尚书台任职的三位堂兄前些日子已经得了他的消息,但这会听话从他口中说出,还是胸中憋气。这样的一退步,他日再举兵反之,又要以何理由?
不满的不仅仅是薛氏的族人,还有一批追随江氏半生历经两朝的臣子。三公处倒是没有,丞相自靖明女帝一朝起由尚书令替代,但尚书令温松没来上朝;剩下便是太尉杨羽,自然是支持天子的,这会很友好地看了薛壑一眼。
投给他如刀似箭之眼神的,过半是九卿位上的官员,譬如执金吾、廷尉、宗正、少府等诸卿,此番对他多有失望;而大司农封珩和光禄勋许蕤身负辅臣之责,如今面对薛壑这般态度,二人一时不知他心思,便保持了静默。五大辅臣中就剩了一位久不上朝的尚书令,然尚书令前两年就表示与薛氏同进同出,御史大夫可替他表态。如此下来,朝堂一时寂寂,尊奉武安侯夫人为太后于端阳日入主长乐宫一事即将成为定局。
执金吾同廷尉眼风扫过,到底按耐不住,正欲执笏反对,却闻殿门口一人躬身叩拜,“臣有话要说。”
诸卿闻声回首,见得竟是淮阴侯凌敖。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御座之上的新帝脸色微变。
凌敖早已乞骸骨,但因爵位在身,又是宣宏皇太女之外翁,为显君者仁德,明烨曾在登基当年,批复了许他随时入明光殿哀思储君的奏折。未曾想,会有这么一日,让他出现在了未央宫前殿的早朝上。
但左右薛壑同意了,一个空有爵位无有实权的老翁,不足为惧。
却不料,紧随其后,又一人出现在殿门边。
来人一身官袍,青绶银印,头戴进贤冠,正是天子数次请他出仕被拒、薛壑多番劝他戒去五石散无果的尚书令温松之孙,温颐。
这日,他着袍戴冠,领了九卿之首的太常职,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亦是五年来,首次回来朝堂上。
许是久用五石散之故,青年面容清癯,容光黯去,一双曾经温润的眼睛少了神采,多出两分空洞。
然他立在那处,三月春光一照,尚存年少英姿。只是日光之下,袍服稍有不洁,熏香染过的衣衫散发异味。若细论起来,多少有几分君前失仪的意思。
但明烨仁善的皮套一戴多年,自然不会追究。不仅不追究,这会礼贤下士,正请他入殿。
“陛下——”守在殿门口的禁军校尉踌躇出声,随他目光指引,满殿群臣望向温颐手中拎着的一物。
用布匹包着,圆鼓鼓,沉甸甸,泛出血色,落下血珠,发出血腥气。
温颐身上的那点不洁,熏香里弥漫出的异味,全都来源于此。
“启禀陛下,此乃鲁鸣人头。”温颐没有踏入殿门,守着规矩将布帛在殿门口打开,露出一颗须发敷面的头颅,“臣前些日子离开京城,乃是奉师命前往幽州清理门户。鲁鸣此人于承华廿二年犯贪污罪被贬后,臣祖父怜他之才,一直想等他戴罪立功有所建树,再为他求情回京任职。然十年来,他实在让祖父失望,故此番臣前往,便是代祖父将他逐出师门,与其划清界限。不想其恼羞成怒,下毒拔剑欲谋害臣,臣出于自卫反杀于他,今日返回京畿特来请罪。”
“陛下,太常其罪可免。”这会最先说话的乃执金吾。
其实温颐的话漏洞摆出。
温松若想与鲁鸣解除师徒名分,在长安城内命座下子弟手书一封便可,哪里需要长孙千里前往。这分明就是为鲁鸣前头做孝母赋之故,温松在此刻直接以鲁鸣的一颗脑袋摆出态度,不支持。持笔著书的百年清流门楣,骨头硬起来胜过握刀披甲的人家。
执金吾带着一丝轻蔑看向薛壑,开口保下温颐,“陛下,杀害朝廷命官者,按律当斩。然太常亦是朝廷官员,乃自卫伤人,此罪得重新论。”
“此间只有太常一面之词,可有人证否?”廷尉得执金吾暗示,很快接来话头。
“有。”温颐道,“臣之随从目睹全程,除此以外还有鲁鸣从犯之口供,以及欲要给臣喝的毒酒为物证,其家中侍从亲族可为人证。如今人证物证皆在北宫门外,陛下可随时着人审问。”
“好,传上来。”明烨开了口,“廷尉,你现下审问,朕与诸卿旁听。”
一场案子审得极顺畅,鲁鸣谋害人命在前,温颐自卫反杀在后,最后廷尉处给温颐定了个枭首不尊尸身之罪,罚其一斤金。
这个案子显然不是这日朝会的重点,不过一个插曲。如同鲁鸣微不足道,棋子尔。
温颐前来,自然为着更重要的事。
——反对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
他在谢恩之后,入殿走到九卿首位,直入主题。
“《礼记》曰:大宗者,尊之统也。陛下过继于先帝一脉,实成大宗,而非延续本生家之小宗,若尊生母为太后,实则以小宗乱大,不符礼制。太后为国母,必须是先帝之正妻,此乃‘正嫡之礼’也。而陛下之生母亲虽有血缘之亲,却无宗法之尊,若称太后,便是以私亲乱国统,动摇王朝宗法根基。”温颐言辞缓缓而来,“臣闻这话是去岁御史大夫上谏之词,薛大人,下官可曾背错?”
“一字未错。”薛壑位列三公,站得比温颐稍前,转过身回他。
“薛大人以宗法礼制为核心,明‘继嗣当承大宗’之理,此处下官万分赞同。”温颐朝新帝拱了拱手,继续道,“然除此之外,臣还有一处补充。太后之位不仅是尊号,更是皇权正统性的象征,一旦突破宗法限制,怕是后患无穷。陛下奉生母为太后,便寓意先帝皇后之地位将被削弱,此例一开,未来藩王、豪族旁支入继者皆可效仿以尊私亲,宗法制将形同虚设,造成嫡庶不分、亲疏无别之状。史书之上的七国之乱,王八之患究其缘故,皆在于此,实乃有动摇国本之风险。是故,臣对奉武安侯夫人为皇太后持反对意见,还望陛下三思。”温颐话至此,跪首请命。
“陛下三思!”
执金吾,廷尉,宗正,少府等数位九卿高官附和,依次跪下去,紧接着半数朝臣亦跪首劝谏。
日头渐渐升起,悬在苍穹,未央宫前殿门户洞开,窗牖大敞,阳光铺天盖地落下来,撒入殿中。灼灼日光一路蔓延,舔上尤自站着的青年御史的袍服,将朱色渲染极致,似火在燃烧。
当近半数朝臣俯首后,薛壑这般站立显得尤为扎眼。火一般照亮新帝的眉眼,又灼伤俯身跪地之人的心。
他的身后,依稀还剩几位没有跪首的官员,皆是同族子弟,若非薛允拼命以目劝阻,他们这会也跪下了。
再明显不过,此番跪与站之间,乃立场的划分。
孟春时节,日头再烈光线也是柔和的,风更是清爽和煦。但薛壑还是被吹出了一身冷汗,区别于广袤天空下,茫茫原野上驰马挽弓后大汗淋漓的畅快,这一刻他终究憋闷而心虚。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自然恐惧来日千夫所指。
他轻轻合了合眼,压下胸腔涌起的不适,喘出一口气,告诉自己其实应该欣慰的。这日凡是毫不犹豫跪下请命的朝臣,都是心念江氏者。而且温颐终于愿意穿上官袍,回来朝堂上。如此来日即便不再有他,也可由温颐续上。
而为着他的一番言辞,对于持赞同意见的自己,自当辨之。
薛壑顿了顿,理正神思,“太常所言不错,确也是臣之前所想。只是近来臣思此事,觉得尚可行之。首先,生母有十月怀胎、抚育成人之恩,生育之恩与养育之德,乃天地之大伦。若仅因宗法过继便贬抑生身之母,实则以礼制逆人伦。《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孝经》有云:父子之道,天性也;皆说明尊奉生身母亲是‘顺天道、合人伦’之举。若压制孝心,反而让天子落个‘忘本不孝’之名。我朝以孝治天下,不孝则失民心,失民心则动国本。其二,陛下兼具国君与人子双重身份。陛下承继先帝大统,乃尽君臣之责;回报生身之亲,乃尽人子之孝。而天子之所为,乃在于能定礼仪、顺人情,而非被旧礼所束缚。总而言之,继先帝之位,是承国统;尊生身之母,是全私亲。此二者并不矛盾,反而可显陛下公私兼顾之英明。”
薛壑的这番话,甫一闻来清晰有理,但漏洞犹存。若放在抱素楼作辩题之论,想必反驳者接二连三。但此刻在朝会上,奉天子之威者二三,俱他权臣之厉者二三,剩余四五中立不言,就出来一个太尉杨羽赞妙。
深阔的殿堂静下,薛壑有个瞬间几乎就要朝温颐脱口,如何不说话?如何不驳他?
忽闻身后不知何人惊呼“太常”二字,竟是温颐面色发白摇摇欲坠,就要昏厥。五石散伤身,又是连日千里奔波,温颐再坚持不住,在数次唇口张合挣扎欲要吐话却半点声响难发之后,终于晕了过去。
薛壑与他有一刻交汇的目光直到他被宫人抬出殿外救治,都不曾收回。
他依旧站着,站得英姿勃发,志得意满。
春风吹起他的袍摆,阳光愈发明艳地跳跃在上面,仿若燎原的火将他燃烧。
他耳畔声声,是太尉、右扶风等人越来越多的附和。
他的那番言辞,维护了明烨的举止,武安侯夫人将名正言顺入长乐宫,之后再无人敢非议。
此间只剩了一个异声,乃淮阴侯凌敖。
看样子,他彻底被薛壑之举气得须发皆张,捶胸顿住长叹,“先帝所托非人,江氏社稷危矣!”
尤似疯癫无序狂笑,“凡我有一日,一口气,一滴血,永护江氏江山。”
……
他一会危言耸听,一会忠意满满,反倒让明烨无法直接罚他。执金吾一贯热心,怜其乃宣宏皇太女外翁,开口请求天子念他年迈昏庸,饶他君前无状之举,以后莫让他再入宫便是。
明烨应允。
这日朝会已进行近两个时辰,日正当空,春色满人间,御座之上的天子心情大好,却也没有过分展露,毕竟薛壑的答应有些过于顺畅了。
他看了眼内侍监,内侍监唱喏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还有一事。”薛壑拱手道,“臣族妹九娘已经入京,太仆令择出了两个日子,今岁十月十六,明岁三月初九。臣想着双喜临门,不若就择今岁之期,陛下立后吧。”
明烨的脸色在短暂的变化后重新和颜悦色,这才对,薛壑退的这一步原是为了自己族妹早日入主椒房殿。
当年应了立薛氏女为后,早一日晚一日都推拒不了。如杨羽所言,不若放其入宫来,若薛壑识相,握手言和自然最好;若是不识相,左右在宫中,任她是皇后之尊,到底有天子压她一头。
于是,明烨这厢应了。
却闻薛壑继续道,“陛下,方才臣与太常论宗法制,太常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陛下奉生母为太后,便寓意先帝皇后之地位将被削弱,此处所谓的‘先帝皇后地位’正是‘正嫡’之意。如今陛下奉迎生母为太后全了人子孝道,接下来理应担任继先帝大统的责任,为免天下悠悠之口,还请陛下下旨,来日国朝嗣君,东宫太子,必出于皇后膝下,中宫嫡出。”
虽说今日温颐的出现在薛壑意料之外,但他既然来了,薛壑还是欣慰的,是故在与他论辩之时,特意留了这个漏洞给他,想让他来提出。这样既可彰显温氏的大义和公德,又在无形中扼住了明烨企图让后辈改姓的意图。但未曾料到温颐就撑了一个回合,如今只好由他自己开口。
也好,这样一开口,于世人眼中,他便彻底成为一个弄权嗜权的人臣;于明烨而言,则更加放心,认为这是他为家族谋权,以此共赢,可减少对他的猜忌。来日九娘入宫,风险就会更小一点。
而此刻的朝堂上,阖殿百官上下都变了脸色。
自是谁也没有想到,薛壑应了尊奉武安侯夫人为太后,却又行一计,在这处等着新帝。一时间,朝臣对他态度难言。
原本对他寒心的,如执金吾一行想要重新寄予希望,却尤觉天下熙熙攘攘,到底不过名利二字,益州薛氏子也难逃权力的诱惑,不过如此。原本对他防备的,如杨羽一行这会想要亲近,又觉他手中权柄太盛,且不言这朝堂之上,马上后廷都是薛氏的天下了。唯有御座之上的新帝,心中颇为满意,只以目安慰青州军一派的官员。
天子这处也应了,这日朝会散去。
诸官对薛壑侧目,避之而行。
倒是大司农封珩和光禄勋许蕤上来与他说了两句话。
许蕤一贯话少,拍了拍臂膀与他道贺,“先帝择了我们五大辅臣,温令君病体难支,我们也都上了年岁,你是最年轻的,按着心意往前走便是。”
封珩性朗,见行过他们三人来不及避开只好作揖问安的官员,回礼后笑道,“这世道贱者必被轻视,贵者或被仇视或被尊崇。如此看来,无论贵贱,于旁人眼中多来‘不是’多余‘是’,但又如何?只要你比他高,他就得对你笑。你若不理会,便哭笑全无,你自走你道,无人碍你心。”
三人走得稍慢,在临北宫门口分道,薛壑拱了拱手,“晚辈记下了。”
“那就等着喝薛大人家的喜酒了。”封珩抬眸看眼了天际,碧空万里,光耀四野,“薛大人今岁二十有五,安排好族妹的事,也要为自己多多考虑,延续益州香火。”
“可惜我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尚未成婚,不然定要沾一份喜气。” 许蕤露出一丝羡艳之色,“封大人的长女,我倒是见过一回,才貌双全,薛大人见见?”
自新帝登基以来,虽有辅臣五人,但薛壑一贯独来独往,与他们私下鲜有接触。封珩为长女婚嫁之事向他示好过,这日是第二回。
择在今日,怎么看都有点雪中送炭的味道,还有点要与之同道的意思。
同道。
薛壑脑海中浮现这两字,可是如今他的道分明同明烨走到了一起。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凝了一瞬,转眼又是一幅谦逊色,不拒不迎,“封大人好意,晚辈心领了。”
“好好好,这会心领,待日后——身领。”封珩凑近压声,话落一声朗笑。
薛壑也舒展眉眼,温润笑意挂在脸上。
“不忠不义的混账东西!”忽闻一个声音响起,便见得一袭身影直扑上来,紧接着又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来人竟是前头被驱逐出来的凌敖。
凌敖虽然被赶出了宫,但爵位尤在未被褫夺,出了宫门大摇大摆地走在墙根下,宫门守卫也不好再去逐他,只当未见。
谁曾想他会这般扑去,捆掌于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
宫门口下朝的官员还未走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纷纷回首。
“你今日容得那妇人做了太后,来日可还是要容得武安侯入宗庙?益州薛氏好歹也是文烈女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得天恩而忘本,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益州先祖,去见先帝,见宣宏皇太女?”老翁当是攒足了力气,就为这场打骂。
宫门守卫冲上来将人拽住,然老翁挣扎间话语一字不落吐出,甚至还牟足了最后力气,唾面于青年。
片刻间的事,薛壑面颊红肿泛起,五指留印,嘴角都渗着血迹。他立在原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再有动作的时候是下颌黏腻的一阵寒凉,恶心感贯通周身,让他打了个寒颤。眼前人影晃动,时暗时亮,耳畔嗡嗡作响,是亡魂的叫嚣,是生者的谩骂,是世人的鄙夷、嘲讽、叹息……他呼吸愈发困难,只觉头重脚轻,整个人摇摇欲坠。
遥想中的千夫所指,在这一刻化作真实的体验。
捆掌唾面,奇耻大辱。
薛壑缓了片刻,撑起一口气,看着咳疾发作,怒目圆睁的老翁,抬手事宜守卫松开。
他维持着涵养走近他,“今日事,看在殿下面上,本官不计较了。但是侯爷既已乞骸骨,好好安享晚年便是,旁的莫要再多操心。”
他甚至还给他捋背顺气,问他如何过来的,可要坐他车驾顺道回府?
“你、你……还有脸提殿下!”凌敖咳得面色虚白,还想扇他一掌。然薛壑稍微一避开,他便扑空跌倒,挣扎几许都不曾爬起,只捶足于地,口中喃喃。
“先帝所托非人,江氏江山危矣!”
“苍天睁眼,收了他们,收了他们……”
闻他说得愈发不成样子,执金吾和廷尉一行怕这样下去,惹出事端,遂匆匆返身,呵他“老人疯话,有辱圣听”“行迹癫狂,合该锁在家中”云云,如此谴人将他拖走。
这日,北宫门前一场闹剧方才结束。
然关于御使大夫薛壑的种种流言,漫天传播,难以终止。
很长一段时间,坊间有歌谣流传: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端阳宫宴】
歌谣传入九重深宫的时候,三月已经过去。四月东风微雨 ,千门草色,落英缤纷。
明烨正在昭阳殿处理一桩案子,面容神色尤似这雨后天空,说晴蕴着雨,说雨尚有光。
阴晴难定。
“臣最早发现徐敏前往兰林殿是今岁正月里,按理说吾等羽林卫乃在宫门外围巡逻,即便是武婢无召亦不可入殿。臣便以为自个眼花了,未放心上。直到近些日子,又接连两回看见徐敏于夜半前往兰林殿去,方才警觉。后在她屋内发现此物,和水喂猫以试,猫未死却行走不直,步履歪扭。臣方觉有疑,便一直暗里盯梢。”
大皇子溺水一案虽已经过去小半年,但因杨昭仪坚持,一直在调查中。时不时就有蛛丝马迹出现,但以往那些都难以说明什么。这次羽林卫中的一位武婢何清寻得证据,且人赃俱获,如此聚到了杨昭仪的昭阳殿。
当下太医令也被传了过来,确定何清在徐敏处寻到的药确实是一味可使人致幻的药,此药特殊,遇水方释放毒性,但一刻钟后便失效成普通草药,不再有毒。然药性特殊却不难得到,上林苑中便可寻得。
“贱婢,在宫中竟藏这般毒药!”事关亡子,虽还未定案,杨昭仪却已恨意冲天,这会见得被诏狱用过刑的徐敏拖了上来,不禁开口斥声。
“陛下,徐敏撑不过刑罚,已经全召了。”诏狱令奉上带血的口供。
明烨阅过,面色愈发难看,杨昭仪在她身畔,阅到一半更是彻底散了仅剩的理智,扑向一直跪着的梁婕妤厮打。
“吾儿不过四岁小童,牙牙学语时也唤你一声‘婕妤安’,你怎么就这么狠心的!我就说他就算落入了池中,也不至于半点声响全无,但凡扑腾出一点动静,总会有人发觉。竟是你、你派的人用这样恶毒的药,生出幻觉不声不响以为在玩乐……”
“妾、妾没有!”昨晚徐敏去见梁婕妤,两人被当场被抓获。
但梁婕妤同徐敏的接触不过三回,乃徐敏告知她,按其族兄梁赟吩咐,念她因断臂失宠,欲要送她一药,助她获宠。她犹豫再三,终于应下。
距离被抓获至此,已经过去近三个时辰,梁婕妤闻得何清所言早已抖如糠筛,拼命摇头否认,迫不得已说出那是惑帝暖情之药。
“你还嘴硬,你看看这是甚!”方婕妤也在此处。乃抓获之初,徐敏开口攀扯方婕妤,说自己是她的人,如此明烨将其也传了过来。
现下随着徐敏的认罪招供,再清楚不过的意思,梁婕妤恨天子拿她抵挡人熊,失宠于后宫,是故杀害大皇子泄恨,意图挑拨杨、方两处。
方婕妤看完了徐敏的招供,扯来扔到梁婕妤面前,“你给我仔细看看,什么暖情的药,你和你兄长分明又要故技重施,用那药害我一双儿女!”
梁婕妤看着血书一般的供状,频频摇首,不可置信地看向尚在喘息的徐敏,“……你不是说、是让我重新复宠的药吗?你……”
“婕妤,奴实在熬不住了,您、您也莫再……”徐敏至此,再未吐出一个字,彻底断了声息,只是闭眼一瞬,目光与何清接上,露出一个不辱使命的笑,又似见到了梦里故乡,魂归益州。
如此人证物证齐全,梁婕妤当即被废打入冷宫,其族兄亦是死罪难逃。但因杨羽念及梁赟在军中多有功绩,又直觉这事有所蹊跷,只是说不出何处有问题,遂以“梁婕妤封凉台救驾有功,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为理由,保下了梁赟。只革除他校尉职,充作兵甲重回青州军中。
后又与座下功曹商讨此事,试探此间唯一得利者何清,让明烨下令其担任原本梁赟的校尉职。
然何清推拒,道是自己一无功绩不能服众,二无经验不敢担任。
杨羽提出此事的时候,距离梁婕妤被抓已经过去十余日,后宫之中的方婕妤再按捺不住,向明烨哭诉,“妾闻大皇子那般去世,心中实在惶恐,幸得何清心细寻出凶手。更难得她是武婢,还懂医药,眼下给她校尉她担不起,不提拔她又不能显陛下恩德,不如赏给妾,护着妾的一双儿女。左右杨太尉不是查了她的出身,是女官制废除后,承华廿八年从边地战场退下来的军医,这等身世清白之人还要来回去查,太尉到底几个意思?这宫中禁军到底是谁说了算?”
方婕妤不提旁的还好,论及这处,明烨对杨羽也稍有不满,左右他自己也提拔了部分羽林卫的人,用得尚好。如此,当下便将何清赐给方婕妤,许她出入披香殿,照顾两位小殿下,负责勘验一应饮食。
而校尉一职空出后,掌管武库的卫尉薛允便向明烨推荐了一人。闻是薛允推荐,明烨甚至都未看卷宗,只想到还在流传的歌谣。
【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这歌谣写得极妙,蜀江益州,高门大户,也难逃权势的诱惑,朝三暮四变节中,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昨日还是前朝阶陛之下的忠勇之臣,如今……“廊”字堪称绝笔,是郎,亦是狼。
就算自己应了娶薛氏女又如何?应了中宫之子为储君又如何?中宫能不能有儿子,还不是取决于天子!
薛壑到底还是天真了些!
明烨想到这处,当下就回绝了呈上来的奏章,同时也回绝了杨羽的推荐,他的心中已经有人选。
——前头杨羽命人重查何清身份时,顺带发现和她过往任职相似的还有一叫洪九的人,战场功绩不错,关键处他虽至今未娶,但兄弟子侄都在长安。杨羽原本打算慢慢培养此人,却不了被明烨直接提拔了。
明烨喜欢这类,有家人就有软肋,好控制。
于是,洪九领了校尉一职。
消息传到御史府时,薛壑自也感到意外之喜。
二月里定下的“换血”计划,第一步是将何清送入披香殿。杨羽的谨慎之心,明烨的多疑之心,方婕妤爱子之心,注定了这一步的顺遂。
但眼下洪九这步棋,让薛壑在短暂的喜悦后陷入沉思。
禁军五校尉乃光禄勋许蕤直统,是一千八百石实权武官。他让薛允向明烨推荐人选,不过是坐实他贪权的姿态,让明烨继续对他放心,再者杨羽八成早就在青州军挑好了人选,不会让这等重要官职落在旁处。结果明烨这般轻易就把洪九提了上去,这个举动实在过于张狂自负了。
完全不像是能谋划刺杀储君之人所为。
当年的那场刺杀,若明烨是主谋,那么十三岁的少年定然筹谋多时,善伪装、多谨慎、极隐忍。平日能逃过先帝和储君的眼睛,绝杀时能避过重重禁军防守。
能编织这样一张网的人,若是前头被步步紧逼激起杀意自是不足为奇。但如今局面缓和,甚至在自己已经退步示好愿与之同流的局面下,怎还会被一激一诱就掉以轻心?如此迫不及待地提拔一个校尉,如同天降财宝就匆匆捡了回去。这样的眼界和心态完全不像能远谋之人!
至于杨羽,储君遇刺前的那些年都在青州,不可能远控长安布置人手,还有右扶风、左冯翊之流骑墙作草有可能,谋划这等事绝无可能。
难不成是……薛壑早先就有的那点疑虑愈发强烈,背脊阵阵发凉。
亦是从这日起,薛壑陷入了极度的警惕状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过往身子的不适愈发加重。喉间总觉有物堵着,累他咳嗽不止。医官道是血瘀之症渐成,最好能吐出痰血,许会好些,否则一直淤堵怕伤及脏腑。但尝试了许多方子,总也无用,一时又不敢用重药。这不适时来时不来,不来时薛壑也不觉什么,便搁置未理。只将精力全透在了五月端阳宫宴上,数次来回推演,唯恐提拔洪九是明烨故意布下的迷魂阵,唯恐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然端阳宴饮,不负他计划,明烨一双儿女在宴会上中毒,不治而亡。
隔着茫茫人群,何清的眼神同洪九交汇,似在言说计划的始末。
她入披香殿,虽说负责查验两位殿下饮食,但寻常还是难以接近他们。按方婕妤的意思,一是还要再摸摸她的底,二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寻常时候,宫中饮食三遍验毒已经足够,待到了前朝后廷都参与的大型宫宴,人多手杂,便需要她做验毒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方婕妤定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的验毒者才是真正的投毒者。
何清在验毒之时,将作为死士藏于牙中用以自戕的毒药投于饮食中,后被当作嫌疑人之一押入诏狱。
五月初夏,宴会设在未央宫的清凉殿中,宗亲后妃在高台,朝臣在台下分文武两列设席案。
夜幕下骤然的变故,歌罢舞歇,妃嫔的哭喊声,帝王的怒斥声,兵甲上台押走接触饮食的一应人手。
薛壑从洪九的眼神中捕捉到何清的身影,目送她离去。
她在下高台的阶陛上,挣脱羽林卫,杨羽的一声“留活口”尚且滚在唇边,其人已经撞颈于刀刃求仁得仁。
她这一死,便等于默认了罪状,完成了计划的第二步,引出第三步。
即当初薛壑给洪九的十四字:受命于青州梁氏,效忠于京兆凌氏。
很快她在长安城中所谓的家人亲族共十一人,全部都打入诏狱,连番审问。其中两人受不住刑罚,吐出话来。
道是他们曾受恩于宣宏皇太女生母,后从淮阴侯凌敖口中知晓宣宏皇太女乃为新帝所杀,故而由淮阴侯布局多年,欲为其报仇。
诏狱令秘奏,明烨闻此大惊,当下让人抓捕淮阴侯凌敖。
淮阴侯住在北阙甲第的最末端,被押往未央宫时,行径薛氏府宅,见薛壑车驾,开口谩骂,“益州鼠辈,裙带脏污,贪天富贵,自有天收。”
后又仰头吟唱: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今日狼——
此时乃事发后的第六日,五月十一。
日暮时分,薛壑过来向煦台查验薛九娘的功课,人才至庭院中,闻声转头望去。
四目相对。
老翁目眦欲裂,恨不得啖肉饮血,然被禁卫军押着,只能扭着佝偻身躯,嘶声扯嗓,“鼠辈!”
“鼠辈——”
凌敖死死瞪着薛壑,双目几欲充血。
薛壑亦看着他,看到三个月前,二月里的某一夜。
【他终于吐出了那口血】
廿八,二月末的最后一日,薛壑从御史台下值。
从御史台到北宫门原只需要拐一个弯走一里直道便可,但这日他绕了好大一圈,从西门出去了。
他低着头,步履匆匆。
其实是想避开北面的明光殿,他不愿再去想江瞻云,再扰乱神思。前头交代给精锐营死士的事很快就要展开,他不能分心。
眼下,他就要去见一个人。
淮阴侯凌敖。
凌敖年逾花甲,官阶不高,乃考工令管辖下一千石园匠长史,任职于上林苑,七年前已经乞骸骨。能得封侯爵,完全是他青年时行善,捡养了一个即将冻死的女童,后来的帝王宠妃,储君生母,凌霜寒。
“其实,我统共就养了她两年,家中一双儿女接连染病,日子拮据,时值温氏欲购买一批婢子,我就将她卖了。谁曾想她聪慧好学,在抱素楼打扫庭院,竟读了许多书。又得太仆令赏识,学习了一手培育天马的绝技,入了上林苑,成为御马女官。我有一手打铁的手艺,但是常年独自抚养一双儿女,积劳成疾,她便给我凑钱捐了个官位,在上林苑侍弄花草。再后来,她成了帝妃,我沾光得了这么个爵位。我养她的两年若说有恩,她那么多年帮扶早就还尽了。这会,是我该还她的情,她就那么一点骨血,全被他们害了!”
凌敖在熙昌三年夏,就来寻过薛壑,告诉他当今天子有异。实乃当日青州军在龙首船受阅,他亦在观赏之列,许是早年打铁生涯的敏锐,总觉他们手中兵器不对劲。后来留了心眼,发现他们事后竟在销毁兵器。精钢坞所制之兵器,纵是旧物革新,也当回收考工令处,岂可擅自销毁。他蹲守许久,终于捡来半幅长矛,发现全是钢铁所煅制,半点没有精钢坞。
彼时明烨已经称帝,青州军乃天子心腹,他踌躇许久,寻了薛壑告知。然薛壑早他两月得到了那手藏头诗:明夺青贪。
其意便是,明烨夺位,青州军贪污。
薛壑自然知晓朝中一直在查官吏贪污一事,乃江瞻云亲掌。但因二人不合,申屠临又多病,他代掌御史台,亦不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朝中查官吏贪污一事不曾参与,他不主动介入,江瞻云不会开口喊他。约莫从她及笄理政、天子让权开始,两人间的关系愈发微妙。薛壑来时她不逐,薛壑不来休想她做邀。查贪污一案,涉及钱财审计,这处除了大司农处,御史台也监理此职,薛壑想着案子到最后总会流到他手里,遂整个调查期间都没有过问。却未曾料到,案子还没结束,查案的人先没了。
所以当他得到那首藏头诗的时候,他所有的直觉重新苏醒,所有的猜疑全部得到证实。那么,在这两个月后,面对凌敖的指正,他当毫不犹豫赞同,与其同道。
但他不敢,他在瞬间的惊喜能有人与他同行后,理智占了上风。
难道传信人就是凌敖,他施计试探,摸清并不是他。那有没有可能给他传信的人已经露出马脚?有没有可能这是明烨一行特意来试探他的?有没有可能是一场请君入瓮?
他当下回绝了凌敖,还言他年迈庸老,乃思女太过之故,对他所言只当昏话一笑听之。得老者捶胸长叹,道是少壮不得倚,老命尚可为。
为在这年的九月秋狝。
久在上林苑侍弄花草的老者,借花粉草末引人熊袭击新帝。差点就要被他得手,奈何新帝拖梁婕妤以挡。人熊吞了妇人一条臂膀,丧生在禁军刀戟之下。
新帝借机铲除部分羽林卫,上林苑封凉台上鲜血肆流之际,老者双目浑浊,望天默叹,“苍天无眼,竟不绝其命。”
薛壑隔人群看他,似有感应,老者回头,目光如铁无声问:
“老翁惧死否?”
“新帝残暴否?”
“你,到底效忠何人尔?”
凌敖回想养女一生,若她泉下得见亲子,该有多难过。人世不过双九年,匆匆死于权谋斗争之下。
“侯爷看过我处死士给您的讯息,当知此一战要死之人非你一人,乃你阖族都有可能殉于其中。”
“老朽本是凋零之人,发妻早逝,长子早夭,次女外嫁之身不在室内,何谈族亲。今若能以残烛之身保大人一族不受其疑,让大人继续前行,划算得很。”凌敖看向窗外已经西沉的落日,回首看暮色中的青年,“倒是大人,来日泼天污名加身,益州薛氏百年清誉,实在可惜!”
薛壑低眉自嘲,许久抬首,话语难吐。
“如今关口,你我不宜相见,大人来寒舍一趟,还请长话短说。”
“晚辈此来,想问一问侯爷,殿下幼时模样。她在我入京前,性子如何?喜好如何?交友、日常、学习……如何?”
他想知晓她的过往,试图拼凑她的模样。
凌敖有些讶异,薛壑走这一趟,居然是来向他这个将死之人探寻亡妻生平的。可世传这位益州而来的驸马,同当年的皇太女不是互不对眼,两厢生厌吗?
他如今行复仇事,难道不仅仅是因为公义?
为公举事鸣不平,当满腔愤慨,眼神坚毅。
凌敖观眼前青年,他愤慨的眉宇间隐着哀思,坚毅的眸光中裂出悔恨。
“侯爷!”许是知道了解她过往生平的人又即将少一位,青年话语中都带了乞求。
“殿下出生时,老朽已是旧疾缠身,咳疾频发,在上林苑挂了个虚职却常日歇在府中,见到殿下的时候不多。”论起江瞻云总也绕不过她的生母,而论起其生母,凌敖的眼中总会多出一层骄傲,“殿下是在上林苑长大的。实乃霜寒极有主见,爱马成痴,即便被临幸也不肯离开她的那些马入未央宫后廷。先帝敬她一手养马的功夫,许她留在上林苑,哪怕后来诞下公主,母女二人依旧居于长阳宫,远离禁中。反而是先帝,时不时摆驾上林苑,极尽恩宠。一直到承华廿五那年,霜寒染病去世,十岁的殿下方被陛下领回未央宫。但因早些年不在宫中,小殿下便常日出入长安坊间,不似天家公主,更像寻常女郎,性子野了些。有时还会被她母亲带着出去搭棚施粥,城郊皇家育婴堂中还有许多霜寒捡回来的孩子,留着让殿下看顾。但殿下毕竟是天家女,我听霜寒抱怨过,小殿下去了也是玩闹,担不得事。至于喜好、学业……”凌敖抵拳咳了声,有些遗憾道,“这些老朽便不知了,但老朽记得,她有一乳名,极好听。”
“叫甚?”薛壑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霜寒的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随我‘凌’姓,按她之意乃面对于秋霜冬雪,不畏严寒。”凌敖笑了笑,“大人不若猜一猜,凌霜寒会给她的女儿取怎样的闺名?”
“凌霜寒的孩子,又是生在腊月里,腊月凌寒开出的花——”薛壑眉宇粲然,“是梅。”
凌敖颔首,却又叹气,“梅已经极好,我就说叫小梅,梅骨朵,好养活。但霜寒偏不,给她取了个天大的名字,到底没压住。”
“梅之意,似天般大——”薛壑神思转过,“玉霄神?”
凌敖抚掌称叹,终又神色惋惜,“不好叫这样大的名的,压不住……”
玉霄神。
薛壑却在唇齿间咀嚼,想起他们未央宫中的初见,想起后来每一次向她折腰叩拜,想起她在万人之巅。
这个名字,取得极好。
夕阳已经落下去,凌敖起身去点灯。
“不必了,晚辈该告辞了。”薛壑从密径来,没有必要将影子留下来,增添风险。
“大人走在黑夜里,星月黯淡难见天日,一点烛火,愿你好走些。”于是凌敖没有点灯,但点了一个灯笼,递给薛壑。
室内已经黑作一片,一点灯火递过来,薛壑的面目亮起,凌敖的身形变得黯淡。
“……外翁。”薛壑接过灯笼,唤出一个称呼。
“薛大人、你……”凌敖佝偻的身体颤了颤,握在灯笼上的手一时忘了挪开。
“殿下是我妻子,我是她的驸马,理当随她称呼。”薛壑握上那只满是粗茧的手,“您、来日见她,帮我说些好话,说我……”
薛壑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要如何说,才能不再惹她生气。
“我和殿下说,你是个好儿郎,让她再不同你闹脾气。”凌敖抽出手,拍了拍他手背,“我作亡魂也会全力护佑大人。”
薛壑俯身跪首,磕了个响头。
前路茫茫,很快又将剩他一人。
“忍辱负重难,慷慨赴死易。外翁老了,容易的事就让我来吧。”凌敖扶起他,将灯笼放在他手中。
一点微弱灯火,亮在无尽黑夜中。
“好好走。”
……
凌敖因见薛壑而激动愤恨,欲要冲进府门撕咬,最终被禁军的人一脚踢折膝盖,伏身在门口,头顶着地,满额青筋爆出,双眼布满鲜血,唇瓣张合已发不出声响,似走到尽头再无作用。
世人瞧着,多恨啊,将死还在谩骂、斥责。
唯有薛壑看懂他一遍又一遍缓慢重复的口型。
他说,“好好走。”
人已经被拖入宫门,府门口留下星星点点的血迹,侍从正在打扫。
薛壑不知何时入的书房,正低头查阅近日来薛九娘的课业。书简在一刻钟前翻开,至此再无翻动。阅书的人低着头,目光落在字迹上,却是眼神游离,魂飞天外。
他这日这个时候过来,无非就是想再见凌敖一面,将最后的戏演完。
从熙昌元年,他领五万兵从益州出,勤王却又索要权柄起,新帝一党对他便怀疑又忌惮。
紧接着熙昌三年八月的人熊事件,四年年末的大皇子落水事件,桩桩件件让他或被动或主动地周旋于阴谋的漩涡中。到今日,新帝三子皆亡,凌敖以身相殉,洗尽他身上猜疑。算告一段落,是他短暂的胜利。
但他,却半点没有舒畅的感觉,反而阵阵心悸,足踩不实,手握不牢。随呼吸起伏,口腔中弥漫血腥气。
徐敏,何清,充作何清亲友的十余人,皆是他薛氏豢养的暗子,死对他们而言是证道;凌敖乃为报仇而死,更是死得其所;至于明烨三子,既然有了为君的父亲,便算天家之子,天家子生来带着政治色彩,无人不辜。
死的每一个人,他都寻到了合理的解释,以此告诉自己无甚可惜,无甚可怕,无甚值得他多思、多想、多虑……他不是没杀过人,早在十三岁那一年,于益州边境巡防时,就已经长剑饮血;后来领兵去青州,更是射杀贼寇无数,血染战袍。但是、但是不一样,巡防、增援皆有尽头,五日,三月,一年,都有个数,都是泱泱好多人随在他身畔。何如眼前路,来去无人伴,漫长无尽头。
“阿兄——”
眼见他面色虚白,书简从打颤的手中话落,江瞻云忍不住唤他。
薛壑长睫颤了两下,掀起来,定定看着她。
他心悸剧烈,喉间腥痒,缓了片刻将书简略略扫过一遍,方开口道,“字写得乏力了些,还有个别错的,可是方才被吓到了?有空再练练。”
江瞻云点点头,她不是被吓到,是被疼到。
凌敖是她外祖。
她又没了一个亲人。
这近三个月发生的事,虽然薛壑不曾细说,但传得满城风雨,她又就住在这北阙甲第,听了个七七八八。
“那人是淮阴侯,我以前在朱雀长街见过他。他为何被抓?”
薛壑撑在案上,头埋得极低,缓解胸口的堵闷,“他杀了明烨的三个孩子,死罪难逃。”
这话入耳,江瞻云的心脏如同被猛攥了一把。
不知是为了凌敖,还是为薛壑。
即便没有细节,但她知道凌敖的能耐不足以连杀帝王三子,反倒是禁中有伏兵的薛壑更有操作的可能。
所以外翁的两场谩骂其实是护他的铠甲?
所以他用薛氏的清誉换取明烨的信任?
天色早就黑了,烛光摇曳跳动,她看着青年喉结缓慢滚动,干咳声声,欲咽未咽,想咳又咳不出来,鬓边虚汗缓缓滑落,投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抖动。
江瞻云见过两回他的这幅模样,私下向医官问过几句。这会撑案欲要起身,想去给他擦一擦颊畔的汗珠,却到底控制住了。她的手轻轻挪移过席案边,抚摸投在地上的影子。
“今日不授课,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了。”薛壑心悸愈重,胸口一阵阵似石压闷堵,半晌才勉强将连绵不断涌起的血腥味强压下去,喘出一口气,起身同江瞻云告辞。
他默声看了她一会,目光又游离去了旁处,似不敢看她,“十月里的婚事就在眼前,我会尽力护你周全。”
是不敢看她。
说的话也不够坚定。
他推着,哄着,承诺着,让他们一个个都去死。
外头夜风微凉,拂面带着些许畅快。薛壑弃了车架,一个人走在黑夜中。
这晚,江瞻云也有些迟钝。薛壑已经离开半晌,她的耳畔还是他艰难喘息的话语,眼前是一袭骤然站立但身形不稳的影子,一张苍白泛黄的面庞,甚至她嗅到了血的味道……
她神思转过,奔出府门,扯过石狮子上的一盏羊角灯,往御史府跑去。
“殿、女郎!”桑桑大惊,“大人不让你夜黑出门。”
“不许任何人跟着。”
“不许碍我事!”
回头两声力喝极其任性,吓住了追出来的人。
她跑得很快,未几追上车架,掀开一看里头无人。
“你们大人呢?”她问过唐飞。
“大人他……”
唐飞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前头不远处的青年转过了身子。见她入夜离府,顿时脸色黑得比夜还阴沉,“你作甚?”薛壑隐约听得她跑出来的声响,还不许人跟着,只当自己听岔了,这人不至于如此任性。然此时见人就在眼前,一瞬间原本稍稍平息的气血,重新翻涌直冲天灵,累他呼吸窒闷、不能挪动一步。
“阿兄方才言我字写错了,是哪几个字?”江瞻云从马车口退身,提着盏灯笼笑盈盈走近他,“我特地来问一问阿兄,好练习。”
夜黑风高,这般跑出来就为问这点事。还能不能服从命令,能不能分清轻重缓急!
薛壑情绪激荡,气息急转,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唇瓣几回张合,终于在一阵急咳中将喉间堵了许久的一口淤血终于吐了出来。
江瞻云疾步上去,屈膝扶住了他,灯光微弱,却闻得男人呼吸平缓了许多。
“总算迫你吐了出来,不然就要伤及肺腑了。” 江瞻云低眉又观他脸色,见他虚阖的双眼似要努力睁开,但到底没撑住,头沉沉垂下,晕倒在了她怀袖间——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第19章
薛壑没有走出太远, 相较御史府自是北阙甲第这处的府宅近些,于是被挪到了向煦台休息。
他虽然一时昏迷,但心志尤坚, 灵台甚是清明, 知晓自己不好宿在这处房中, 总要同九娘避嫌。再者, 这样一倒下, 传医唤人,难免要惊动许多人,或族亲或敌寇, 薛九娘应付不了。半昏半醒中,挣扎着要起来。
“老实些!”女郎从一旁座上起身,走来床榻, “杜衡正好在这,让他给你瞧瞧,无事便送你回去。”
杜衡。
薛壑半阖的眼眸模糊看到给他诊脉探息的青年。
杜衡是江瞻云的内侍。
江瞻云故去后, 原本上了卷宗要随她入未央宫的侍郎均被明烨以陪伴储君为名锁入了明光殿。其余未上卷宗者散出宫门, 自行离去。
杜衡不在卷宗上, 母家早已倾覆, 被江瞻云带回上林苑时原在香悦坊为姑娘们研制养颜粉,调理身子。是故这厢重回坊中。
彼时因要给落英换脸, 闻其有此手艺, 薛壑遂将他从坊中调出, 专司面具一事。陪着落英从长安到益州,又从益州回来长安。
只是杜衡到底是江瞻云恩宠过的侍郎,时常出现在酒宴之上,长安勋贵子弟或多或少认识他。若发现当下与薛壑过从甚密, 难免被明烨一党怀疑。为此,薛壑将他藏得很好,鲜少让他露面。
这厢原是落英又要换新的面具,方才让其来此。
“八成是你那‘半月阴’,累我身子不爽,癸水来时疼死了。我方多留杜衡两日,让他给我瞧瞧。放心,没人见过他。”江瞻云见男人死盯着杜衡,眉间拧得能夹死蚊子,“知道你能寻来妇科圣手,那我这事同你开口……怎么开得了口吗?”
如点死穴,薛壑认命地闭上眼睛。
“让他多歇会。”江瞻云递了个眼神给杜衡。
杜衡领命,在他手腕横纹内侧的神门穴和前臂内侧内关穴上按揉,待薛壑面容慢慢舒展,直到彻底放松下来,呼吸渐起,方出来寝屋复命。
江瞻云负手立在向煦台二楼外廊上,这处除了江瞻云和桑桑,寻常无人会入内,这会桑桑守在长廊尽头,一边剪烛采光,一边放风。
楼台一侧设了一方席案,案上放着一支碧睛缠金蝙蝠发簪,一包将将解开一半线绳还未来得及打开的药粉。原是前头杜衡按照江瞻云的吩咐制出了一副毒药送来,本在此处称量填充,忽闻江瞻云传唤,才匆匆下楼救助薛壑,桌案未来得及收。这会江瞻云扫过席案,晲了他一眼。
“臣马上收拾好!”杜衡躬身上前,未敢再坐下,只半跪案前。
“坐下好好弄,慌神只会错上加错。”江瞻云余光横过,落眼在他腰侧香囊上,微微蹙了眉。
杜衡拾起那支发簪拆卸,取下钗头蝙蝠,剩得一支裸簪,低声道,“殿下在这处可换其他虫鸟、福禄等花饰搭配,即可成不同的簪子,以防旁人觉得您常佩同一支发簪引起怀疑。”说着又继续演示,原来这支裸簪其心中空,毒药便可藏于其中。杜衡捧着往琉璃灯处凑近些,小心翼翼将药粉灌入,片刻起身奉给江瞻云。
江瞻云接过借月光在手中端详,钗头蝙蝠栩栩如生,碧眼晶瞳幽幽闪光,是一支精巧华丽的簪子。
“殿下,这毒没有解药。您慎用。”杜衡提醒道。
“毒药就是要毒死人,没解药才对。”她将发簪别入发髻中,眺望无边夜色,抬手示意人不必多礼。“说说吧,吐了那口血,可是无碍了?孤前头问过一回医官,说不算疾患,但若积成血淤之症,就不好了。那医官含含糊糊也没细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多亏了殿下,眼下没大碍,养养就成。”
“什么叫‘眼下’?”江瞻云轻嗅着周身空气中的熏香,素指敲了两下护栏。
杜衡会意,往护栏方向距她更近处靠去,提着口气道,“如前头医官所言,薛大人这处未成大症,之所以有此征兆实乃常日里受刺激、积劳、费神、重压导致,最主要还是重压。若能远离这些,放松身心,自然就好了。但身陷其中,又不得梳理排遣,那即便这会幸运吐出了那口血,躲过了血淤之症,来日说不定又积起来了。”
“重压……”江瞻云回望天际,同杜衡分开一点距离,顿了顿又问,“积血化散不就成了?”
“殿下,不是这个理。”杜衡提起的心稍稍放下,解释道,“医者说活血散淤,自然化开便好。但这化散直接吐出,就——”
杜衡并非犹豫,是不敢直言。
江瞻云也默了一会,方颔首道,“孤懂了,治标不治本,若是散血成了吐血,他就伤了里子,得折寿了。是这个意思吧?”
“殿下英明。”
江瞻云的目光落在东首的未央宫上,许久不曾说话。
“殿下。”杜衡环视四下,压声道,“您入宫的时候,能否带臣一道去?您的皮具三四个月就要换一副新的,虽说薛大人会安排,但是臣在您身边更便利些。”
江瞻云转头看他一眼,“孤以皇后身份入宫,还不是能完全做主的时候。你随孤去,你也得易容才行。当初确有让你一路照料的打算,但你不是说易容的皮具珍贵,很难制作,还需给穆桑留出一份。这会制出很多了?”
“臣无能,并没有很多。”杜衡垂首低眉,“但是臣懂医理,只说是薛大人识我之能,又念及故人情意,便将我放在薛九娘身边。或者说是我思念殿下,想看看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如此求了薛大人。总之,臣伴着殿下利大于弊。”
“在上林苑时,你不是最受宠的,还被孤罚过。不想你这般为孤!”江瞻云嘴角勾起一点笑意。
“不是最受宠,但也已经是隆恩,殿下甚至让臣挂职太医署,有了施展才能的空间。至于您罚臣,本就是臣有错在先。”杜衡的头埋得愈发低了,话语愈发恭谦恳切,“殿下,请您让我随您入宫吧,臣保证万事以殿下先,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你说利大于弊,那还是有弊端。孤宁愿没有‘利’也要保证‘弊’的不存在。踩在刀尖上走路,一点多出的‘弊’都会死人的。”江瞻云这会转身隔门望向内寝卧榻的方向,“送孤一人入内,薛大人已经如此殚精竭虑,再搭上一个你,要不要他活了!”
“殿……”
江瞻云抬手扶起他下颌,示意他禁口,目光从他面庞一路滑向他腰间,将一个香囊扯下来轻嗅,“你是调香制粉的高手,太医署都认可的本事。留在宫外,给薛大人制一味适合他身子用的香,让他随身带着。如今孤需要他,你照顾好他便是对孤最大的效力。”
江瞻云观过香囊上那朵杜若花,用指腹摩挲了一会,伸手还给他,见他着急接去,忽又重新拿回。
“花椒,橘皮,青木,干桂花……还有甚?”江瞻云在夜色中看他掩不尽的珍惜之态,“嗅着是股暖香,闻是好闻,但这入夏季节,不适合。”
“臣随意制的,扰了殿下气息,以后不佩便是。”杜衡低下头,余光在香囊上流连,“臣会照顾好薛大人的,殿下安心。”
江瞻云递还香囊,从手上退下一枚镯子,“来日孤事成,你拿此物来见孤,孤许你一个愿望。若不成——”
江瞻云望着他,“孤也会让你心想事成的。”
杜衡不懂后面一句话,亦不敢接那只手镯,一时间有些无措。
“不要?那孤不给了。”
“君者赐,不敢辞。”杜衡接过镯子,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皇宫吃人,不是人人都能在里头生存的,在外头活的机会大些。” 江瞻云蓦然吐出这么一句话,很轻,出口就散在风中。
杜衡闻言,心头一热,“臣一定照顾好薛大人。”
江瞻云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
月上中天,清辉满地。
长廊尽头置着一架三九铜鹤桂枝灯,入夜之后,二十七座灯盏都被点亮。这会,有三四盏即将烧到尽头,桑桑索性盖灭了。
“都点起来,亮些。”长夜里的光,当是越多越好。
桑桑捧来蜡烛,添了灯油,加盖琉璃罩,等整个铜鹤重新唤出光彩,方来到江瞻云身边,“女郎,可要歇下了?婢子让丫头们把偏殿收拾出来了。”
“孤再站会。你若困了自己歇着去吧。”
“婢子不累。” 桑桑望向内寝,低声道,“女郎,您教我观人眼色,辨事形态,我瞧明白一些,淮阴侯干的那些事是不是薛大人让干的?是薛大人故意将自己搞得声名狼藉,实则是为了让明烨掉以轻心,杀了他三子?”
“你有长进,怎么瞧出来的?”
“婢子日日伴在女郎身边,看的最多的是女郎。当初将将传出薛大人支持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的消息时,您有一瞬气急,差点就折断了狼毫,还脱口骂他‘狼子野心’。但今日晚间您同薛大人同室而处,分外安静,后来不顾他的告诫夜奔出行救他,这会这样晚了还亲自守着,你甚少看顾旁人的,如此尽心……”
江瞻云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闻话至最后,眉宇颦颦,负在背后的手干干搓了两下。
她怔了会,拢住有些潮热的掌心,“孤执棋落子,难得有颗顺手的、有价值的,自然要好好护之。不然何谈后续。孤报不了仇,你的也莫想。”
“婢子分析事态,没说薛大人不是棋子。”穆桑喃喃嘀咕,后半句“您何须这般解释”因见人抬首望月不再理会,遂识趣咽回了肚子。
“只是婢子虽看清了这处,但还是不懂薛大人计划,他如今替您扫平了暂时的障碍,但天子依旧可以随意临幸妃嫔,子嗣随时可以有。虽说提出了‘储君必为中宫子’,那难道真要您和那狗贼生儿育女吗?就算他可以扶持皇储,可是怎么操控明烨临幸您呢?还有温太常,他已经重回朝堂了,又明确反对不许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如今声誉更盛,殿下要不要试着联络他,或者提醒薛大人和他联手,薛大人就不必这么累了!”
江瞻云身上渡了一层月光,面目却融在夜色中,不为人见。
半晌,闻她一声轻笑,“薛大人赞同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却布局杀了明烨三个孩子。温大人持反对意见——”
江瞻云转头望向穆桑。
天上浓云飘过,挡住月光,黯淡她的面庞,唯有一双凤目蓄起锐利的光。
穆桑打了个寒颤,“您的意思,温大人他、他……”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当年政变,五大辅臣中,死了太尉穆辽,也就是你的父亲,还有御使大夫申屠临,他们二位显然都是反对明烨继位而死。后来杨羽补了你父亲的缺,薛壑补了申屠临的缺,以此成为新的五大辅臣。他们中,杨羽是青州军首领,明烨最大的靠山,自不必多论。那你说说,剩下四人中,温门尚书令温松、薛门御史大夫薛壑,光禄勋许蕤,大司农封珩,你觉得谁是肯定清白的?”
“薛大人是您计划后挑选的第一人,如今又杀了明烨三子……不足以证明吗?”
“这就能证明了吗?”江瞻云反问,笑道,“如今‘我非我’,非江氏。我是他族妹,薛家女。声名狼藉是他,权倾朝野也是他。”
“这——”穆桑思忖半晌,“薛大人都病了,不至于吧。”
“生病能医、能愈,你父兄死了,可能复生?”江瞻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穆辽的确将你养得很好,单纯直率,却也是太好了!”
桑桑汗颜垂首,思虑了一会抬眸道,“那薛大人也信不得,还有何人可信呢?”
江瞻云“噗嗤”笑出声,在夜色中拖出低低的叹声,“你方才不是在同孤论温大人吗?你还开始怀疑起他了,这会怎么又叹息薛大人了怀疑起他来了?”
“我……”
“混乱吗?”
桑桑点点头。
江瞻云伸手抚摸她的面庞,又抚摸自己的面容,“其实也不乱,是你心急至心乱,才觉局势甚乱。其实无非是有些人比我们更早戴上了面具,难得我们如今也戴上了,还在这灯下隐蔽处、朝局之外。自当耐着性子多看多辨析,且看看这世间到底有多少魑魅魍魉。”
桑桑尚在江瞻云掌心,成仰首的姿态,眼中慢慢生出光芒,“婢子受教了。”
江瞻云抚她面庞的手捻起一缕她耳畔碎发,轻轻帮她拢于耳后,“去歇息吧,孤一个人站站。”
*
长夜无尽,江瞻云本在推演后续计划,但没多久人就跑回屋里去了。
实乃听到了一点隐约的呻|吟。
她推门入内,往卧榻走去,见榻上的男人睡得并不安稳,似是哪里疼痛,皱着眉一阵阵抽着气。
“腹部?还是胃里?”江瞻云坐下身来,借壁灯微弱的光线看到他手捂着的位置,“我……给你揉揉?”
她伸出手,顿在半空。
要用几分力?
顺着还是逆着?
隔衣衫还是伸进去?
这些都该有说法,不能胡乱按揉吧。
她这辈子就侍奉过先帝,都是端药递水的活。还是太医专门嘱咐好药要几分热,水分几次喝,中贵人端来奉到她手里,她摸过盏壁试过温度,查过分量,然后递给内侍监,看宫人小心翼翼喂给天子。
自己则坐在床榻畔时不时掖掖被子,唤一声“父皇”;若是先帝唤她,便赶紧应声“儿臣在”;再唤,则将自己的手递给他握着,让他放心;还有就是等他歇下了,接过宫人已经绞干的巾怕,给他拭一试嘴角药渍。
这会,显然也不能随便给人喝水。
唯一能做的大概也是给他握一握手,因为他和父皇一样,在病中唤她。
他在病中唤她“殿下”。
“殿下——”
江瞻云顿在半空的手伸出些,又停下曲起手指,她咬唇僵持了会,到底还是伸去了他指尖。
床榻畔,青年的手在薄衾上摩挲,抓握,又松开,又重新攥起,其实有一个瞬间他已经触碰到她了。
只是如今她十指染了玫瑰的颜色,小指和无名指带着珐琅护甲。他方才就触在了护甲上,首饰冰冷没有温度,他的手便偏移了位置。
让你逼我戴这东西!
江瞻云腹诽,白了他一眼。
“殿……”
又是一声,含糊吐出半个字,直直跌在女郎心头。如碎石入湖,声轻涟漪重。
于是搁在榻上的手不自觉重新靠近了他。光线晦暗不明,女郎的食指和中指指腹碰上了他手背肌肤,凉湿没有温度。江瞻云惊了惊,眼看他反手就要握上,一下缩了回来,从榻上站起。
新婚夜你不是走得挺坚决的吗?
这会这般念着我了?
江瞻云居高临下盯看他,须臾转身走了。踏出两步,却又驻足不动,指腹上还有片刻前微亮的触感。她挑起一双长眉,在心里将人骂了一通,闻身后呼吸渐起,当是不适过去,重新入眠。哼声拨下全套护甲,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蘸了些水润湿,悄声坐回床头,将他唇口残留的一点血迹轻轻擦干净。
她看着眼前的青年,意识到这是两人相识十年来,头一回共同夜宿在这处府邸中。原本在承华廿九年的腊月,她也想夜宿向煦台的,结果这人不给她住。
江瞻云翻了个白眼,将帕子摔在他胸膛,用眼刀劈了他两回。
这晚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在门外楼台上望了半宿未央宫。
回忆如潮涌——
作者有话说:本章依旧有红包!
第20章
承华廿九年, 腊月初三。
这日是江瞻云十四岁生辰。
储君生辰自然宴席大摆,正日里天子赐宴,之后她回去上林苑又摆了三日流水宴。结果回来未央宫就病了, 窝在明光殿出不来。
薛壑在府中闻此消息, 第一反应就是活该。
隆冬时节, 上林苑长扬宫中的宴会上地龙烧得太热, 于是宴至中途欲取凌室里拜冰的葡萄酒饮用。本就是冰雪天气, 如此用下,外热而内寒,岂不要生出病来。彼时他也在, 劝之无用,翌日便索性独自提前返回长安城中。
这厢果然病了。
他闻侍从禀告,没来得及听完后续的话, 匆匆入宫探疾。
候在明光殿外等通传的空隙,他有些静下些心来。
跑这样快作甚?
她有的是奴仆医官,上至天子, 下至臣属, 哪个不围着她转, 不差他一个。这般巴巴跑来, 两袖鼓风,环佩撞声, 像个什么样子!
但凡她还有口气挑理, 八成又要给他扣个“君前失仪”的帽子。
薛壑理正衣冠, 脑海中来回转了一圈,《上君节乐廿规疏》中的第一条‘定宴饮之期’此刻正好能用上,且有她的病为实例,又能劝谏还能先发制人。
甚好!
“殿下今日患疾, 原在意料之中。宴饮之上,前有臣作《上君节乐廿规疏》以奉君,后有宴饮时臣再三劝……”他这样想,入内之后便这样说。
然才说两句话,便闻罗纱帐后一声难抑的呻|吟,一个杯盏从里面砸出,人从帐后冲出来,直扑到他身前,嚷道,“孤不是饮酒生病,孤是牙疼,孤长牙了,牙疼,疼死了……”
“殿下长智齿了,疼了好几日。怪婢子没提前和您说,原以为您知道的。”在偏殿候命的文恬闻声赶过来,见状一边让宫人收拾打扫,一遍拉过薛壑悄言,“太医署说寻常都是双九年才开始长智齿,殿下早了些,身子骨又嫩,便不敢随意给她用止疼的药,只教导了一些漱口清毒的法子缓减。殿下疼得受不了,又用不了膳,正是火气旺时,您莫要火上浇油,且顺着哄哄。”
“都滚出去!”江瞻云带着哭腔,跺着脚。
“再不济,您受累让她骂两句,消消火! ”文恬将薛壑推过去,自己领宫人赶紧退下。
内寝中就剩他们两人。
少女卧榻数日,这会就穿了一身中衣,赤足披发,左右疼得站不住,榻上也待腻了,直接席地而坐。一手捂着半边面颊,一手揪着氍毹上的毛。许是实在疼得厉害,未几一小片毛就被她薅光了。
头一日,长出智齿的那片牙龈发胀,一阵阵钝痛像是会跳舞一样,在肉上跳着疼。第二日起同侧的耳朵、太阳穴、喉咙都开始疼,夜里疼得更严重还伴着低烧,压根没法睡。这样反反复复六七日,堪比酷刑。
结果,这人跑来半点不问安问好,还又开始训导起来。
十四岁的少年储君没吃过这种苦,越想越委屈,“哇”得一声彻底哭出声来,顺带扬手将掌中的东西扔向他。
砸死他,让他也疼一会。
但她掌中有甚?
乃一团刚刚薅下来的羊毛。
牟足劲的一扔,扔出一团羊毛。
还因她坐着,他站着,软绵绵的毛尚未过他膝盖便落了下来。
薛壑被她扬手的姿势吓了跳,但碍着君臣之礼没有避开,原想扛下这一击也无妨,如文恬姑姑所言,让她降降火。
但谁曾想到,是这么一团东西。
他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笑得万分不合时宜。
即便他就弯了下眉眼,扬了一点嘴角,但落入女郎眼中,简直罪大恶极。
江瞻云仰着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完整映出他面容。她眼里蓄着泪,眼底酿着火,湿哒哒的睫毛像疯长的野草,扑闪着,一会掩下泪,一会盖灭火。最后成上掀的姿势,瞪圆了一双眼睛。
终究还是水灭了火,满眼都是被疼出的眼泪,噗噗索索滚下来。火势回去了胸腔,胸膛起伏不定。江瞻云哼声翻了个白眼,做出一副不欲计较的姿态,重新捂着脸一心一意哭起来。
相较于未央宫朝会上的趾高气昂,明光殿政事堂中的蛮横刁难,上林苑宴饮时的作威作福,这会面对窝在地上、哭得浑身打颤的女郎,薛壑彻底愣住了,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你……”少年开口,连敬称都忘了,环视四下,见帘外炉上温着一盅膳食,“你要不要用些吃食?你不吃东西,哪来的力气抗痛?身子会垮的。”
她是不想吃吗?是不能吃!她一张嘴就扯着脑仁疼,吃什么都是苦味,吃吃吃……她都快饿死了,但是疼啊!
“要不喝点水缓缓?”薛壑也不敢胡乱给她吃东西,思忖了片刻倒了一盏茶蹲下身来喂她。
水是甚万能的东西?还能缓痛?再说喝水就不用张嘴了吗?文恬好歹还知道用竹管让她吸着喝。这人就是趁机报复!
江瞻云哭得抽抽搭搭,脑子浑浑噩噩地想,越想越恼火。淬火的余光瞄着那盏茶,一腔子怒意喷薄而出,忽就咬上了他手背。
薛壑晃了一下,洒出些许水渍,却没有缩手。然下一刻却也没有感觉到想象中被牙齿咬磨的疼痛。
只见得女郎张着唇口,泪眼婆娑,似是张嘴扯痛了脑袋,原本捂在脸颊上的手捂上了太阳穴,片刻后颓败地闭合了两片唇,徒留一点口水在他手背黏黏糊糊地滑下。
“头也疼……”她拖腔叹声,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低首埋在双膝间,肩膀一耸一耸,人晃晃不稳。
像一只炸毛幼虎,被骤然泼了一盆水,怒火中烧却又无力撑起气势,沦为一只狸奴。
让人忍俊不禁又心生怜惜。
薛壑一时不知该如何哄慰她,只默声看了一会。
距离正月里政事堂帘幔重新挂起,到如今已经十月有余,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这会如此亲近的处之,如此清晰的观之,让他觉得还是不挂帘幔得好。
将笄之年的姑娘,身子抽条得长,比去岁初见时高了半个头。身形高挑,姿容明丽,退去残余的稚气,多了几分少女的曼妙和柔美。
这些,他多来也能看到的。
但唯有无物遮挡时,他才能看见她肌肤的纹络,头发的色泽,面庞上一层细密的绒毛,眼角微微卷翘的睫羽,素白手掌虎口上一点细碎的茧子……还有如今瘦削的下巴,半边肿起的脸颊,哭成花猫一样的面庞,以及薄薄一副身板。
才几日,就瘦了一大圈!
这牙也真是的,就不能待人长大些再生出来吗?
人大了,总能抗痛些!
何至于现在被磋磨成这般样子!
少年被指尖一点触感拉回神思。
他不知何时伸出了手,指腹抚在她发顶,还未彻底摸上去,将将触及她几缕蓬乱的头发。有些毛躁,微微痒。
他下意思咬住唇口,竟是不敢呼吸,又恨不得抑制心跳,让她不要发出擂鼓之声。
他这是在作甚?
他是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她一下。
虽说这般过于亲近了,但他们早晚是夫妻,在她病痛之际揉揉她脑袋以示安慰,当不算逾矩无礼吧。
算了,非礼勿碰。
还是得大婚后方名正言顺。
再者,摸摸脑袋也治不好牙疼。
而且,她不哭了。
薛壑这会意识到,殿中安静了许多,她的哭声早就停了。
“殿下!”他低头轻声唤她,“地上凉,去榻上歇着吧。”
“殿下!”
“殿下——”
薛壑提声,伸手去扶她,却见人一歪,软绵绵往一边倒去。幸得他反应快,揽臂抱住了。
怀中人身子滚烫,呼吸粗重。
“殿下晕倒了,快传太医令。”
他将人抱去榻上,冲着门外吼道。
太医令来得很快,道是情绪起伏太大,又不曾好好进食之故,所以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没有大碍。
“这要何时才好,殿下这般熬着,何时是个头?你们倒是想想法子,看看殿下都瘦脱相了!”文恬怒道,“几时能补回来。”
太医令无奈道,“原有一了百了的法子,就是将那牙拔了,但有血流不止的风险,殿下尝试不得。如今多漱口,多清毒,用些清淡饮食,搭配一些鱼虾或是牛羊肉泥以作营养补充,是最稳妥的法子。已经过去七日了,至多再七日,症状就退下来了。还是得辛苦姑姑,您得多多劝着殿下进膳。”
太医令依旧是数日前的一番理论。
文恬闻来嘴上都起了泡,小祖宗连喝口水都要哼唧半晌,进膳更是要她命。都已经给她单辟了小膳堂,专司她饮食,奈何每道膳食入她口,都是一个味,苦。又道是温大人亦从长安城中弄来许多她常日爱吃的膳食,都无甚滋味。
实在娇气了些。
薛壑心中这般想,叹气回来府中。
翌日午膳看着红缨端上来的一鼎黄牛肉,眼神亮了亮,当即让她做一碗牛肉粥糜。
“这是老奴自个制的,不成章法,公子用惯了觉得好,但怕是不好随意入殿下口。”红缨往食盒里装膳,还是有所担心。
“如今宫中御膳没一道能入她口,她都饿晕了,瘦的不成样子。这东西新鲜,万一呢?”薛壑拎起食盒,冒雪入宫,“她愿意吃最好,不吃带回来还我吃,浪费不了一点。”
“这哪是浪费的事……”红缨还在言语,人已经没了踪影。
不知是当真头一回用益州的黄牛肉觉得新鲜可口,还是病症开始减退可以用膳,总之这日莫说让薛壑带回去,江瞻云直用了个底朝天。用完挑眉问,“明日还有吗?”
“有。”薛壑看着她嘴角残留的一点粥糊,垂着眼睑道,“多少都有,尽着殿下用。”
于是翌日薛壑午膳又送粥过来,江瞻云瞧着桌案上热气腾腾的粥,又看脱了大氅在外间熏炉旁烤火的人,鼻尖和耳垂都冻得红红的,“午后你留下,晚膳让侍从送来吧。”
“午后殿下歇息,臣在这不方便。”
江瞻云乌黑的眼眸静静转过,眼波似春江水荡开一圈不为人知的小小的涟漪,“外头下着雪,你跑来跑去把粥都弄凉了。”
薛壑将身上的寒气烤干,规矩坐在外头,接了文恬奉上的茶,有些不解道,“换个人跑,粥不还是会凉吗?”
江瞻云一口气梗在喉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懒得再言语,低头喝粥。
一人用膳,一人吃茶,殿中很安静。
薛壑捧着温热的茶盏,轻嗅馥郁茶汤,半盏饮过,忽就有些回过味来,抬眸望向内室的少女。
少女专注用膳,没有分他眼神。
薛壑兀自笑了笑,午后没有回府。
未时一刻,见文恬侍奉完江瞻云午歇从内寝转出,薛壑道,“姑姑,我去何处偏殿?”
他来长安前,被教导过规矩,知道内侍陪寝,若无殿下特别交代,寻常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
“殿下吩咐了,让大人就在这处歇息。”文恬意味深长道,“外头下着雪,不出门。”
明光殿亭台楼阁数十间,三成烧地龙,七成点炭火,他就是去最远的点着炭火的厢房,也就两盏茶的功夫,能冷到哪去!
但这般发话了,薛壑皱着眉勉勉强强留下了。
文恬领宫人阖门退出。
薛壑站了会,坐下来。坐了会,去宫人临时准备的矮榻上躺下。满殿的龙涎香,他闭上眼,香雾丝丝缕缕幻出少女模样。
香气渐浓,她的眉眼愈发清晰,面如瓷玉柳如眉。看得久了,又成活色生香,香气愈浓。
薛壑一下睁开双眼,从榻上坐起,后背汗涔涔一片。
他静了片刻,环顾四周,起身从书案上拿了两本书打发时辰。然书简翻开许久未动,一直到一卷书从手中话落,发出声响才有所回神。
他捡起书,暗思就隔了一重珠帘,别将人扰醒了。轻步去看,未掀珠帘,瞧得女郎睡颜安静,被衾齐全。
这个下午,薛壑没再去矮榻,就坐在了珠帘旁的席案前,一边看书一边看她。
第三日,薛壑送粥过来,自然也没有走。
之后,两人共用晚膳。
但当真只有两人,司膳、汤令官、掌事姑姑在奉肴之后,领着宫人鱼贯退出,再未进来。
薛壑倒也无所谓要人伺候,他出入军营的时候一应起居都是自个来的。但这会对面坐着的是个储君,还带着病,一个宫人都没有……罢了,他侍奉便成。
左右是些布菜添汤的事,在家他也是要侍奉双亲的。唯一的难处,是他不知江瞻云口味。
“膳食都是孤的口味,本想让他们做两道益州菜。但眼下只有冰在凌室中的陈年食材,不是时令的。”江瞻云自入座就一直揉着右手肩膀,“你尝尝孤的吧。”
“臣能用惯。”都是她喜欢的就成,薛壑松下口气,眉宇见却带着忧色,“殿下右臂不适吗?”
“前头就有些酸疼,这会疼得厉害了些。”江瞻云边说边用力揉着,“你用你的,不碍事,揉揉就好。”
话落,伸手拿金箸,奈何手腕抬不起来。
“臣去给您传太医令。”
“无妨,应该是午歇时被压到了,不必劳师动众。这牙才好些,手又出问题,父皇还不操心死了。”江瞻云拦下薛壑,“孤说了,你吃你的,孤揉一会再吃。”
“一会就凉了,回炉又过了用膳的时辰,有碍脾胃休养。”薛壑顿了顿,鼓足勇气道,“殿下若不介意,臣……喂你吧。”
江瞻云揉臂的手有一瞬捏紧了皮肉,歪过头有模有样地看着臂膀,将眼底的欢色收去,扬起的嘴角压平,回首道,“也成,有劳了。”
薛壑这日回去后,有那么一段时间,用膳时吩咐侍从备好羹匙。用一会玉箸,换来羹匙用一会。反正他大都是独自用膳,无人看见。
……
江瞻云底子好,五日后彻底痊愈了。
痊愈这日是腊月十九,朝堂上已经封朱笔开年假。
这日明光殿的暖阁中摆满了这种古玩珍宝,各地上供的特产珍稀,江瞻云似在查寻什么,半晌从这堆器物中探出脑袋,问薛壑,“孤记得你生辰是腊月廿三,你怎么不请孤?”
去岁递了帖子也没见你来,左右不是整五整十的大生辰,父母亦都不在此,过了反添寂寞。关键还要费心考虑,哪些人当请需发帖子,哪些人无需发贴只需寒暄但又必须寒暄,还有要防着哪些人不请自来,万不能收他们的贺礼……诸事繁琐,不如不办。
薛壑思忖的功夫,闻江瞻云又道,“今岁孤来,且会给你备份厚礼,谢你的牛肉粥。”
“那、臣恭候殿下。”薛壑说这话时,自然依旧低眉敛目,但头一回觉得她当初不许他直面君上这一举措特别好。如今就不必故意掩饰,眼角飞起的弧度,眼中亮起的光线,以及逐渐发烫的面颊。
转眼腊月廿三,他没有设宴邀众,就宾主两席设在向煦台。但府中比设宴还要忙碌。因为要迎候储君,预备储君的膳食。
其实,自十九他从宫中回来,府中就开始忙碌起来。
从膳食,器具,向煦台的布置一系列殿内事宜,到接驾护卫等外围事项 ,薛壑都细无巨细,亲自过目。
又因腊月廿三是小年,宫中有晚宴,储君代帝要在午后申时同太常一道主持祭祀。是故薛壑将生辰宴定在了午时一刻,提前三日便告诉了江瞻云。
这日晨起,薛壑在最后审阅了一遍事项后,回房沐浴熏香,更衣簪冠。然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滴漏水声长长短短响过几回,都未见储君的身影。
薛壑走到府门口眺望。
他看了眼北宫门,又转首看南道口,他知道江瞻云不在宫中乃出城去了。三日前他正准备入宫和她说宴饮时辰时,她的车驾从这过。
两人不偏不倚撞上。
少年储君着骑衣,踏短靴,青丝堆叠,发髻无饰,坐在马车中把玩一把金色弯刀,看到她,眉眼含笑道,“孤记下了,会准时来的。”
“殿下……”他还想说些甚,车帘已经落下。
马车离去,后头随行的除了三千卫,还有背弓负箭的校尉精锐,一行人浩浩荡荡。如此架势,显然是去上林苑狩猎了。
大抵是今岁未开冬狩,人又被圈在榻上半个来月,这会得了空遂马不停蹄出去活动筋骨了。她一贯贪玩。
“若是狩猎,臣可随行。”后半句他想说这话的,但念着要备膳,只得咽了下去。
还有半个时辰,就午时一刻,怎还不回来?
薛壑等的有些心焦。
天寒地冻,不会坠马受伤吧?
不会,储君仪仗出行,皆有天子的人陪同汇报每日情形,若有万一早就快马告知宣室殿了。
薛壑定下心来,这日待她过来,他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同她商量。
——能不能将政事堂那重帘幕撤了?
她若问缘由,他也想好了。
——他不喜欢。
不喜欢同她隔物而处。
他只喜欢与她四目相对,朝夕相见。
想到这处,朔风冷冽,少年的脸却热乎乎的。
日影偏转,午时的滴漏声响起。薛壑看着日光的孤影,心头生出两分颓败。
上林苑那处还有个长扬宫,里头有很多同她交好的儿郎,每回去那,说了一日还会向天子撒娇延后一日,说了三日便讨价还价要五日。
她这会病愈,估计他们要嘘寒问暖许久吧。算了,晚一点也无妨。
他拂了拂衣袖,见地上雪水化开,泥渍渐生,就要浸上他的新靴,遂返身回去向煦台等候。走时还不忘吩咐侍从继续清雪打扫。
再次闻滴漏声响时,是午时四刻,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薛壑命膳房将膳食温着,炉上不要断火。
庆幸没有邀请旁人,不然这等延迟……薛壑想着长扬宫中那些人,心中腾起火焰,又很快压下去。
罢了,雪路难行,再等等吧。
她申时要主持祭祀,更衣理妆需要大半时辰,然两个人用膳也快的,这样算只要她在未时过来就成了。
少年正了正玉冠,抬眸正欲看墙边滴漏,却闻侍从满脸堆笑跑来回话,“公子,殿下、殿下的车驾入北阙甲第了。”
薛壑也笑了,起身去迎她。
却未想到马车疾奔,从他府门前如幻影过去,半点没有停留。薛壑愣了片刻,问左右几时了。
左右回:“未时三刻。”
原来未时早过了,马上就要申时,自然不会再过来。
薛壑没有回向煦台,直接回来独居的晚照台,脱衣卸冠。
缠金白玉冠,三重曲裾袍,云纹鹿皮靴。
薛壑看着脱下的衣冠,一股脑将它们包起塞到了箱笼里。
她是君,他是臣,侍疾本就是他分内之事。她体恤臣子留他在宫中是她君恩礼遇,她说谢他要还礼原也是可还可不还。再者,她失信这等事原也不是第一回了。自己上赶着多想能怨谁!
薛壑“砰”的一声合上箱笼。
回来榻前深吸了口去,将要入宫赴宴的衣袍拎起又扔下,又拿起,最后麻木地套在身上。其中一件袍子的衽来回系了好几次结果系了个死结,又解了半晌才解开重新系好。
宫宴设在未央宫,文恬过来回话,道是殿下有些累了,祭祀之后沐浴,人在汤中就睡了过去。
江瞻云祭祀完成得很好,太常前头向天子回禀时便已经赞扬过。这会又闻文恬的回话,承华帝愈发心疼,只说让她好好歇着,就是醒了也不必再过来。
三日狩猎,约莫还有宴饮几番,自然是累的。薛壑在心中暗思,仰头灌了一盏酒。
天子身子不好,又是冰天雪地的天气,未几离席而去,让庐江长公主掌宴。长公主最是随和,鲜少拘着臣子么们,只发话“诸卿自便”。得此一句,部分臣子当下陆陆续续请辞,薛壑便是其中一个。
宫宴上的膳食多来中看不中用。红缨给他煮了碗牛肉汤饼,他坐在向煦台中,环顾空荡无人的四下,想起益州的骨肉至亲。
腊月廿三是小年,又逢他生辰,在益州一直当盛事庆贺。尤其是他十四岁那年,过得格外隆重,因为那是他在益州的最后一个生辰,来年他就要入长安。
新婚的长姊同他招手,“过来,到我手里饮一盏。且安心去,双亲我会照顾好。也莫难过,去了长安,自有给你庆生的人。”
他恹恹不张口。
“待你外甥出生,大些了,阿姊带他来看你。”长姊拉过他的手覆在已经隆起的胎腹上,凑身耳语,“我教他第一个喊舅父。”
“少哄我,你能记得教他就不错了。”少年就着长姊的手饮尽酒水。
“你也是骗子!两年了,还说会拖家带口来看我,统共就见了你一封信!”薛壑用着汤饼,味同嚼蜡。
红缨是这会入内的,说是殿下来了。
薛壑仿若没听清,长步走出室外,穿廊过院,在中庭遇见了江瞻云。
“福履永康,嘉名日新。”女郎披着一身狐裘,话说得有些快,“你的生辰礼孤明岁补。”
“难为殿下还记得!”少年持礼温和,却也疏离,“臣不敢受。”
“什么话,孤当然记得。只是……”女郎挑起长眉,湛亮眼珠转了转,“啊呀,明岁保证补给你。”
“只是殿下一直在狩猎,错过了时辰。”
“你知道?”女郎一张被厚厚风毛圈住的脸生出俏丽笑意,须臾又有些不欲为人知晓的尴尬,转过话头道,“孤还未用晚膳呢,快把你备的膳食热热。”
说着就往尚存灯火的向煦台走去。
薛壑没有挪步,望着那袭背影,怎会有人如此理直气壮的?就算是储君之尊,就可以如此言而无信,不重信诺吗?
“膳食已经撤了,回炉不利于殿下饮食。殿下还是回宫用膳吧。”他尽力维持着平和的口吻。
“回宫?”江瞻云有些诧异地回首,“你不看看现在甚时辰了?宫门早已下钥,孤是藏在师兄车内,才溜出来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直接将薛壑气了个够呛。
“殿下是溜出来的?您可知晓,即便您不遇危险,但凡陛下突然寻你却不见人影,明光殿中多少人要遭殃,温颐乃至温门都要受到牵连,你怎可如此任性?何论您这般来,万一遇险呢?”
“你嚷甚?你轻一点,就没人知晓。这处府宅中有院向煦台,本就是孤下榻处,孤爱来就爱,要你嗦啰嗦!”江瞻云这日心情并不是很好,一下也被点着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自然可以随意来去,但凡事总得讲个理。”薛壑冷笑道,“您没提前吩咐要下榻这处,寝殿内什么都不曾准备,您还是回宫去吧。”
向煦台既为储君下塌处,便不存在需要吩咐再收拾的道理,当属日日打扫,时时备着,以候君至。薛壑这话显然是在下逐客令。
少年储君没受过臣子的气,当下拂袖离去。
这样放人离开,更不安全,薛壑顿了半晌追出去想要送人回宫,却见到府门口去而复返的温颐。
“臣不放心殿下……”温颐原本正对这江瞻云回话,抬眸见薛壑,“十三郎追出来,不闹了,进去吧。”
“臣来送殿下回宫。”薛壑同为温颐平礼见过。
“用不着,孤今晚住尚书府。”江瞻云头也没回,直接掀帘上车,冲着温颐道,“杵着作甚,让尚书令接驾。”
“你回吧,有祖父在,不碍事。”温颐夹在两人中间,无奈拍了拍薛壑臂膀,登上马车离去。
薛壑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些甚,心中有气又懊恼,半晌见马车拐道再无踪影,只得转身回了府中。
……
福履永康,嘉名日新。
是你对我的祝福吗?
你都深夜出来祝我生辰了,是我贪心,不该计较的。
青年睁开双眼,眼尾微微泛红。
可是,他就是计较。
就算重来一回,他也还是会计较。
谁会不计较?
谁能不计较!
若是动了心,起了念。
但我会学着低头告诉你……
若说江瞻云只是想起了当年一瞬,薛壑则是梦见了整个承华廿九年的腊月。
他伸手摸着空出的床榻,这是她的下塌处,她本该在那一年就下榻此间,挂并蒂莲花帐,垂百子千孙幔,薛壑的目光从帐顶慢慢移到帘幔上,思维在这一刻忽停滞,目光在这一刻被慑住,呼吸都变得缓慢,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帘幔之上的轮廓——坐起身用力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梦。
确定轮廓还在。
伸手掀开帘幔,他的心几乎跳到嗓子口,门扉之上的身影更加清晰,挺如竹,直如剑,他不会认错,他看了四年千余个日子的身影轮廓!
他笑着,几乎就要哭出来,开口发不出声响,急急下榻开门奔出,扼住对方臂膀,将人扳过来。
【殿下,我计较,我不仅计较,我还嫉妒,嫉妒的要死。】
“阿兄!”面前人用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庞,一个不可能从她口中吐出的称呼击碎他全部的妄想,遏制他所有的语言——
作者有话说:21号恢复晚九点更新。
这本和《见月》一样,又是超级冷,我已经不知道是题材问题还是我写法的问题了,但是开了文我都会好好完结哒,大家方便的话就多多评论,让我有点热的感觉,爱你们[撒花][撒花]。
最后,推一下预收《别来春半》,太后VS权臣,30万字的中短篇感情流。
文案如下:
她二十岁那年,被尊为一朝太后。
当晚,她才哄睡完幼帝回来自己宫中,便看见那个男人已经坐在内寝候她。
“师兄。”她从侍女手中接了汤膳,喂给他,“华儿尚幼,政事多仰仗您,辛苦了。”
案前烛火幽幽,男人眸光沉沉,看她又看汤,半晌未接。
她哼声饮了一口,“不烫了,没下毒。”
“我喝,别生气。”他抚平她眉宇,接来一饮而尽。
*
后来,每回他来她宫中,她都会给他备一盏汤。
他来得多,用得便多。日积月累,身子多有不适。
但的确也不是毒药,就是让他无子的药。
太后给药症发作后昏睡过去的男人掖好被角,亲了亲他额头,扶上侍女的手来廊下散步,“孤原是想自个喝的,但思来想去,他喝方可一劳永逸。毕竟,他早晚会有妻室。”
*
太后是个多情的女子,先帝,儿子,师兄,她都爱。
只是她更爱安稳岁月,无边江山。
“臣没有太后这样大的心胸,能爱这样多。”很久后,他才意识到。
——除了爱她,别无选择。
“倘若爱无法对等,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
太后VS权臣,女非男处,HE。《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