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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瞻云

    第36章


    明烨思来想去又是一夜难眠, 翌日置身宣室殿,让黄门去请除薛壑以外的四位辅政大臣。


    ——太尉杨羽,尚书令温松, 光禄勋许蕤, 大司农封珩。


    殿内烧着地龙, 他心绪不宁躁气横生, 身上愈发闷热, 遂命宫人将一侧屏风撤去,洞开空间。


    那是一座黄花梨木雕云龙纹屏风,玉石底座, 一丈高,二丈长,实木牙雕的屏身, 上有九龙盘云纹,龙眼缀玉、宝石、碧玺等,通体大气又不失精致。这是整个未央宫数一数二的屏风, 重达上百斤, 落地不可挪。


    与此屏风雕纹、样式相同的还有一座尺寸略小的六合围屏, 不同之处在于底座非玉石可制, 乃从上到下皆是薄薄一层梨花木。原是可以任意收取、作临时陈设使用。


    所以,这两座屏风又称“子母屏”。


    明烨此刻要求撤走的, 显然是这座子屏。


    识得这座子母屏风的人不少, 想来都以为子屏在库中, 不曾使用。谁会想到,分明在此已有数年。


    皆是明烨手笔。


    无他,只为将子屏密接于母屏,增其厚度, 挡其雕纹缝隙,如此屏风后的人可清晰听到每一回论政,又可挡其身影,不为人知。


    【陛下,我们就该审视所有人,如何能这般轻信呢?】


    【退一步说,会不会他就是知晓真相的,今日种种乃有备而来?】


    【总之臣还是不放心,臣会想法子再试的。】


    ……


    “等等,不要撤了。去追回内侍监,不必传他们入宫了。”


    昔日那人之话萦绕耳际,明烨望着屏风,神思转过几许。终是自己大意了,容得薛壑往前走了这样一大步,被悬剑于顶。


    他握拳捶于案,却也想清楚一些,当下局势无非就是薛壑不曾臣服于他,依旧为江氏要反他,这不就是一直以来的局面吗?而薛壑悬挂起的这把剑,并不听他的话,甚至同他背向而行。如此看来,自己的处境并非十分恶劣,这会传他们进来,论到最后也无非就是两个结果,一则于同意皇后的方案;二则在外面刺杀薛壑。


    可是这么多年了,一击即杀的可能性太小了,六月里活生生的例子尚在眼前。所以,椒房殿中的皇后,是他唯一的生机。


    而当下,他最需的是时间,一刻不得浪费。


    明烨前后思忖,当下让发出两道旨意:一下达尚书台皇后垂帘听政,二下达六局司制处为皇后制临朝庙服。


    这两处旨意不到一个时辰传到尚书台,不到两日传遍朝野,自是百官震惊。


    虽说大魏帝后同尊,但自从废黜女官制后,很明显“同尊”之说在表不在里。但若皇后临朝听政,便是得了参政议政的权利,如此岂非女官职复燃的苗头?当下尚书台审核不过,要求上谏再议。


    薛家三位尚书郎亦当是薛壑授予薛九娘的意思,入府寻他。


    这三人皆是薛壑伯父家的儿子,一母同胞,族中齿序四、九、十六。是故这会推了长兄薛四郎薛均开口。


    薛均倒也没有长篇大论,对于女子能否参政他也不似朝中其他官员那般反对,只是觉得皇后临朝这事多此一举。


    “你这是让她分权以此为我们薛氏聚权,从而达到压制明烨的目的,是吗?”


    薛壑的计划除了薛允清楚,其他族中子弟并不知晓。数年间他们虽也有疑惑困顿的时候,但眼见明烨亲子接连被除,薛氏女入主中宫,薛壑一步步走得还算踏实稳妥。遂而除了赔进阖族名声这事颇有怨言觉得牺牲太大,旁得他们都鲜少过问,只各司其职,适时帮衬。


    “若是如此,实没必要。”薛均继续道,“归根结底九娘在后宫,她就算参政议政,又有多少话语权?再者她的底细你比谁都清楚,权利放她手里,她也不会使用。你若真要薛氏权势更进一步,那还不如直接想法子要全了尚书台的权利!”


    “要全?” 薛壑闻这话,不禁蹙眉道,“四哥何意?”


    如今执掌尚书台的还是温松,其虽年迈,但从承华帝时至眼下,任尚书令近三十载,过错一二而功绩八|九,威望极高,薛均说这话显然很不合适。再者尚书台另有五位尚书郎皆是温松门生,资历高过薛家子弟。故而除非他也看出了温松的异端,方有此话。


    然却闻薛均回道,“温令君德高望重,政绩斐然,虽因身子之故,一月不过来尚书台一两回,但依旧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不过是话赶话,你如今让九娘临朝听政这事,不就堪比让我等取代温令君执掌尚书台一样荒唐吗?”


    谁说不荒唐!


    自初二那日赴宫宴回来,阅过穆桑塞给他的那张布帛,他便觉荒唐。


    布帛上书:妾欲临朝,阿兄务必支持;妾行种种,阿兄务必襄助。莫问缘由。否则妾必反之。


    这话但凡是入宫前从她口中吐出,他是一定不会让她进宫的。


    然在她入宫之后对他说出,他竟一时间无可奈何,连对她斥责一番都不行。盛怒过后只能静下心来思考:


    她知道‘临朝’的意思吗?明烨会同意吗?


    她行种种,除了临朝她还想做甚?


    她是哪来的自信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和他谁是主谁是仆?


    到底谁在指挥谁做事?


    一时间,薛壑又怒又急。


    怒其不听话,急她不知天高地厚坏事。


    但又偏偏鞭长莫及。


    这七八日里,他原利用入宣室殿论政的机会,传话给洪九转达他令:止住一切想法,停下一切行动。甚至警告她,若不听话,十五的“半月阴”解药都没了。


    洪九递了两回话。


    第一回得她回应:九娘为后,阿兄为臣,尊卑已分,当是臣听君令。


    第二回得她回应:解药给与不给皆由卿,九娘疼死乃卿功亏一篑矣。


    薛壑将布帛狠狠揉成团,砸在炭盆中,大雪天连灌了一整壶凉茶方才勉强压下怒火。凉意从胸膛遍及脏腑,确实让他冷静几分。


    皇后临朝这个举措,并不影响他的计划进度。细想反而还有几分好处,譬如待幼主上位,太后垂帘听政就更加名正言顺。


    而且,明烨竟然能被她说服,想必只当是他的意思。他这会若给她拆台持反对意见,实在不妥当。


    薛壑权衡利弊,已经交代了御史台不上谏,这会亦回应族中子弟顺应圣意,只说此举自有他用,让他们稍安勿躁。


    “你御史台都已不谏,尚书台又有我们三人不再反对,想来若陛下执意如此,温令君处也不会多加阻挠。” 薛均说这话时,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样子,后叹道,“十三郎,如此下去,我们同温氏越行越远不说,薛氏百年名声怕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就是,本来廷尉周维家请了人来给七妹说媒,欲要求娶,结果六月里说什么先前的八字算错了,实乃八字相冲,把亲给退了。虽说七妹也不曾见过周家儿郎,但这般被落了脸面躲在房中伤心了许久。”说话的是薛十六郎,话语中多有不满,“本来我薛家儿女何愁婚配,如今竟然被人避之如鼠。”


    “十六!”最后的话委实难听,薛四郎出口呵他,又对薛壑道,“他一贯如此,在家中同我也口无遮拦,十三郎莫放心上。”


    “怎会!”薛壑笑道,示意侍者给诸人倒茶。


    然除了这两字,一时竟不知还能说甚,他自己没再想过婚配之事,纵是有也是为逢场作戏,一心只觉用尽全力争得如今局面,多少代价困厄他都可以承受,也该他承受。却到底已有疏漏,伤到无辜者。


    过往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恐惧不知来日到地下要如何面对父亲先辈,不知他们是否会谅解他,用了许久才释怀想通。然此时此刻,久违又熟悉的愧疚感再度涌来,他虽不需要再数日数月彷徨,但也用了几息时辰方平复心境。


    时值侍者奉茶毕,他笑意更深些,“十六弟,用茶。”


    薛十六今岁十九,亦不曾婚配。


    薛壑想要再说些什么,一时又不知要说甚,只端起茶盏,自己先饮了。


    正事已毕,薛四郎一行也未再多留,未几起身告辞。


    “你以后少在你十三哥面前口无遮拦,他一人撑着那样多的事,压力够大的了。”待走远拐道后,薛四郎方开口斥责胞弟。


    “他怎么就一人独撑了?”薛十六踢走拦在路上的一更枯木,“我们不都在帮他吗?”


    “胡话!”薛四郎道,“什么叫帮他?他为的是他自己吗?他为的是整个江……”


    他环视四下,将胞弟拉来身侧,压声道,“他为的是整个江氏江山。守护江氏,匡扶社稷,本就是我们一族的使命。你若非要怨,就怨你生来就是薛氏子。”


    话毕,将人甩开了。


    化雪日,地上路滑,薛九郎伸手扶了一把薛十六,叹着气瞪了他一眼,“四哥莫恼。我瞧十六,大约是见七妹那般,怕‘物伤其类’吧!”


    “物伤其类?”薛四郎目光从薛九郎身上滑到薛十六身上,顿了顿反应过来,笑道,“你可是看上哪家女郎了?”


    薛十六挑眉又低眉,阴阳怪气道,“如今时下,我哪还敢看上谁啊?”


    两位兄长闻言,相视一笑,皆不再在理他。


    走出很远,听得长兄薛均一声,“双亲都不在了,长兄为父,看上谁家姑娘,我给你求去!”


    *


    薛壑送走薛均一行后,未几又迎来杜衡。平素没有薛壑传令,他都一直在城郊别院,这会不令而来,实乃为给薛壑送药。


    薛壑自被动地赴了那场百花宫宴,出宫后便生警惕:如今薛九娘入主中宫,明烨请他入宫的名头自会多一些,他需防患于未然。所以出来后寻了杜衡,问他能否制出万能解毒的药。


    杜衡这日便是给他送药来的。


    “世上毒药无数,变换了药量或是先后顺序,都有可能成为新毒。实难做出什么万能的解毒,除非是仙丹。”杜衡从一个寸长的小瓷瓶中倒出几颗丸药,“但话说回来,世上的毒药无非就是相关动植物身上的一些部位配比而来。是故总有相克之物。在下虽制不出万能解毒之药,但可以制出消解毒素的药。类似于饮酒之人,酒前先饮些牛乳、蜜水、鸡蛋清等,虽不能完全解酒,但可以保护脾胃和肝脏,减少伤害。”


    “那这药也是提前使用?”薛壑接过来,很是满意,“不愧是殿……”


    他顿了顿,将药收好,道了声“多谢”。


    “对了,九娘进宫前曾说你很向往举行新政科考的抱素楼,一直想去看看。近来温氏在筹备明岁的新政科考,重开了抱素楼,你可想去看看?”


    薛壑将将因薛十六郎的话心绪有些酸胀,他不想愁结顿生郁结在胸,当下欲出去走走。实乃也想见见温颐。虽然他基本确定了温氏不清白,但还有一丝奢望,盼温颐独善其身。否则温门一掌尚书台,二掌新政科考,一旦连根拔起,要如何补这缺?


    “我糊涂了,你——”薛壑看着杜衡面目,“罢了,你去后院歇息吧,我一个人走走。”


    “在下易容便可,不碍事。”杜衡有些失神,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和江瞻云说过,自己向往抱素楼想去看看。但她这样说,还在入宫前特意交代,想来另有深意。想过这重,当下便应了薛壑同往。


    抱素楼距离御史府不远,两人马车前往,约莫小半时辰就到了。


    门口守卫见是薛壑车架,当即放行。


    温颐在正堂“虚室生白台”审核参与科考学子的卷宗,另有数位五经博士一道参审,堂内尚有十余人。


    侍从报了薛壑到来,温颐面色淡淡,抬眸看了眼外头的人,和他说,“本官没空,让他自便。”


    想了想,拦下了侍从,走出屋来,与薛壑立在屋外枯树下,拱手与他行礼,道了声“多谢”。


    谢他风雨坡相救之情。


    薛壑笑了笑,“你已经谢过了。”


    温颐颔首,“所以薛大人来此何事?若不是特意来寻我的,我就不奉陪了。”


    “修毓,你我不该如此生分,若你祖父知晓你这样态度待我,怕会不高兴。”


    温颐闻言,眉间浮上一层戾气,“祖父同我说了,你废黜右扶风乃一箭双雕,既行发泄之举,又无形中同他达成了默契。”


    果然,温松也有份。


    幸好,温颐是清白的。


    不,他是温门下一任家主,未必清白。再看一看吧。


    薛壑抑制自己要说的话,没再言语。


    他沉默,温颐便只当他默认,当下拂袖离去,走出两步似想到些什么,驻足回首,“我闻薛大人同封氏、许氏都结了亲,恭喜了。”


    薛壑嘴角勾了勾,却被温颐后面的话扼住笑意,“不要叫我‘俢毓’,殿下赠的字,你不配喊。”


    薛壑点点头,风过,枯枝残雪落在他肩头。


    温颐冲上来,“你点什么头?你在默认什么?你为何不辩解?”


    “我不该来,打扰了。”薛壑退后一步,同他拱手辞别。


    温颐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精神气又散去,满目失望跌跌撞撞离开。


    “走吧!”薛壑转身,却发现一旁的杜衡僵在原地,“怎么了?”


    杜衡愣了下,“我瞧见堂中有位女郎,有些好奇。不是没有女官了吗?怎么还有女郎参与?”


    薛壑望过去,见一三十出头的妇人坐在上首,眉目秀雅,气宇高华。


    “那是前太子妃常氏。她早年同温大人的姑姑私交很好,温大人的姑姑是他父辈中才华鼎盛者,主持过两回新政,常氏饱读诗书,每回她主持时,便来帮衬。后来女官职被废黜,温前辈亦生病去世,太子妃便鲜少来此了。自明烨上位后,她更是深居长亭殿,极少露面,这厢怎么出来了?”


    薛壑暗自嘀咕,忽就背生一层冷汗。


    新政两年一回,前两次常氏请命参与都被驳回,这回……不会是薛九娘求的情?不置于,她搞出一个垂帘听政闹得动静够大的了,不至于再揽事上身,插这一足!


    约莫是温颐开口。


    “走吧!”


    杜衡应是,却在薛壑沉默思索的时候,难以抑制剧烈的心跳,频频回首。


    *


    这日薛壑才回府中,便接了圣旨,道是本月十八乃皇后生辰,陛下为其在昭阳殿设宴,请其赴宴。


    薛壑接了旨,拿出杜衡送来的药,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案上烛火短短长长,明明灭灭。


    他抚摸瓶身,将药倒出服下,去赴她的宴。


    祝皇后:顺颂时宜 喜乐安康,百年千岁,皆与春逢。


    皇帝亲自掌宴,皇后盛宠无双。


    宫人鱼贯入内,依次奉肴倒酒。


    皇帝道,“闻薛大人风雨坡遇刺,伤愈之后一直在养生,皇后不舍你用宴上烈酒,特意向考工令处学习的果酒,你尝尝。”


    “是的,阿兄,孤制了许久,这些日子里一直放在我宫中,这会才启封的,孤尝了一口,尚好。”


    明烨很满意这措辞,酒在皇后宫中,皇后已尝,薛壑自然就放心了。


    殿中尚有宗室打趣,有说陛下偏心独给御史大夫圣恩,羡煞我也;有说陛下是爱屋及乌,实乃皇后恩宠至极……


    奉酒的是皇后贴身侍女桑桑,还似上一回琥珀色液体缓缓流出,只是这会还伴随皇后话语。


    “阿兄即是在养生,理当少饮烈酒。平素饮茶时茶中可放些姜,冬日暖身很有效果。近来孤也用的,正好阿兄一贯喜欢用姜。只是也不要多用,有三分姜味便够了。”


    薛壑静静听完皇后的话,从案上端起酒盏,谢恩后,在内侍监注视下掩袖饮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吧,抱歉抱歉!


    第37章


    薛壑饮下酒未几, 皇后便借口烈酒烧身有些醉了,当下请旨退宴。薛壑既已用酒,这场宴会目的已达。明烨亦恐他宴上发作, 遂陪同皇后一道离开, 就此散宴。


    薛壑随诸人跪安, 如常走在宫道上, 偶尔得人招呼问候, 他亦还礼致安。待出北宫门上了自己车架,方催快行。


    回来府中,杜衡同两位军医已经等候许久, 拿出汤药给他催吐。直将宴上所用一并膳食都吐了出来。


    然他整个人除了催吐一时胃里有些难受,其余并无不适,脉象亦是正常。


    杜衡倒了盏茶给他漱口, “会不会是您多心了?这无端催吐一二回也罢了,若是长期这般也是伤身的。


    “没有多心。” 薛壑这会已经换了身衣袍,将先前的衣衫给了两位军医拿去检查, 人歇在榻上, “今日宴会一定有问题。”


    薛九娘明知他不吃姜, 却反说他爱吃, 还一个劲劝他食用,连吃多少都说得那般明白。落于旁人耳中, 是皇后关怀兄长, 落于他耳中便是极大的反常。


    且还是在给他奉酒之际。


    “大人!”少顷, 徐、陆两位医官急急进来,神情严肃道,“大人的衣袍上验出了鹤顶红。但不是寻常的鹤顶红,当被改良过。”


    杜衡怔了瞬, 薛壑尚且平静。


    徐医官继续道,“量不大,暂时不会致命。但若按照这个药量积上几回,一样回天乏术了。”


    “幸好及时催吐了,只是从饮下到吐出还是间隔了大半时辰,体内势必已经存留了。”陆医官补充道,“我们抓紧时间调方子,应该还来得及清毒。”


    “对了!”杜衡眼睛亮了亮,“我给大人的药,大人提前用了吗?若是用了也可降低对身体的损伤。不管怎样,我们先去准备清毒的药。”


    【只是也不要多用,有三分姜味就够了。】


    薛壑的脑子还在回荡薛九娘的话,顺着这句话想到更多。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她能说服明烨力排众议允许她临朝听政,原是拿他的命做得交换。


    这个疑惑今日解开了,便又有新的问题:如何又不直接要他的命?


    怕他暴毙,引起薛家军反扑,而他们没有镇压的能力。好细的心思!


    可是这样得罪他,她到底图什么呢?


    不想被人所缚、为摆脱他的控制?想做人上人?


    所以宁可放弃同她一起要为殿下报仇的自己,却选择同殿下有仇的明烨?


    这不对。


    那便只有另一种可能,她不是主动为之,是被明烨胁迫的?


    也不对。


    薛壑相信自己一路谋划,也相信明烨没有这个能耐,甚至到目前为止明烨身后人也没这个能耐识出他的心思。毕竟若能识出,定会拼命阻止薛九娘入宫,双方在大婚前就该撕破脸了。或者说风雨坡的那场刺杀,他逃出升天,便是双方较量间他短暂的胜利。


    风雨坡的刺杀,他是如何命悬一线,起死回生的?


    是她去而复返救了他!


    她救了他。


    ……


    薛壑前后理来,最后得出:她救了他,她心思缜密,她擅长主动,她不为人缚……她是助力,不是阻碍。


    又或者——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惊雷一样闪过。


    “大人!”


    “薛大人——”


    到底折腾昼夜,薛壑有点犯困,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隐约闻得有人在喊他。


    “薛大人!”是杜衡,端着碗盏坐在榻畔,“清毒的药好了,您赶紧服下吧。”


    薛壑睁开眼,有些混沌地扫过角落滴漏,“几时了?”


    “丑时五刻,您睡了一个多时辰。”杜衡持勺搅了搅汤药,“用下后继续睡,能够安眠也是好的,可以补精气。”


    “辛苦了。”薛壑接过药,却没有即可饮下,木匙握在手中,悠悠晃着药盏,半晌道,“中了少量的鹤顶红发作起来有什么征兆吗?”


    “首先是脉象的变化,会成结代脉,乃心气不足所致。”杜衡顺势测过他脉搏,眉间忽展忽拧,“这会脉象已显,您赶紧喝。”


    “除此这外呢?”薛壑却并不着急。


    “除此之外最明显的是咽喉部发干、有烧灼紧缩之痛感、伴随恶心呕吐;身子薄弱体质差些的人还会吐血,低烧,腹部疼痛。”杜衡顿了顿,“您现在有哪里不适吗?”


    薛壑摇头,“都没有。”


    “那说明毒素很少,赶紧用药!不然这些征兆三五日之内就逐一发作起来。”杜衡松下一口气,“如今这个状况,估计两三贴药下去就可以把毒清了。”


    “那若是晚些饮,还能彻底清毒吗?”


    “按你如今的状态来看,问题不大。但这是鹤顶红,且被改良过……”杜衡话至此处有些不解道,“方才我用衣袍上的残毒做了尝试,毒素并没有加剧。倒不知这这改良的目的是甚,纯属多此一举!”


    “为了配出解药,控制我,谈条件。”政治场的搏杀,阴谋阳谋,这些年薛壑愈发熟悉了。


    杜衡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只继续上头的话,“总之毒素在体内拖得越久,伤害就越大。这会喝药清掉了,您就不必受罪了。否则难说日后会如何。不说了,您且赶紧喝。”


    薛壑看着手中的药盏,望向杜衡,目光久凝,在他欲要开口时先说了话,“你说……有没有可能殿下还活着……”


    若说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但是这个相似的人,还有近乎一样聪颖的头脑,缜密的思维,甚至“万民石桥”上,那救他于生死间的一箭根本不可能靠他几日“纸上谈兵”的教导就一击即中,非多年练习不可得!还有太多太多……


    “当初,就是落英向我荐的你。你告诉我——”薛壑直起身,满目酸胀又通红,“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如今椒房殿中的皇后,其实就是我们的殿下,对不对?”


    “这……” 杜衡闻此一袭话,呆了半晌,“夜深多梦,您是不是梦见殿下了?”


    薛壑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话语低低,“罢了,我不难为你。”说话间掀被起身,至窗前盆栽处将汤药倒了。


    “你作甚?”杜衡大惊。


    “我暂时不能用这药。”薛壑恢复了平静,“或者说我这会还不能解毒,若是毒解了,九娘所做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可——”杜衡闻“九娘”两字,顿时止住了话语,默了片刻道,“我去同另外两位大夫商量,给您开一些固本培元的药,补补根基,增强些抵抗力。您先睡吧。”


    当下从薛壑眼前逃离,想了想转身又道,“大人病痛缠身,多思伤身,殿下地下有知,会心疼的。”


    薛壑仰躺在榻,看着帐顶“嗯”了声。


    姑且不想谁是谁,当下已是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且想一想接下来要如何走。


    薛壑又想起了宴会上的那番话,如果只是单纯地借他不吃姜的理由提醒他酒中有异,后面的话就不必说了。可她偏偏还说了,所谓“不要多用,三分姜味便够了”就是在告诉他,必须要喝,但少喝些,喝三分足矣。所以宴席之上,他掩袖用下时,撒了大半在袖中,攥在手掩过。索性宴散得早,想来也是她特意为之。


    那接下来,明烨一定会派太医令过来确认。


    *


    翌日薛壑以嗓子不适唯由,没有去御史台。


    廿这日宣室殿论政,他依旧没去,说是喉咙愈发不适。


    廿一勉强去了一趟御史台,然晌午阅卷时,一口茶入喉竟都吐了出来,隐隐还有血丝,人亦虚汗淋漓,如此又回府邸休息。


    廿二,天子闻御史大夫染恙多日,特派太医令来府中看诊。


    太医令把脉变色,再把一次,之后望之颜色,闻之气味,问之近来身子各处征兆,当即心下发紧,面色发白。


    同府中原有医官交流,医官当御史大夫面讪讪不敢言。太医令提议,另请太医署其他太医令一起会诊。


    如此半日过去,三位太医令会诊毕,又观府中医官所载脉案,遂道,确为“血瘀之症”不假。


    惶惶回宫,禀于御前:御史大夫实呈中毒之兆,且十中八|九乃是鹤顶红所致。


    太医令自是在府中就诊断出的脉象,然能把毒下到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身上,放眼整个朝廷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皆是他们不敢得罪的人。是故当府中医官在“血淤之症”和“中毒之症”两处猜疑时,他们择了前者,心道回来禀告天子,天子若想其活命自会告知,若……便也与他们无关。


    左右他们不曾欺君,而医者诊错疾病也不是稀奇事,三来御史大夫那般征兆至多再三五日,府中医官也能断出病症了,不算耽误太久。


    明烨得了这话,并未多言,谴退太医令后,下午又谴中贵人前往御史府探视。中贵人归来复命,道是午后御史大夫病情加重,用不下膳食,吐了许多血。


    此时已近黄昏,帝后在椒房殿用膳。听闻这话,明烨亲自盛了一碗“天山翠”给江瞻云,“皇后居功至伟,辛苦了。”


    那“天山翠”原是将新鲜的牛肉置鼎以大火煮沸三滚,改文火熬煮三个时辰。至骨酥肉烂,出锅时配撒时令菌蔬,如此汤汁浓白醇厚,绿叶点中央。便如天山雪满,青松独翠,以此得名。


    时皇后盛宠,又出身益州,太官与少汤处,投其所好,用得乃其故土的黄牛肉。


    如此一道黄牛肉羹,气味熟悉又陌生。


    江瞻云握着勺子慢慢搅动,氤氲热气腾起,挡在两人视线中央。她僵硬的手极缓极缓地松开,在没有将玉匙捏出一道裂缝时轻轻搁在了汤盏中,搓了搓麻木的指腹,低眸重新握起汤匙,舀一勺吹凉,送入口中。


    瑰丽朱唇张合间,汤水浸舌尖,过喉咙、入肺腑,极鲜极好的滋味,但她蓦然就疼了一下,是智齿在痛。


    但是她已经不再年少,不会一疼就哭,于是便笑。


    笑问,“所以,陛下打算如何赏赐妾呢?”


    明烨也在笑,“喝汤,喝完朕给你个惊喜。”


    冬日里,滚烫的汤盛入盏中,未几就温了,她便很快喝完了。


    “陛下。”她抬眸看他,嫣然一笑。


    明烨漱口净手,招来中贵人,将一卷黄布递给她。


    是一份诏书。


    上头的内容她原已知晓,华采洒洒,千字洋洋,赞皇后出身高贵,人品贵重,举止为世人榜样云云,最后乃是允许皇后庙服临朝、垂帘听政,此一句方为全旨核心。


    但上回看到时是在十余日前,尚书台审核不过,退回,明烨拿来给她看。


    和她说,“皇后要努力啊,朕也会继续的。”


    于是有了她生辰宴的一盏酒。


    于是有了他再次下召尚书台。


    于是有了此刻一模一样的内容,又完全不同的性质。实乃黄帛之上多了两处痕迹,一方尚书台印、一方天子玺印。


    “我朝逢五逢十的朝会,今日是十一月廿二,皇后的冕服月底可成,如此腊月初五,朕携你同上未央宫前殿论政。”


    明烨来到江瞻云身前,也不需她起身,只按了按她臂膀,“礼尚往来,非一次结束,该来来往往才热闹。”


    皇后一手握着那黄帛旨意,一手玉指纤纤轻拍天子握肩的手背,扬起一张胭脂重扫、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美丽脸庞,眼尾上扬,长眉入鬓,嘴角笑意绽得极盛,“阿兄既然病了,妾自当送汤赐药以关怀。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容妾亲自洗手作羹汤,再派人送入他府里,喂入他口中,将他好生照顾。”


    “皇后果真聪慧又贤德。”


    “所以,今晚陛下留下吗?”


    明烨的笑在这会僵了僵,“莫急,你的身子总要慢慢调理。”


    皇后温顺颔首,起身跪安,“如此妾恭送陛下。”


    明烨走后,四下宫人散去,桑桑赶忙扶起江瞻云,握上她凉湿的掌心,“殿下莫忧,薛大人那样聪明,不可能听不懂宴上您的暗示。明日婢子去看他,纵有内侍监在,但一定会提醒好他的。他如何,我会回来清楚告诉您。您千万别急。”


    十八日赐给他的那盏酒,四日来,江瞻云没有睡稳一个觉,用好一顿膳。


    至今日从明烨口中闻他唤病吐血,她几乎连掩饰都不会了。然而明明这样担心,想知晓他真实状况,穆桑却见她抚鬓理衣,紧紧捏着那卷黄帛,背脊如竹往内寝走去。


    她一路随着,终得她附耳低语,许久问,“记下了吗?”


    穆桑颔首。


    她露出一个笑,“所以明日出去,你不必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周四,而且下一章会比较长,所以周五再见啦。这章依旧有红包!


    第38章


    夜里又开始落雪, 朔风扑在瓦檐,回荡在庭院中。长廊下的宫灯摇曳不止,灯火明灭不歇。


    平旦时分, 天依旧黑蒙蒙一片。今晚林悦守夜, 穆桑提着灯笼从屋中出来, 往椒房殿内寝走去。


    “殿下今晚睡得好吗?”


    “下半夜嫌屋中地笼烧得热, 喝了一盏水。”


    “我去瞧瞧她。”


    穆桑把灯笼递给林悦, 入内脱了鞋,着袜走在厚厚的氍毹上,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至榻前将已经在外殿熏炉前烤过的手又搓了搓, 才轻轻掀开帘帐。见得女郎睡得很安稳,锦被盖得严实,手足皆藏褥中, 就露出一个头,面目祥宁,睡颜恬静。


    “殿下。”穆桑轻叹了声, 开口唤她。


    “大胆!”女郎睁开双眼, “扰孤安眠, 孤要治你的罪。”


    “您若睡熟了, 哪有这般规矩的。”桑桑这回不怕江瞻云,笑着在她榻畔坐下, “不是被子压在身下, 半身冰凉;便是横在腰间, 足在被外;冬日还好些,夏日里薄衾直接都滑落在地,半寸不着身上。”


    桑桑顿了顿,“今夜又没睡好吧?”


    “今夜睡着了, 当真是被热醒的,饮了盏茶后方散了睡意。”江瞻云的手从被褥中伸出来,捏了捏侍女的面庞,“你呢,如何醒得这般早?”


    桑桑大着胆子,头一回在江瞻云抚慰她的时候反手握住了停在她鬓边的那只手,捧下来再添一只手护着,用两手拢在掌心,“五年了,自从殿下救下奴婢后,奴婢就从未与您分开过。”


    “奴婢晓得殿下谋略过人,但、但实在不放心留您一人在此,虽说还有林悦在,但她到底是薛大人的人,没有近身服侍过您。奴婢想……” 穆桑后头话尚在口中不敢言,只两手拢得更紧。


    江瞻云看着她,坐起身来。


    穆桑便很快松手捧了靠枕垫在她身后,又帮她将被子掖至胸膛塞实,转身灌了手炉送来。略一想,再倒一盏水,试过水温方奉上,“殿下用一些。”


    江瞻云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冲她莞尔。待她回身不再坐下,只咬着唇瓣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江瞻云遂拍了拍榻沿,将手伸给她。


    于是,桑桑搭上她掌心坐下。


    “你乃太尉之女,原可比肩宗室女,不必做这些伺候人的活。即便于孤面前,称句‘臣女’便罢,‘奴婢’二字多来委屈你了。”


    “侍奉殿下,奴婢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你不委屈’和‘你本不必’乃两回事”。江瞻云松开她的手,反过来搭在她掌心,以目示意她将另一只手同方才一般拢上来,“孤给你个做‘臣女’的机会。说说吧,你想甚?”


    桑桑环顾四下,压声道,“臣女想助殿下一臂之力。”


    “这一个多月来婢子观察清楚了禁军五校尉的值夜规律,暗里记下了他们执勤的日子,其中薛家两位校尉反正是我们的人,剩下乃洪九、方尧、许嘉。洪九暂不知敌友,方尧乃青州军出身,许嘉……”提及最后一个名字,桑桑顿了顿,“许嘉也可以不用管,如此就剩洪九和方尧,只要排开他二人值夜的时间段,我们就可以动手。”


    “动手?”


    “对。”桑桑凑近江瞻云,“明烨同殿下独处的时候很多,避开洪九和方尧值夜的时辰,我们杀了他,就在这椒房殿中。然后殿下直接掀开面具示于人前,便可控制未央宫。”


    “为何许嘉不用管?”


    “因为他有胸痹之症,最忌受寒、疲累,其实不适合从武的,也不知怎么领了禁军校尉这等最是……”穆桑低垂着眼眸,拢住江瞻云的手不自觉收紧,意识到自己说偏了,匆忙道,“他的病症还忌辛辣气味,闻不得花椒、姜等,所以他领的值夜路线没有椒房殿的。轻易也不会进来椒房殿。”


    “那万一我们杀明烨的动静太大——”江瞻云感受着被她攥得发疼的手,看她几乎要埋入微光阴影里的面庞,逗她,“把他召来了该怎么办?”


    “我会提前在熏炉焚花椒弥香,他不来则他运,来则、他命。”少女咬下最后两个字,一下抬起头来,湿漉漉的杏眸中闪着亮晶晶的光,“殿下,我不要留您一人。请允许我帮您杀了抢夺您家室、身份、地位……强占了您一切的贼人。”


    她的双手有些抖,但依旧拢紧她,是保护的姿态。


    江瞻云没有抽出来,如数家珍道,“宫中不止有禁军五校尉,还有主殿门九都尉,南北营十二巡逻队,主宫门二十四卫尉队。一昼夜光参与执勤的兵甲就达两千余人,六百石及以上武官三十余人。你说的对,孤与明烨独处之时很多,杀他不难,可是杀他之后,孤要如何自保?要如何控制这混着青州军的两千多人的精锐武装?你是觉得孤摘下面具现出真容就可以了吗?”


    桑桑微微蹙了眉,眼中现出疑惑,难道不可以吗?


    “完全不可以。你要知道奠国之基石者首要是“三公”、之后是“九卿”;继承法统之地界需在满朝文武目光下,朝会之上;而不是在暴乱之中,群寇追杀之下。”


    “孤问你,从这椒房殿跑到未央宫前殿需要多久?”


    “此去四里路,至少两刻中。”


    “那么击鼓传声召集分散在城中的群臣需要多久?”


    “至少一个时辰。”


    “很好,算你还有点数。”江瞻云笑道,“我们于此杀了明烨,就需要过两关,首先孤要能够走到未央宫前殿,其次要能够等来满朝文武,这期间需要至少一个时辰。而在这一个时辰中,一旦惊动阖宫武装,凡有不臣服者完全可以指鹿为马,说孤不是孤,乃佯举宣宏皇太女之贼人,行弑君之举。那么只需一个参将、一个都尉,执一把槊、一柄刀,就可以杀孤于乱兵之中,毁尸灭迹。甚至还有人会借题发挥,将薛氏一族尽数拖下水……这个‘万一’导致的后果不堪设想。孤错不起。”


    桑桑震惊之余有点回过味来,“婢子明白了,所以您才这么坚持要庙服临朝,垂帘听政。实乃宣宏皇太女的一副皮囊必须要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境地里才能现出。朝会是天时,未央宫前殿是地利,而按照当下的形式,至少三公之中的御史大夫、九卿位上掌兵的执金吾、卫尉,执笔的廷尉、内史,还有少府等一半的高官是支持维护您的,这便是人和。”


    江瞻云含笑颔首。


    桑桑慢慢低了头,拢住主上的手也慢慢松开,只觉自己格外天真,这般有勇无谋竟还妄想保护她。


    一时汗颜无比,面庞烧得滚烫。


    “你有这份心,孤已经很高兴了。”江瞻云眯着的双眼带了两分审视的味道,将搁在榻畔的手炉揣起,凑近她,“但只怕还有旁的缘故吧?”


    桑桑如芒在背,不敢看她眼睛,跪下身去,“……那是鹤顶红啊,薛大人若再继续服用……”


    “你方才还说要在殿中焚香,引许嘉来,催发他的旧疾。”江瞻云挑眉道,“与孤同出一辙,怎么就心疼薛大人不心疼许嘉呢?”


    “不一样!”少女这会条理清晰了些,“首先,许嘉本就有病,婢子只是催上一催;其二他父亲是你我仇人,他多半也不清白;其三,前些日婢子听说了,他已经和左冯翊家的长女结亲。殿下说过,当下时局,凡氏族结亲,皆是利益同盟。何论是两族都叛了殿下的,其心可诛。”


    “反观薛大人,您心里清楚,他结亲不过是为了迷惑对手。而且好端端的身子,积的伤疾都是为、如今再添毒症……”


    穆桑抬眸直视靠在榻上的女郎,她尚且戴着一层落英的皮具,因在宫中,几乎不摘下,偶尔耐不住憋闷摘下时也多半像如今这般,主仆二人在深夜里,借一点孤灯照明。


    是故,她自己没见到自喂给薛壑第一盏鹤顶红后苍白的脸;也极少看见眼底的乌青;更不曾听见午夜的梦呓!


    “婢子心疼的是殿下。有没有可能,有旁的法子……”


    她的话还未说完,下巴便被江瞻云素手抬起。


    昔年的储君眸光依旧锐利,寒芒如刀割人体肤,另一只手从对方头上拨下一枚尖利簪子。


    天其实有些亮了,只是属于皇后的帘帐帷幔一重又一重,隔绝了光线,还如来时一般,只有微光一点。


    衬出发簪冷金色的光,刺入侍女眼中。


    她被迫扬起下巴,露出一截纤细脖颈,肌肤薄脆,筋脉细弱,来人手中簪可以轻易划破。不,这样的桎梏和距离,对方甚至无需挪动至脖颈的距离,只需往太阳穴戳下去,她则一命呜呼。


    她眼角余光见到鲜血落下来,一滴,两滴……可是她却丝毫没有痛的感觉。


    “殿下!”少女一下瞪大了眼睛,她看见储君竖握发簪,簪尖内勾,刺入的是她自己的腕间,滴落的亦是她的血。


    “你知道吗,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临阵换阵更是自寻死路。这个时候你要我换个法子居心何在?”江瞻云盯着他,嗤笑,“心疼我,你的这点‘心疼’足矣害死我!”


    “既然这样,不如现在我便自我了结了,好过被亲者害、死于仇敌手,多受磋磨。”


    “不不不,婢子先前想简单了,如今懂了。”桑桑被箍入掌中,尖峰临面都不曾妄动求生,然见到簪尖入她肉,血从她身体出,顿时挣扎欲要夺下,“婢子懂了,再不会胡言多想,扰殿下心神,殿下您……”


    然她挣扎不开,即便对方已经多年不握刀剑、但到底曾经文武兼修,控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在话下。


    天光大亮,三重帘幔也遮不住光,丝丝缕缕透进来。再过一会,掌事宫人当来扣门侍奉,持礼问安。


    江瞻云箍在侍女面颊上的手愈发用力,拨正她面庞,迫使她看向自己。


    于是少女一双杏眸如镜,澄澈明洁,清清楚楚映出她面目。


    她说,“若必有一死,是薛壑死还是孤死?”


    没容侍女张口,她还在问,“所以,孤该不该继续喂他喝?”


    ……


    天色大亮,日光久违但终究破开了阴霾,照耀人间。雪渐渐化开,桑桑已经到了御史府,身侧是奉膳的宫人,身后是随行的内侍监。


    面前是御史大夫薛壑。


    “殿下闻大人身子染恙,特让奴婢前来探望。”她收回神思,平静地看向他,“这是殿下亲自为大人做得滋补的汤膳,您务必要尝尝。”


    数日不见,他愈发瘦了,本就没有血色的面旁这会更加苍白,抬起的眼神也难聚光彩。若非脑海中一阵阵浮现殿下腕间蔓延的鲜血,这会她开口定会打颤,递盒定会犹豫。


    离开椒房殿时,她最后一次给皇后梳妆。


    殿中只有她们两人,皇后手中捧了一个手炉取暖,叹道,“孤约莫懂了,穆辽在家中都不带你听政,未必是不想栽培你,是你确实不适合做一个政客。慈不掌兵,你的心太软了。且帮孤好好照顾他吧。”


    说着,将食盒同手炉一道给了她。


    “手炉是给你的,化雪天更寒。照顾他之前你得先照顾好自己。”


    “殿下……她近来好吗?”病痛缠身的御史大夫撑着虚弱的眉眼,无光的眼神中笑意意外地温柔。


    穆桑有一刻产生错觉,他这一声问候带着十足的情意,“殿下”二子更是唤的缱绻缠绵。半点不似臣子对皇后的敬称。


    “殿下一切都好。”待她回话,竟看到青年已经用起了汤膳,半点没有迟疑,一口接一口,很快用尽了。


    用完后,他笑问,“以前不知殿下有如此好的手艺,臣能否贪嘴多要一盏?”


    穆桑眼睛都睁大了,唇口张合了好几回,“……自然。”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吗?但凡殿下开口,臣当鞠躬尽瘁,竭尽所能。”


    其实皇后长兄染恙,她是可以请旨回来看他的。可她没来……桑桑闪过一个念头,是殿下不敢来,不忍看,不舍得亲自把药喂入他口中。


    “殿下让我留在府中,照顾大人。也让大人——”她抬起眼睑,强换了一副娇羞态,“照顾好婢子。”


    薛壑这日一直平和从容的神色至此刻僵了僵,但也当真只有一瞬,便含笑道了声“好”。


    *


    皇后的贴身侍女,位同八百石掌事,这样出宫不返,虽皇后已同六局说过,但皇帝多少会问一句的。


    毕竟成日晃在他眼前。


    然明烨却数日不曾过问,倒也不是他无心至此,实乃自廿二之后,他一连三日没再来椒房殿。


    这实在反常,跳托了江瞻云的预想。


    但回头整理走的每一步,并无错漏。再者,若当真出了马脚,三天了,明烨不可能对她一点措施都不用。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朝政发生了意外,且是突如其来的那种。


    然而江瞻云身在后廷,垂帘听政还未正式开始,她一时触及不到朝政。


    心急如焚。


    却又不能急。


    廿七这日,随林悦有意无意地打听,她自己前往宣室殿送的两次膳食里,慢慢拼凑出了一点前朝的状况。


    确实是朝政有异,但明烨偏偏廿五罢朝了,百官不得见。之后纷纷递折子要求面圣,甚至有部分长跪宫门前。


    但明烨统统不见,数日里只接见了太尉杨羽,数次与之在宣室殿商讨事宜。


    太尉位列三公,为天下武官之首,乃中央掌管军事的最高官员,虽无直接对部队的指挥权,但是天子的最高军事参谋。


    所以是军政出了问题。


    但论军务,也不该只传杨羽一人。


    杨羽乃青州军出身——


    江瞻云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要么是青州军出了问题,要么是青州城出了问题。


    当下被困了手脚,剪了羽翼,她除了静心等待临朝之日,别无他法。江瞻云饮了一盏案上凉茶,将煎沸的心慢慢灭去燥热与火气。


    明烨是廿九这日来的,来时已是亥时末,江瞻云都上榻就寝了。


    “天寒地冻,躺着吧,不必虚礼了。” 他一路脱氅搓手而来,面上疲态深重,但嗓音带着欢喜,似是事已解决,不足为惧。


    “即是天寒地冻,又是更深露重,陛下还来。”江瞻云从命坐在榻上,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他,“多日不见陛下,陛下清减不少。”


    明烨接了手炉,四下扫过,“朕就说怎么宫人脸生,想起来了,你把桑桑放出去了。朕记得她还不到年岁,合该再侍奉你两年。”


    “这手怎么受伤了?”明烨目光落在她缠着布帛的手腕间。


    “小妮子心比天高。”江瞻云笑道,“闹半晌竟心系她嫡亲的主子,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当以为此生无缘,要老死宫中。廿三那日被发现要死要活的,这不妾去夺她发簪,被失手划成这样。”


    “你贵为皇后,亲自……”明烨觉得荒唐,伸手从她面庞滑下后颈,如逗狸奴捏她颈皮,“皇后需要给朕一个合理的说法。”


    江瞻云微微仰起头,乖顺贴入他掌中,免去皮肉疼痛,“陛下给阿兄赐婚纳妾,让封氏、许氏都同薛氏接了亲。您就不怕他们三族彻底沦为一线了,就不想插个自己的人放在薛氏家主的枕边?虽说他已经服过两回鹤顶红,毒素渐累,但凡事总要防个万一吧。桑桑这会,一颗绝好的棋子!”


    她拉来明烨手,抚上自己受伤的腕间,话语柔柔,“妾贵为皇后,自然不值得为一个奴才流血受伤,但为陛下,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捏在后颈的那只手缓缓松开,皇后背离掌心靠去他胸膛,“只是陛下多日不来了,妾着实有些惶恐。”


    “高句丽突袭,青州城被围了。”明烨的手跟随而来,揉抚她发顶。


    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她大婚当晚,薛壑领兵离去就是为了解青州之围。有时她会想,若青州军中没有发生贪污,青州城没有被围,薛壑就没有这般天大的理由在大婚当夜弃她而去,他们或许就是另一番命运了。


    退一万步说,他好不容易打退了高句丽,解了青州之困。


    短短五年,青州又被围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要怎么办呢?”她垂下眼睑,视线在他心脏处徘徊,“陛下打算让哪位将军前往?”


    “不必派兵甲前往。”明烨将她推开些,笑道,“朕和太尉商量好了,送个翁主去和亲,修两国之好。”


    和亲。


    这是江瞻云今晚听到的第二个天大的笑话。


    她的手几乎就要抬起扇上去,到底扼住了,只看他如看死人,笑盈盈好奇地问,“陛下膝下无子,宗室女不是已经成婚便是垂髫稚子,陛下预备择谁去呢?”——


    作者有话说:我本来以为六七千字差不多可以写到文案的,但事实证明约要一万字,但后面那段今天肯定写不完,马上有课,脑细胞死完了,下班后脑子八成转不动。所以下一章哈,明天见。


    第39章


    “师兄, 求你帮帮我!”


    “我不要去和亲!”


    “我大魏兵强马壮,何时需要一个女子和亲!”


    ……


    腊月初一晌午,御史府奔入一个女郎, 鬓发蓬乱, 花容失色。来人乃前任御史大夫申屠临的幺女, 后得当今天子册封的岐山翁主申屠岚。


    当年她兄长三却册封, 然天子恩遇申屠氏, 坚持保留了她的爵位。再却不恭,哪曾想今朝竟在这处等她。


    “我申屠氏满门清贵,这翁主封号我亦从不稀罕, 五年来所得食邑分文未取,每年我都以搭棚施粥的方式,再添一倍银钱, 重新还之于民了。我没有得供奉,我不欠天下百姓什么!师兄,难道我大魏已经到了要‘遣妾一生安社稷’的地步了吗?”


    申屠岚受父亲影响, 自幼学习律法, 以父为师。是故这么多年一直唤薛壑一声“师兄”。


    薛壑接连用了两回鹤顶红, 虽然饮用前后都做足了防毒催吐的事宜, 但体内多少有所累积。


    面容一看就不似正常人,满目病态。说话尤为明显, 嗓子喑哑, 扬声则痛, 根本无法高声语。


    这会闻得“和亲”二字,惊怒中吐出“把话说清楚”一句,音高而裂声,嗓子顿时向冒了火一样。


    “师兄, 传你染恙,如何病得这般重了?”申屠岚见状赶紧上去倒了盏茶递给他。


    “不碍事,是我方才急了。你慢慢说。”


    薛壑自然知晓朝中的事。


    廿三日他用药不久,避去内寝催吐,将将才缓过劲,便闻八百里急报入司马门。平素司马门是天子或天子使者才能走的道,特殊时期还有一人可走便是携带边地军情入京的信使。他当下撑起精神,然一夜过去,宫中没有传出任何信息。


    廿四这日,各府衙如常转动,仿若前一日司马道上无人走过。百官开始暗中讨论。事关军务,但他的职务插不上手,遂让身为卫尉的薛允主动前往宣室殿面圣,然不见明烨面。


    廿五宫中传出消息,天子辍朝。此时距离信使驰奔司马道已经过去两日,朝中不仅没有商讨相关军务,天子竟还罢朝,这事可大可小。薛壑当即命御史中丞入宫上谏,天子染恙自可休憩,但军务不可延误。同时廷尉、执金吾等人已经自发要求面圣,被拒而跪北宫门。


    廿六日,天子召太尉商讨军务,臣心稍定。但薛壑愈发不安,哪有只召太尉一人论政的。


    廿七、八两日朝中一切如常,只传出乃高句丽突袭青州,但已定好退敌之策。


    廿九传出其策乃和亲。薛壑如闻笑话,当即入宫要求面圣,同在宫门前尚有朝臣十二三,皆被拒。中贵人出来传谕本月三十朝会再议。


    然昨日三十,明烨二次罢朝。


    至此,薛壑隐隐觉察不对。


    事关边地军况,明烨怎敢绕过尚书台、宣室殿一锤定音。且还是采取“和亲”这等下下策。同他交好的莫说许氏、封氏,只稍温氏便头一个不可能同意。


    他本能反应“和亲”之策要么以讹传讹,要么是明烨打着旁的盘算。但有什么事值得他以边防军务做赌注呢?


    “是真的,就在我来之前,中贵人已经入府中传了口谕。”申屠岚眼中盈泪,“大魏百年,从来都是他国上供,供城池供金银供公主以求和以庇护,就算先帝十余年征战,累国库不盈,要与民生息。可是自承华十八年至今,整整二十载,所历不过一场战争,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就要和亲了?”


    “师兄,求求你,你是御史大夫可劝诫君上,你还是薛氏的家主,薛家军的少帅,难道您也赞同和亲,而不是主战吗?”


    “小妹!”申屠泓追在她身后赶来府中。


    薛壑抬眸看他一眼。


    申屠泓知晓薛壑近来病重,已经休沐多日,本心是想拦下胞妹,然在见到他的一瞬,到底也腾起两分求救之意。


    母亲在他们幼年时便生病殁了,自父亲去后,胞妹就成了他唯一的血亲。


    “我领了口谕……”好半晌,他吐出一句话来,低垂着眉眼叹气,“只恨当时不够坚决,未将这爵位彻底拒了。总想着左右一个虚爵,不会碍着什么!”


    申屠泓太阳穴突突得跳,握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我就是想不通,不战而和亲,他就不怕被天下耻笑吗?”


    薛壑瞧着有些晃神,没有接话。


    “罢了,多说无意。你好好养着身子,还有好多事需要你。”申屠泓气息起伏,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下,又给薛壑添一盏,握上他肩头展颜扯出一抹笑。


    “小妹,我们走。”


    “阿兄……”申屠岚随在兄长身后,忍不住回首看忽然就沉默不语的人,“师兄”二字滚在口边又咽下。


    臣子再权势滔天终究是人臣,除非要反。


    否则逃不过那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没再多言,欠身行礼告辞。


    “广清,师妹——”人已经踏出门外,薛壑神思敛过,“别做傻事。”


    兄妹二人转身看他,一时间感动于他的知心敏锐,但又觉前路渺茫,皆头脑酸胀,悲从中来。


    申屠泓确实起此念。


    他是御史,自踏入御史台的第一日开始,死谏便是他的最高荣耀。既然当下武不死战,便理当文死谏。


    他将网撕开一道裂缝,未必能见明光,但至少能让日头的缝隙照进来。之后无论薛壑领御史台再谏,还是领薛家军去战,都会是得道多助。


    但薛壑却在此刻和他说,“别做傻事。”


    他说,“凡薛家军尚存一兵一卒,都不会行‘和亲’之举。


    他说,“回去吧,很快便没事了。”


    他说,“请给我一点时间,务必相信我。”


    这些天都没再落雪,虽然愈发的冷,但阳光很好,照在屋檐上、庭院中、落在薛壑的眼角眉峰,亮堂堂一片。


    “我相信你,师兄。”申屠岚点了点头,冲他莞尔一笑,拉过兄长离开。


    薛壑想清楚了,明烨此举针对的是自己。


    他是故意扣下这份军情独裁的。


    但若说独裁,却也不完全是。因为他给申屠氏的是口谕,而不是诏书。口谕尚可改,诏书需过尚书台后昭告天下,改无可改。也就是给自己留了一丝“余地”。


    而这点“余地”亦非为了改变和亲的举措,是为了最后逼自己一场。


    若自己也同意和亲,在兵力尚存、国力尤盛的境况下,依旧支持献女和亲,这是堪比让步允许武安侯夫人入主长乐宫,更背离江氏的举措。


    至此薛氏将彻底与他绑在一起。


    若不同意——


    仿若也是对明烨有意的。


    薛壑自然不同意。


    当日午后,薛允就来寻他,告知他其他薛氏子弟已经按捺不住,就等他一声令下,可随时出兵青州。


    薛壑道,“明烨巴不得我们出兵。”


    薛允听不懂这话。


    薛壑道,“不急,等初五朝会。”


    初一到初五,亦不过完整的三日。


    但因薛壑一直在忙,传信回益州让兵甲待命,联系洪九唤醒宫中暗子,又盘算薛九娘入宫行周公之礼已过月余,用那盏汤药也有二十余日……他神思在转,手下未停,日子很快过去。


    初五这日,穆桑送薛壑早朝。


    送出一段距离后,追上去,“薛大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切记一定要保护好皇后殿下。”


    “殿下——”薛壑唇齿间萦绕。


    他近来心思都在明烨和亲的举措上,想了好多事,基本都想通了。但唯独她,这个他亲手找来欲谋复仇的关键一人,他始终没有看透她。


    “我好久没见她了。”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大人!”穆桑执拗道,“请您千万记得我的话,一定一定护好她。”


    薛壑没再回头,只沉默颔首。


    皇后殿下。


    他往宫门走去,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殿下,多好。


    穆桑目送他远去,转身去朱雀长街买烟花爆竹。


    非节非宴,买这作甚?


    但如今府中人都晓得穆桑是皇后赐给御史大人的,很受宠爱,是故她要作甚无人敢置喙。


    就比如昨日因远远瞧见宫内燃起了烟花,她便起了兴致,缠着御史大人也要放。但府中的烟花都在外头庄子上,还未送来。


    御史大人只好说,“明日去买,我不得闲,你自个去,买多少都行。”


    索性穆桑不是个恃宠高调的人,在朱雀长街买了数捆烟花,着人拉去城郊,放了个痛快。


    两车烟花绽放在夜空的时候,天将将亮透,湮灭了花色,但声响依旧很大,夹杂着几缕明黄色的六芒星花样传之四方。


    扶风郡看见隐约的光亮,未央宫听见了隐约的声响。


    *


    腊月初五未央宫前殿的早朝,明烨在罢朝两次后,终于如期举行。随他同来的,还有新婚的皇后。皇后临朝听政的旨意早就已经下达,又有青州事宜在前,文武百官倒也没多少心思在这处上再多生感慨。


    只是在恭迎帝后入殿步上丹陛时,不少人都有些恍惚。那新后作高髻、戴假结,配九华妙玉凤凰冠,这无甚好说。但她着庙服,绀上皂下,衣饰短一寸十二章程图,这……本也是皇后临朝的规制服饰。


    但她一步步上丹陛,面貌隐去,留侧身轮廓,剩背影迢迢,庙服章程图上的天、地、日、月、星辰等十二图纹随她步伐映入百官眼中,年过三十的执金吾、近天命的廷尉、九卿之首的太常……都以为是宣宏皇太女回来了。


    直到她站到丹陛最高处,转过身来,退入珠帘后坐下,诸人才当是这世间人有相似。


    唯最前排的薛壑直直盯着那帘幔,直到罗纱不再轻摆,珠帘不再击声,他的心才慢慢静下。


    这日早朝是天子先开的口,“廿三得军报西羌突袭青州,提出欲要城池金银。朕与太尉相商,城池乃我大魏土地自是半寸不可失。但念高句丽久无教化,遂派岐山翁主携金帛以和亲,传我大魏文教,修两国之好。”


    “陛下,臣觉得此举不妥。”执金吾当下持笏出列,“高句丽一介小国,于我泱泱大魏何足道哉。既犯我国土,我们打回去便是!”


    “打回去,说的轻巧。”太尉杨羽看了眼左侧首位的御史大夫,“承华三十三年,薛大人曾领兵打退过高句丽,如今还不是卷土重来。与其让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战士遭受兵戈之利,不若换个干戈为玉帛,方是上策。”


    “太尉大人此言差矣。”卫尉出列道,“百姓遭受战乱,就是因为他国犯境;战士遭受兵戈利器之害更是常事,否则国家养兵蓄甲作甚?百姓又能指望国家什么?下官若不曾记错,太尉大人尚是青州出身,戍边十余载,难道不知为将为兵的职责!难道在这京畿繁华地住了几载,胆子都被养没了吗?竟是如此英雄气短!”


    “臣附议!”廷尉出列道,“高句丽在我大魏还未立国前,就被太|祖皇帝打退,太宗景泰年间更是岁岁来朝。如今青州边境布防稍弱,高句丽就敢接二连三来犯,若此刻不示剑而示德,来日则‘德’无示之处,‘剑’无骇人之威!如此一国,无德立世,无剑立威,岂不离亡国不远?”


    “危言耸听!”


    ……


    殿中,主和与主战的彻底争执起来。


    城外的烟花声是在这会听到的。


    江瞻云坐在珠帘后,看满朝文武,闻声勾了勾嘴角。视线缓缓收回,看见最前排的薛壑,往丹陛上来,是分列左右的十六禁军;再近处,左边是侍书郎,右边是执笔史官,明烨坐在御案后,如此众星拱月的位置。而她在他身后右手边,左手边是一柄天子剑。整个未央宫前殿唯一的一把兵器。


    明烨很信任皇后,将后背空门交给了皇后和剑。


    他为何信任皇后?


    因为皇后实乃歌姬出身,无权无势,需要仰他鼻息而活。但偏又披了一张薛氏贵女的皮,又可反哺于他。


    简直是天赐给他的一方至宝。


    如此境地里,他还回首看了她一眼,眼含喜色,春风得意。


    皇后回他柔柔一笑,明艳无双。


    这几日,她想明白了,明烨为何如此得意。


    便是当下情境。


    “薛御史,你怎么看?”从御座传来的声响,压住了满朝的争执声,“你是如今朝中唯一一个同高句丽交过手的人。”


    “臣,主战。‘和亲’之策纯属谬论。”这句话出口,薛壑无声宣告了他与明烨间的破裂。


    明烨不怒反笑,毕竟当下是他盘算许久的局面。


    无论薛壑应不应,赢的都是他自己。


    薛壑同意和亲,自然一家亲。不同意,明面他为臣子也无他法。但以薛壑的性格,在深知自己中毒,时日无多的情况下,一定会违背君命,阻止和亲。毕竟那还是他恩师的女儿。


    明烨想起申屠岚,顿觉自己择此人当真妙绝。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遏制消息,故意又一点点放出消息,故意择了申屠岚,以刺激薛壑背水一战。


    只要他领薛家军前往,归来时无论胜败都会落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届时他再恩遇薛家军,而薛壑多半已经大限将至。


    如此薛家军将群龙无首,声威大减,他就可以让青州军慢慢收编他们。而他也不需要再受制于那几个辅政大臣,遇事非要听他们指指点点,可以彻底政从己出。


    “薛御史怎能如此君前无状,妄言陛下之策是谬论!”右扶风孙篷当场直言。


    “臣说的是实话,和亲就是荒唐事。”薛壑声音喑哑,撑气提了提声,面色便从蜡黄变得虚白,“若当真岐山翁主去和亲,势必要携带侍者随从,贴身掌事。臣闻右扶风族中女郎多美貌,且充作翁主侍从,一同去吧。儿郎也不错,编入卫队,以护翁主。”


    他转首看了眼孙篷,客客气气地问,“孙大人,意下如何?”


    “微臣、微臣……”孙篷接替族兄的位置才上任没几个月,俨然没见识过这位御史大夫的犀利,仅一个回合就被逼几乎要哭出来,噗通跪下身,咬牙道,“微臣但凭陛下做主!”


    “翁主和亲,所需随从皆有官中指定。薛大人如此霸道,要带官中行事,不知居心几何?”左冯翊在这会开腔。


    珠帘帷幔后的皇后,目光在他身后落下一瞬,用仅同天子二人的声音开口,“陛下,不若再问问其他辅政大臣的意思。”


    明烨点了点头,“光禄勋,您的意思呢?”


    许蕤道,“若高句丽能够放弃城池,那么翁主前往倒也是值得的。如此毕竟保全了青州城。”


    “大司农怎么说?”


    “回陛下,如今国库不盈但若开战还是供应得起。”封珩看着前方薛壑的背影,“当然,一切还是由陛下做主。”


    “太常怎么看?”尚书令温松不在,明烨点名温颐。


    “陛下恕罪,臣才回朝中,对诸事尚不熟悉,且待臣明日宣室殿回奏您。”


    主和的,犹豫的,回避的。


    皇后在帘帐后,笑意婉转,好的很。


    “薛御史,朕瞧您近来身子染疾,不若先休息一阵吧。”明烨最后激薛壑,变相夺他的权利。


    “此乃战事当头,臣本不该闲赋在家,但即是陛下隆恩,臣却之不恭。”薛壑当下应了。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隐忍的怒意。


    唯有明烨格外满意。


    他如今握着他的命,已经不怕他反,就盼着他抗旨去作战。


    薛壑更加满意,在内侍监上来预备唱喏退朝的一瞬,目光瞥过珠帘后的女郎,彤史、脉象、诸事已定。


    御座之上,可以换个人了。


    他本不想这样早动手的,毕竟当下尚有战事,若再历国丧,朝中必有一番动荡。但明烨专横至此,直接让他修养身心,执意派人和亲,相比动荡,国有如此君王才是最可怕的。


    这日下朝,就可以谴人动手了。


    他咽下一口气,屈膝预备退朝,且当这是最后一次跪他。


    然却没有跪下,只听的唱喏的中贵人一声惊呼,见他双腿打颤跌瘫在地,随他身形委去,高台之上的一幕,让所有人瞠目惊舌,魂不附体。


    天子被一剑贯胸,身后持剑者正是今日垂帘的皇后。


    未待群臣反应过来,最前排的御使大夫已经一个手刀劈晕了执掌禁卫军的光禄勋许蕤,点足跃上高台,手刀直劈皇后一侧的禁卫军,另一手顺势从皇后发髻拔下一枚步摇为器,反手划过两个最近的禁卫军脖颈,以身护在她身前,慑住了要围上来的其他禁卫。


    【你不来,我挟着他,也无人敢碰我。】


    她见他强撑的气息,冷汗滚在额角,话未及说出口,便闻他厉诧左右,“谁都不许动,都不许上来!关殿门!”


    “薛壑,你……”


    太尉杨羽还欲再说些什么,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温颐反应亦快,手刀劈在他脖颈,直接劈断他喉咙椎骨,毙命于掌下。


    一时间,殿中禁卫军群龙无首,殿外禁卫军不知殿内事。


    江瞻云周身已然安全,唯薛壑本就病痛缠身,支撑不住喷出一口血跌在高台,血迹溅在她凤头履上,大口喘着气。


    “你……为何、为何……朕已经许了你女子至尊之位!”明烨艰难地转过头,满目不甘。


    “是哪个告诉你,我大魏女子的至尊位是后位的?”随那只步摇拨下,皇后发髻已乱,这会索性摘了凤冠扔在地上。


    顿时,一头青丝倾泻如瀑。


    “你区区一个歌姬……”


    “又是谁告诉你,孤是区区一个歌姬的。”皇后用空出的左手撕下一层皮具,现出一张容颜尽毁的脸。


    长发滑落,挡了她一点动作,一点继续撕面具的动作。


    近身的薛壑,远处的群臣,只见她扔下了第二张皮具。


    而随皮具落下,她手中天子剑猛地从明烨身体抽出,人被她一脚踢出,血却没能躲过,一半溅在她身上,一半落在薛壑面上。


    她抚过案上玉玺,回首与他微笑。


    他尚且伏在地上,她君高临下看他。


    岁月回到十年前。


    亦是在这未央宫前殿的早朝上,十五岁的少年走近她,弹劾她。站在丹陛第一次层,仰视她。


    最开始,他就是执拗又勇敢,他们就是这样陌生又亲近。


    隔了十年,他还是一腔孤勇上前来,靠近她。


    “抱歉,我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何旁的的法子,能让我拿回本就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她持剑捧印,缓缓走过他,将他掩在自己身后,留他喘息休憩,慰他多年艰辛。


    前面殿中是泱泱群臣,依旧十中八|九不得回神。


    只见的台上女郎笑意浅浅,闻她道,“诸卿,久违了。”


    第40章


    未央宫前殿外的朱檐上雪水滴滴答答落下, 汇成小溪蜿蜒在地。风吹檐下莲花铎,诵经一般地响。殿前的十二铜龟炉引温泉水,汩汩腾白雾。八百石以下朝臣面对着骤然关起的殿门忍不住三五交谈。


    “陛下遇刺了?”


    “……仿若是皇后, 皇后的动手?”


    “御史大夫杀了禁卫军?”


    “慎言!”


    “慎言!”


    “皇后本就是薛氏女, 难不成……”


    “难不成, 这薛氏要反了?”


    “薛氏虽与天家有约, 但当今天子过继于先帝、承先帝法统继位, 乃名正言顺,除非、除非宣宏皇太女复生,否则薛氏此举大逆不道啊!”


    “就算太女复生, 如今君臣名分已定,除非能证明陛下之帝位乃谋逆而来!”


    “这……”


    官员们窃窃私语,心中怯怯。


    明烨携青州军入主未央宫五年, 能入殿参政的人员自然能数出来,但底下人数甚多,这会在殿外听政的就有近半数, 闻这等话语惶惶不安, 进退两难。


    不知谁先喊了声, “薛氏谋逆, 勤王救驾!”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或道其胡言,或跟之同呼, 场面顷刻间失控。


    且是在这未央宫朝会之地, “谋逆”、“勤王”这等字眼回荡, 很快便引得外宫门处的各路禁军、卫队纷纷赶来。


    这日在殿外廊下执勤的校尉乃许嘉和薛七郎薛墨。


    许嘉年少,未见如此场面,当下正殿殿门又内里反锁,不得诏令。一时间没了主意, 只拔剑于殿门前,斥声,“肃静!肃静!”


    声势愈大,不得肃静。


    又抽出腰间令旗,奔上左侧高台,命外宫门外各营各卫队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他手中传令的乃三角黄龙旗,是禁卫军中除却天子亲卫、御前卫队外最高传令旗,如此作势一挥,当下短暂的控制了外围的场面。依稀见得正欲动身的卫队停止了动作,已经赶来的禁军队伍头尾交换,原路归去。


    “许将军,你缘何阻止卫队,可是与薛氏狼狈为奸?”


    “薛氏百年忠烈,岂容你这般妄加揣测,污名加身!”


    “百年忠烈,笑话,三月里的诗谣还在传呢,满天下都知道……”


    “既这般,薛氏又怎会谋逆弑君?”


    ……


    人群熙熙攘攘,声音此起彼伏,理不通的逻辑,理不顺的场面。


    许嘉站在高台,看着手中黄龙旗,有一瞬怔住了。


    他就在殿门口,看得很清楚,皇后将天子一剑贯胸,御史大夫杀了皇后近身的人,


    确实该勤王救驾的。


    他应该放人进去,领人进去。


    他这是在作甚?


    是觉得那御座之上的人确实该死吗?


    江氏天下百年,自文烈女帝起,就立下规训:大魏凡有一兵一卒,臣民男不献降,女不和亲。


    而如今,兵甲颇丰,竟要以一女郎唤安宁!


    如此君主,他忠之而愧黎民。


    可是为何,父亲却还要坚持辅佐他?


    许嘉失神一刻,便见场中箭矢如流星,数发连出。乃薛墨列阵羽林卫,横三排死守殿门,自己持弓上右侧高台,射杀了妄言薛氏的两个人。场上霎时静下,转瞬又惊惶而起。人群中的青州派官员将薛氏谋逆之心言得更死。薛墨手中未停,一壶十二支箭矢全部射出,死者七人,伤一人,空箭两支,最后两支射在前排羽林卫前,挡住已经登上阶陛的两位官员,慑住他们的步伐。


    他身形极快,从高台下,回来殿门前,就见寒芒一闪,一泓鲜血溅出,两颗头颅滚地,顿时场上彻底静下,群臣百官的步伐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当下人群中居后面的数个武官眼峰扫过,转头逃奔出宫门。薛墨点兵小组六人羽林卫,追之。


    至此,场中静下,再无声息,只上百双朝臣的眼睛死死盯着闭合的殿门。


    门后,殿中,亦是一片死寂。


    丹陛之上的女郎与百官一话寒暄,然百官魂未归体,竟无人应声。反倒是她转身搁下玺印,长剑指过御座左侧随侍的太医令,又点两个黄门,吩咐他们将昏迷的御史大夫挪去偏殿救治。


    “卫尉,你去陪着。”她的目光落准确无比的落在薛允身上,开口平和得如论家常。


    被点了名,薛允终于回神,匆匆伴随薛壑而去,但还是忍不住在拐过屏风时再看她一眼。


    殿中人陆续反应过来,偏她站在高台,又不说话了。


    只将他们一个个看过。


    随外头声响,雪落成水,风吹花铎,温泉汩汩,人声嚷嚷,弓弦烈烈,有声回响,“薛氏谋逆,勤王救驾。”


    殿中鸦雀无声,静可噬人。


    门窗锁死的大殿内,风雨吹不进,刀剑砍不进,唯有日光可照进来。


    渡在女郎身上。


    她半身沐光,半身在阴影里。长发披散,面上有血,一笑,半似佛龛上的神女,半似地狱回来的修罗。


    殿下还有被碎喉的尸身和昏迷的臣子,很快又有人委顿下去,袍摆湿黄。


    她的笑未退,眉却拧了起来,缓了缓方才舒展,“执金吾,去外头传孤一句话,伪朝五年,御史大夫行之种种,皆受孤命。薛门百年清正,从未易节。”


    执金吾郑睿,今朝四十又六,乃五大辅臣外,承华帝给储君配备的武官第二把交易,亦是储君的骑射师父。江瞻云初时随母学习,入主东宫后,自然文武都有专门的老师,承华帝便择了郑睿来教。


    没有老师不爱聪明的学生。


    郑睿侍之如珍如宝。


    这五年来,臣命于明烨之下,又见薛壑愈发亲近他,说一句“心如刀绞”亦不为过。多番生出乞骸骨之心,反复劝说自己非效忠明烨其人,乃忠于江山社稷,如此熬下来。


    熬到了。


    终于熬到了!


    “臣、领命。”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闷脆声在殿中清晰回响,抬首却格外高兴,因为很痛,不是梦。


    江瞻云红着眼笑了,“等等,那人是谁,拎出去。”


    郑睿随她目光循去,“回殿下,那是屯骑校尉丞。”


    “屯骑校尉丞,太尉座下的。”江瞻云扫过他潮湿的袍摆,软塌的双腿,“此人族中三代不得为官,拎出去。”


    殿门开起,再未合上。


    执金吾将两条令依次宣告。


    场外静声。


    只有宫人往来,白布盖上尸体,清水冲刷血迹。


    殿内倒是声响渐起。


    最先出声的是九卿之首的太常温颐,他很早就回了神,大约是在看到明烨中剑,皇后从他后背出现的一瞬,他便确定了是她。


    “臣,恭迎殿下。”他俯身跪首。


    随他话落,满朝文武接伏地跪拜,“臣恭迎殿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群臣伏跪如山丘。


    江瞻云看泱泱文武,从外头到内殿,从门口到丹陛下,最后目光落在温颐身上。


    “承华三十三年,孤在上林苑柳庄亭遇刺,死里逃生,后暗中查出刺客乃明烨。因孤查青州贪污案,罪在青州军,杨羽兵行险招勾结武安侯之子谋害孤。累众卿在其淫威之下苟且偷生,实乃孤年少大意而铸成大祸,孤之过矣。今孤以一礼谢罪于诸卿。”


    话毕,江瞻云拱手持礼,微微低了头。


    “臣不敢。”群臣尚且跪着,根本无人敢抬头看,更无人敢受她这礼。


    江瞻云步下丹陛,行至最后一阶,“诸卿,都起来吧。”


    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


    是伸给了九卿之首的太常。


    “臣不敢受此大礼。”百官已经依令起身,然温颐因江瞻云伸出的这只手,反而一时只得跪着推却。


    “当年若非师兄——”江瞻云话说半句,又伸过一只手,双手托他臂膀,请他起身。


    朝会之上,百官当前,如此亲近的距离,如此亲昵的称呼,实在不妥却也实在圣眷加身。


    太女看着他,笑意婉转,“当年若非师兄,孤怕是没有今日。师兄这份情,孤不忘记的。”


    “保护殿下,乃臣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江瞻云松开他,冲他笑了笑,宣布这日朝会散。


    *


    朝会虽散,当下却无人离开未央宫,仍在此殿。实乃方才外头有明烨余党逃奔,执金吾带人捉拿中。


    这批人起先是朝会上逃走的七八人,后来在宫道奔走,陆续集结了人手,两刻钟内达百余人。


    正欲南宫门出。


    原因无他,这处的守卫大部分是当年宣宏皇太女的三千卫。明烨初时本想收为己用,奈何三千卫纷纷乞骸骨以示不从。明烨恐他们在外头反而坏事,遂安排守南宫门。却又不给配备精良武器,只让青州军暗里监视。青州军一边监视一边扮作贼寇扰门,三千卫无兵器在手,守门艰难,如此五年里百余人获罪至死。


    这厢,青州军余党从此门过,三千卫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其如丧家之犬,顿时心中痛快,纵是手中无利器,亦个个死守宫门,要从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奈何饮食不济,体力难支,人数亦不如对方,三千卫渐渐落了下方。只见得一并长刀就要劈向首领,退无可退,那不惑之年的汉子沉沉闭上双眼。


    也好,总算可以泉下见储君。


    然却未觉刀斧加身的疼痛,只觉身子一轻,被人一把推过,耳边马蹄声起,眼前剑芒闪过。


    “楚烈,去未央宫前殿护驾。”


    是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楚烈睁开双眼,见前方马上女郎长剑过人颈,剑锋饮血,回首与他微笑。


    楚烈惊喜交加,不敢相认,“庐江长公主!”


    庐江翻身下马,将马与剑都扔给他,步瞭望台指挥作战,留他矫健身影和震撼人心的话语,“殿下在未央宫等你!”


    至此数日,庐江长公主坐镇未央宫亲自指挥,执金吾领队操刀,清洗明烨余党,驻防安保。


    储君领群臣暂离宫殿,入了北阙甲第处理政事。


    当务之急,是解青州之围。


    江瞻云在琼瑛殿同诸将商议,初六午后,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令,徐州牧领兵增援。冀州、幽州两地提供粮草。


    初八上午,太常来回话,登基事宜已经准备妥当,事不宜迟恳请君主归位。江瞻云以宫中安保尚未齐全为由拒绝。


    初九晚间,庐江过来回话,明烨余党清除毕,安保事宜完成。江瞻云道,“安全为上,辛苦姑母再查一遍。”


    庐江道,“姑母做事,你还不放心?”


    江瞻云不说话。


    彼时上弦月在天,月色朦胧。江瞻云披着厚厚的雀裘,站在向煦台二楼廊下,手中捧了一盏刚刚送来的药。


    她无病无伤,庐江看了眼她身后房中榻上,一直未醒的青年,颔首道,“姑母再查一遍。”


    庐江久做这等事,又在宫中三十余年,不稍一日便重查完毕。然她还是过了三日才来,彼时已经是腊月十二。


    月亮原该更圆,可惜又下雪了,天地一片昏沉。


    “三公是立国的基础,孤没有三公,怎么登基?”


    庐江闻这话就差骂她是否越活越回去了,从来乃天子立而分三公,从没有说要有了三公才能登基的。然看她不施粉黛的脸,眼底乌青一片,眉间萧索,终是轻声问,“十三郎,还没苏醒吗?”


    “太医令说他强行动武,毒素有些扩散。但控制的及时不碍事,说是疲累所致方才久睡。”江瞻云看着庐江,眼中涌起一层水雾,“姑母,可我还是怕,是我喂给他喝的。”


    “太医说他无碍,你宽心便是。”庐江捏了捏她臂膀,“你如今已经为了他,连登基都不着急了?当年皇兄教导你,莫要钟情一人……”


    这话落下,江瞻云眉眼冷了瞬,“登基之事,反正是孤囊中物,不急这一两日。”


    “你这样想!那有一物,现在看看。”庐江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你前两日让我整理的当下辅臣之间的关系,我着人又查了一番,明里暗里的,都有。”


    江瞻云接过竹简翻开,却闻庐江继续道,“除却杨羽,剩下的四人……”


    “三人。”江瞻云晲她一眼。


    “四人。”庐江坚持道,“薛氏也在内,你自己看。”


    竹简还未摊到最后,江瞻云顿住了手,回首看屋内榻上的人,“和他有关吗?”


    “他是薛氏家主。”庐江一针见血。


    他是薛氏家主。


    薛门所有的事,他都逃不开。


    江瞻云的面色寸寸发白。


    “但其实不是甚大事,或者说可大可小。”庐江安慰道。


    江瞻云将书简合上,“既如此,明日再看吧,孤困了。”


    话落,将竹简扔给庐江,自己回房合上了门。


    屋中烧着地龙,很快烤干了她身上的寒气,她将雀裘脱了,又解了外袍,拆了发髻,一路来到他榻前。


    目似两条火舌,盯看榻上青年,欲要射出两个洞来。


    呼吸沉沉,压怒意退下,她掀开他被褥,抱了上去。


    不知是否因头一回二人同榻,还是地龙烧地太热,平旦的时候,薛壑有些苏醒的迹象,睁眼又觉在梦中。


    梦中,他们才会共枕眠。


    他翻过身,长臂揽过,满怀软玉温香,心下踏实又欢喜,重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