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午夜时分，修复工作终于完成。


    那台离心铸造机再次静静矗立在厂房中央，却已脱胎换骨。


    扭曲的主轴被重新校直，断裂处换上了从炮架上拆下来的高强度铬钼钢螺栓，闪着幽蓝的金属光泽。


    黑色的卡车轮胎橡胶被切割成厚实的减震层，垫在发动机与水泥基座之间，丑陋却可靠。


    那个伤痕累累的模具，经过周平带着人叮叮当当地敲打、配重、校准，重新安装到了旋转体上，仿佛一个伤愈归来的战士。


    “所长，可以了！”


    周平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但每个字都充满了力量。


    他布满血丝的眼球里，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林川站起身，走到机器前，指尖再次缓缓划过每一条焊缝，每一颗螺栓，像是在安抚一匹即将出征的战马。


    “所有人，后撤！”


    周平拿起铁皮喇叭，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人群潮水般退到那条用石灰画出的白色生死线之后。


    这一次，空气中不再只有紧张，更多的是一种赌上一切的决绝。


    负责操作发动机的老师傅，手心里的汗把油门杆都浸得滑腻。他望向林川，等待最后的命令。


    林川点了点头。


    老师傅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咬牙，缓缓推动了油门杆。


    “嗡——”


    熟悉的低吼声再次响起，主轴开始转动。


    “嗡…嗡嗡…嗡嗡嗡……”


    转速在攀升！


    一百转……两百转……三百转……


    机器依旧在抖动，但那股狂躁被厚实的橡胶层吸收了大半，化作一种沉闷的震颤，从脚底传遍全身。


    比上一次平稳了太多！


    周平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转速表上的指针，仿佛那指针划过的不是刻度，而是他的心跳。


    四百转……五百转……


    就是这里！


    下午那场惊魂动魄的爆炸，就是在突破这个转速区间时发生的！


    所有人，呼吸骤停。


    机器的抖动幅度骤然加大，焊接底座的工字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随时会散架！


    周平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稳住！继续加速！冲过去！”


    林川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周平耳边炸响！


    “这是共振区！是这台机器的鬼门关！只要冲过去就没事了！”


    老师傅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牙关紧咬，手臂上青筋暴起，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猛地将油门杆继续往下狠狠一推！


    六百转！


    “嗡——嗡——嗡——”


    机器的抖动达到了一个恐怖的峰值，整个水泥基座都在地面上轻微地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再次化为噬人的钢铁凶兽！


    七百转！


    就在转速指针越过六百五十转那个临界点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机器的抖动，竟然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开始迅速减弱！


    八百转！九百转！


    那台钢铁怪物，仿佛一匹被彻底驯服的烈马，所有的杂音和震颤都消失了，只剩下高速旋转带来的、平稳而沉雄的轰鸣！


    成功了！


    他们冲过了最危险的共-振区！


    “继续加速！”林川的声音依旧冷静，“目标，一千转！”


    老师傅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一把将油门推到了底！


    一千转！


    机器发出了如同风暴般的怒吼，那沉重的模具在旋转中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黑色圆环，稳如泰山！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喜呐喊！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再也撑不住，抱着身边的同伴，又哭又笑，又蹦又跳。


    周平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双腿一软，若不是扶住了一旁的柱子，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看着那台平稳运转的机器，浑浊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满是油污的脸颊滚滚滑落。


    这不是失败的泪，是成功的喜悦，是浴火重生后，一个技术人员最滚烫的勋章！


    林川走到机器旁，那强劲的风压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转过身，对着欢呼的人群，用尽全力大声喊道：


    “电弧炉！准备钢水！”


    刚刚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众人，瞬间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


    对，机器转起来只是第一步。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快！去通知炼钢车间！马上出钢！”周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身边的人大吼。


    李云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达了回来。


    他被下午那声爆炸惊醒，披上衣服就往这边跑，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他的“班用小炮”就这么成了泡影。


    刚到厂房门口，就听到里面山呼海啸的欢呼，紧接着又是林川要钢水的命令。


    李云龙一头雾水挤进人群，只看了一眼，眼珠子就瞪得溜圆。


    那台下午还半死不活的“铁疙瘩”，此刻正“嗡嗡”地转得飞快，那股凶悍的劲儿，比他娘的小鬼子的坦克还吓人！


    “老周！这……这就成了？”李云龙一把抓住周平的胳膊，满脸都是不敢相信。


    “成了！好得很！”周平激动得满脸通红，指着那台机器，像是在炫耀自己的亲儿子，“所长亲自坐镇，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一千转！稳如泰山！”


    “一千转……”李云龙咂了咂嘴，他还是不懂那有多快，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力量感。


    他凑到机器旁，高速旋转的模具带起的劲风，吹得他脸颊生疼。


    “好家伙！真他娘的是个好家伙！”李云龙兴奋地搓着手，“快！浇钢水！老子要亲眼看看，这玩意儿是咋把钢水‘甩’成炮管的！”


    没多久，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


    “钢水来了！”


    几个工人抬着一个巨大的铁水包，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铁水包里，翻滚着橘红色的钢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量，周围的空气都被灼烧得扭曲起来。


    所有人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准备浇注！”周平亲自指挥。


    两个经验最丰富的铸造工，从大铁水包里舀出一小包滚烫的钢水，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高速旋转的离心机。


    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对准浇口！慢一点！稳住！”周平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浇包缓缓倾斜。


    一道细细的、亮得刺眼的钢水流，像一条挣脱束缚的火龙，精准地射入了模具喇叭状的开口中。


    “滋——”


    一声轻微的爆响！


    那是滚烫的钢水与冰冷模具内壁接触的瞬间发出的嘶鸣。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抽！


    但预想中的爆炸并未发生。


    那道火龙，仿佛被一只暴力而无形的巨手瞬间扯碎，然后死死地、均匀地甩在了模具的内壁上！


    “继续！保持流量稳定！”


    林川的声音，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工人们稳住心神，橘红色的钢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模具。


    在巨大的离心力作用下，钢水被均匀地甩向四周，紧紧贴合，形成一层厚度均匀的液态金属层。


    而钢水里那些密度较轻的杂质、气泡，则被无情地挤压到了最内侧，形成了一层微不足道的浮渣。


    所有人都看呆了。


    李云龙更是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打了一辈子仗，见过无数次炮弹把钢铁撕碎的场面，却从未见过钢铁被如此“温柔”地塑造成型的景象。


    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见过的所有造炮方式，都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这哪里是造炮管？


    这简直就是活神仙在点石成金！


    很快，一包钢水浇注完毕。


    “保持转速！自然冷却！”林川下令。


    发动机的轰鸣仍在继续，旋转的模具开始慢慢地从橘红色，变成暗红色，再逐渐变黑。


    这个等待的过程，是漫长而又煎熬的。


    半个小时后，根据林川的计算，管坯已经初步凝固。


    “降速！停机！”


    老师傅缓缓收回油门，离心机的转速慢慢降了下来，最终“吭哧”一声，彻底停下。


    厂房里，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刚刚停止旋转的、漆黑的模具上。


    成功还是失败，就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