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开模吧。”


    周平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张砂纸在剧烈摩擦。


    他一只手死死攥着，指甲几乎要刺进掌心，另一只手扶着冰冷的机床，才让自己不至于当场软倒。


    林川没有说话，只是对那两名早已汗流浃背的钳工，轻轻点了点头。


    那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狠狠咽了口唾沫，拿起足有手臂粗的巨大扳手和撬棍，走向那台尚有余温的“土法离心机”。


    “嘎吱——”


    高强度铬钼钢螺栓在扳手的恐怖力道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一下，一下，精准地敲在现场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李云龙背着手，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那双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眼睛，此刻也死死盯着模具，透出压抑不住的紧张。


    他不懂什么离心铸造，但他知道，这玩意儿要是成了，他的兵，就能挺直腰杆，用炮弹跟小鬼子讲道理！


    十几颗螺栓被依次卸下。


    两个钳工将撬棍深深插入模具的接缝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二、三！起！”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上半边的模具被猛地撬开，重重翻到一旁。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脖子都本能地伸长了，瞳孔在汽灯的光芒下骤然收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按下了暂停。


    模具之内。


    没有裂纹。


    没有气孔。


    没有丝毫变形。


    一根通体暗红、依旧散发着灼人热浪的炮管雏形，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的表面光滑得如同镜面，在摇曳的汽灯光照下，反射着一层细腻而温润的金属光泽。


    那完美的圆柱体，那无可挑剔的线条，根本不像是粗犷的钢水浇筑而成。


    更像是……一件被顶级艺术家精心雕琢出的，完美的工业艺术品！


    “我的个……亲娘咧……”


    李云龙的嘴巴瞬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眼睛瞪得溜圆。


    他下意识地往前凑，想伸手去摸，指尖却被灼热的空气烫得猛地缩了回来。


    那副又想又怕，又爱又敬的样子，像个看到了绝世珍宝的孩子。


    周平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猛地推开身边的机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模具前。


    他完全无视了那滚烫的温度，戴着手套的手，用一种近乎虔M诚的姿态，颤抖着，抚摸着那根完美的管坯。


    “壁厚均匀……内外圆同心度……天呐……”


    他像是在梦呓，声音破碎而恍惚。


    下一秒，他猛地回头，一把抓住身边一个年轻技术员的衣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狂喜：


    “卡尺！快！把游标卡尺给我！”


    那技术员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一把巨大的游标卡尺递了过来。


    周平深吸一口气，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国宝。


    他将卡尺卡在炮管的两端和中间，分别进行测量。


    每一次读数，他脸上的肌肉都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抽搐。


    “内径六十毫米，公差正负零点五！”


    “外壁厚度，误差小于零点一毫米！”


    周平猛地抬起头。


    那张布满油污和疲惫的脸上，两行滚烫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他死死地看着林川，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最后只能像个得到天大嘉奖的孩子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点着头。


    静默，只持续了一秒。


    “喔——！成功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整个厂房瞬间被狂喜的声浪淹没！


    工人们疯了一样互相拥抱着，又蹦又跳，把手里的帽子、毛巾，一切能扔的东西都抛向空中。


    几个年轻的技术员，更是抱在一起，哭得泣不成声，像是在宣泄着几个时代的技术人员都未曾实现的梦想。


    这根炮管，不仅仅是一根炮管。


    它是兵工厂技术上的一次伟大飞跃！


    是从“土法锻打”迈向“精密铸造”的，一座光辉的里程碑！


    它意味着，这片贫瘠的土地，终于拥有了大规模、低成本、高效率生产轻型火炮核心部件的能力！


    李云龙乐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拍在林川的背上，差点把林川拍个趔趄。


    “好小子！真有你的！老子就知道，就没有你林老弟办不成的事！”


    他一把转过头，对着周平震天价地吼道：“老周！这玩意儿，一天能给老子整出多少根来？”


    周平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嘶哑却洪亮：


    “理论上，只要钢水跟得上，一个模具冷却下来，马上就能进行下一次浇注！一天！一天至少能生产三十根合格的管坯！”


    “三十根？”


    李云龙的呼吸瞬间粗重如牛，眼珠子都红了。


    那是什么概念？


    一个月就是近千根！


    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这他娘的意味着，他的部队，很快就能人手一门“班用小炮”！


    “这下，他狗娘养的鬼子碉堡，来一个，老子就给他轰一个！来两个，老子就给他轰一双！”


    李云龙兴奋地搓着手，唾沫星子横飞，仿佛已经看到了万炮齐发，把鬼子阵地炸成一片火海的壮观景象。


    林川看着眼前欢腾的景象，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走到模具前，仔细检查着管坯。


    离心铸造最大的优势，就是能将钢水里密度较轻的杂质和气泡，全部甩到最内层。


    这根管坯冷却后，只需要通过精镗，将内壁那薄薄的一层浮渣给切削掉，就能得到一根强度极高、材质致密的完美炮管。


    这才是真正的“工业之花”！


    “周顾问。”


    林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平耳中。


    “一根不够。我需要的是一条生产线。我再给你三天时间，再造两台一模一样的离心铸造机。我要做到，三台机器同时运转，人歇机器不歇，二十四小时三班倒！”


    周平猛地挺直了腰杆，用力地擦干眼泪，大声回答：“是！保证完成任务！”


    失败的阴霾一扫而空，此刻的他，心中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火焰！


    林川又转向了一直在旁边默默记录数据的王涛。


    “王涛，枪榴弹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王涛连忙上前一步，黝黑的脸上透着一股不甘示弱的兴奋。


    “报告所长！冲压弹体的模具已经做好了！只要薄钢板一到位，随时可以开始试生产！弹头装药和引信结构，也已经摸透了！”


    “很好。”林川点了点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


    “周顾问这边负责60毫米迫击炮，你那边就主攻40毫米枪榴弹。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一个月后，我要看到第一批成品！”


    “是！”


    王涛和周平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燃起了熊熊的战意。


    一个是兵工厂的元老，一个是后起之秀，这对师徒无声的竞赛，就此拉开序幕。


    李云龙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心里比喝了三斤地瓜烧还美。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一个兵工厂里，而是在一个会下金蛋的鸡窝旁，随时都能捡到金灿灿的炮弹。


    就在这时。


    一阵尖锐、凄厉的防空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山谷的宁静。


    “呜——呜——呜——”


    那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瞬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厂房里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脸色，在瞬间由狂喜转为错愕，最后化作一片凝重。


    李云龙的脸“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那股沙场猛将的滔天煞气，瞬间布满了全身。


    “他娘的！鬼子飞机！又来送死了？！”


    林川的眉头也紧紧锁起。


    他快步走出厂房，抬头望向天空。


    蔚蓝的天幕上，一个微不可见的银色小点，正从东方的天际线，不紧不慢地向着山谷的方向飞来。


    速度不快。


    高度，却高得吓人。


    像一只在万米高空盘旋的苍鹰，充满了不祥的、冰冷的意味。


    “不对。”


    林川眯起了眼睛，心中警铃大作。


    “这不是轰炸机。”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架飞机的引擎声，比上次的九七式重轰要清脆、尖锐得多。


    而且，只有一架。


    孤零零的一架。


    它不是来投弹的。


    它是……来侦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