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号厂房，灯火从未熄灭。


    空气里混杂着机油、汗水和金属的腥气，熏得人头昏脑胀。


    整整两天两夜，周平和他的技术团队像是钉死在这里的螺丝，没人合过眼。


    每个人的眼球里都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火焰。


    在他们面前，那个奇形怪状的钢铁怪物，终于有了完整的轮廓。


    鬼子卡车上拆下的发动机，被灌注在一个沉重的水泥基座上。


    一根粗大的主轴连接着它，两端由厚重的轴承座锁死，焊接在工字钢搭成的底座上，透着一股拼凑出来的凶悍。


    车工们加工出的旋转体，是整个装置的核心，此刻正静静地等待着宿命的第一次转动。


    李云龙背着手，从喧嚣的“愚公”工地溜达回来，名义上是视察，实际上是想看看他的“班用小炮”什么时候能到手。


    他围着这个“铁疙瘩”转了好几圈，眉头拧成个疙瘩，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嫌弃。


    “我说老周，你们几十个秀才，憋了两天两夜，就给老子整出这么个四不像？”


    他抬脚踢了踢底座的工字钢，发出一声沉闷的“铛”。


    “这玩意儿能造炮管？看着还没咱们垒的土高炉结实！别他娘的一转起来，炮管没出来，自个儿先散架了！”


    周平正拿着游标卡尺，一丝不苟地复核着一个零件的公差，闻言头也没抬。


    “老李，这不是打仗，是科学，你不懂。”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学者的固执。


    “这台机器的每一个连接点，都经过林所长的力学计算。理论上，它能承受每分钟一千转以上的高速。”


    “一千转？”李云龙当场就咋舌了，“那得是多快？比老子骑着马跑冲锋还快？”


    “快得多。”周平放下卡尺，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


    “如果成功，我们一天生产的炮管，能顶得上过去一个月。”


    李云龙不说话了。


    他蹲下身，那双在战场上能发现几里外鬼子踪迹的眼睛，此刻像看一个稀世珍宝一样，死死盯着这个丑陋的机器。


    他不懂什么离心力，但他听得懂“一天顶一个月”这句话背后的分量。


    那意味着，他的兵，能用铺天盖地的炮弹，把鬼子的乌龟壳一个个敲碎！


    “行！你们接着弄！”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


    “需要什么人，什么家伙，直接跟老子开口！谁敢在这事上磨洋工，老子亲手扒了他的皮！”


    说完，他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他得赶紧回“愚公”工地上盯着，那边的“龙虎榜”竞争已经到了刺刀见红的地步，他可不想让孔捷那个老小子拔了头筹！


    第三天下午，离林川给出的最后期限，只剩下几个钟头。


    离心铸造机，终于组装完毕。


    “所长，可以进行第一次试车了！”周平擦了擦额头的汗，向刚刚赶来的林川汇报道。


    林川一言不发，绕着机器走了一圈，指尖从每一条焊缝、每一颗螺栓上缓缓划过。


    “先上练习管的模具。”林川吩咐。


    为了绝对保险，他让车间先加工了一个用来铸造普通厚壁钢管的模具，壁厚和尺寸都留足了余量，是个绝佳的“小白鼠”。


    几个工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铸铁模具抬起，安装到旋转体上，用高强度螺栓死死锁紧。


    “所有人，后撤！退到安全线以外！”周平拿起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厂房里所有人都退到了十几米外，那条用石灰画出的白色生死线后方，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负责操作发动机的老师傅，手心全是汗，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动了油门杆。


    “嗡——”


    卡车发动机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一头被唤醒的野兽，主轴开始缓缓转动。


    “嗡……嗡嗡……嗡嗡嗡……”


    转速在攀升！


    一百转……


    两百转……


    三百转……


    机器开始发出轻微的抖动，焊接着底座的工字钢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周平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死死盯着那个旋转的模具，眼都不敢眨。


    “继续加速！”


    林川的声音响起，冷静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老师傅咬碎了后槽牙，一把将油门杆继续推了下去。


    五百转！


    六百转！


    “哐当！”


    一声撕裂耳膜的金属断裂声，毫无征兆地炸响！


    紧接着，整个机器像是被恶灵附体，开始疯狂地剧烈摇晃！那重达数吨的水泥基座，竟然在地面上发疯般地跳动起来！


    “不好！快停下！”周平失声尖叫，声音已经变了调。


    晚了！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固定模具的一颗螺栓，在恐怖的剪切力下，像一根麻花般被拧断！


    沉重的模具在高速旋转中瞬间挣脱束缚，如同一颗真正的出膛炮弹，带着尖锐到极致的呼啸，化作一道黑色的死亡幻影，从旋转体上爆射而出！


    “轰隆——！”


    模具狠狠地撞在远处的承重墙上！


    厚实的砖墙如同被重炮正面命中，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砖石碎块和呛人的烟尘，暴雨般四散飞溅！


    而那台失去了全部负载的离心机，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悲鸣，转速瞬间失控飙升。


    随即又猛地坠落，最后“吭哧吭哧”地喷出几股浓烈的黑烟，彻底死了过去。


    死寂。


    坟场般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骇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


    刚才那东西要是朝着人群飞过来，现在这里就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屠宰场。


    “失败了……”一个年轻技术员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哭腔。


    周平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踉踉跄跄地冲到那台还在冒烟的机器残骸前，看着那断裂的螺栓截面和已经扭曲变形的主轴，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要栽倒在地。


    两天两夜的心血，瞬间化为一堆废铁。


    巨大的挫败感、后怕、羞愧，像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都愣着干什么！等死吗！”


    就在这时，林川的声音响起，不大，却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维修组！立刻检查发动机和主轴损坏情况，评估修复方案！”


    “技术组！去把那个模具给抬回来！测量所有数据，分析事故原因！半小时后，我要一份完整的事故报告！”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气馁和沮桑，只有钢铁般的意志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被吓傻的众人，像是被鞭子抽醒，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机械地行动起来。


    林川走到失魂落魄的周平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顾问，怎么？一次小失败，就扛不住了？”


    “所长……我……”周平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早就说过，我不怕失败。”林川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能砸碎一切的力量。


    “任何一项新技术的诞生，都是用失败铺出来的路！今天它没伤到人，只是砸了面墙，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成功！”


    林川的目光扫过周平，声音里透出一股子狠劲：“失败，是成功他亲娘！这句老话，你这个留德专家，比我懂！”


    林川的话，不是什么暖流。


    而是一根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了周平几乎冰封的心脏，烫得他一个激灵。


    他抬起头，看着林川那双在烟尘中亮得吓人的眼睛，一股巨大的羞愧感涌上来。


    是啊，自己一个搞了一辈子技术的老专家，心理素质竟然还不如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所长，我明白了。”


    周平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体，那几乎要熄灭的眼神，重新燃起火星。


    三十分钟后，一份条理清晰的报告送了上来。


    事故原因一目了然：模具本身存在细微的质量不均，在高速下被无限放大；固定螺栓强度严重不足；发动机的震动与机架产生致命的共振。


    “解决方案？”林川问。


    “给模具加装配重块，进行微克级的动平衡校准！把固定螺栓，全部换成炮架上用的那种高强度铬钼钢螺栓！”


    “在发动机和底座之间，增加缴获的卡车轮胎橡胶做成的减震层！”


    周平的回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充满血的味道。


    “很好。”林川点了点头，“那就立刻去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疲惫不堪的脸。


    “今天晚上，进行第二次试车。”


    “今天晚上？”周平愣住了。


    “对，就今天晚上。”林川的声音不容反驳。


    “我绝不允许你们任何一个人，带着失败和沮丧的心情，滚回去睡觉。”


    “今晚，我们必须成功！”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


    维修工们点亮了十几盏汽灯，整个厂房亮如白昼，他们开始疯狂地抢修机器。


    技术员们则围着那个被砸得变了形的模具，叮叮当当地开始加装配重块，校准平衡。


    林川没有离开，他就坐在一旁的木箱上，静静地看着。


    今晚，这台“土法离心机”，必须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