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的院子里，临时支起十几张桌子，炊事班把压箱底的本事全使了出来。


    缴获的牛肉罐头炖土豆，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白面馒头蒸了一筐又一筐，热气腾腾。


    几大盆油汪汪的红烧肉端上来时，战士们的眼珠子都看直了。


    笑声、划拳声、碰碗声，汇成一片欢乐的，几乎要把屋顶掀翻的海洋。


    然而主桌之上，气氛却微妙得能拉出丝来。


    陈更旅长热情得像个招待贵客的地主老财，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盛满了笑意。


    “彼得罗夫同志，来，尝尝这个！”


    “咱们根据地自己养的猪，没喂过一口饲料，这肉，香！”


    “还有这个，日本清酒，从鬼子军官尸体上扒下来的。今天，就用他们的酒，庆咱们的功！”


    彼得罗夫端着酒杯，脸上的肌肉却是僵的。


    他哪里有心思吃肉，那颗属于工程师的心脏，此刻正被引信技术挠得又痒又疼。


    偏偏陈更滴水不漏，拉着他从十月革命聊到抗日战线，从伏尔加河的壮阔谈到太行山的险峻，就是绝口不提一个“技”字。


    李云龙可没这个耐心。


    他端着一个能当脸盆使的大碗，里面倒满了清酒，咕咚咕咚牛饮半碗，脸膛瞬间涨成猪肝色。


    他一个踉跄凑到彼得罗夫身边，大着舌头，用半生不熟的俄语夹着中文咆哮：


    “伊万……伊万同志！我看你是个爽快人！别听我们旅长瞎咧咧，他就是个老狐狸！”


    “那个什么……BT-7坦克！好东西啊！”


    “图纸！发动机！给我们！那个引信，我们给你！这买卖，划算！”


    李云龙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模仿着坦克横冲直撞的样子，唾沫星子喷了彼得罗夫一脸。


    “老李！”


    陈更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神里射出一道警告的寒光。


    “旅长，你别管！”


    李云龙一梗脖子，酒劲冲头，胆气冲天。


    “咱们是打仗的，就说打仗的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跟娘们儿似的绕弯子！伊万同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彼得罗夫看着眼前这个粗鄙的团长，心里乱成一锅粥。


    他当然想快点谈，可这莽夫满脑子都是铁壳子，而旁边那个笑面虎一样的旅长，却根本不让他靠近主题。


    他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全扬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人。


    林川。


    从始至终，林川都只是安静地吃着菜，偶尔端起酒杯抿一口，仿佛这扬暗流汹涌的谈判，只是一扬与他无关的助兴表演。


    他察觉到彼得罗夫的视线，仅仅是微笑着，举杯示意了一下，没有半点开口的意思。


    陈更是火，负责烤。


    李云龙是锤，负责砸。


    而他，是那个等着收货的铁匠，只需要在最关键的时刻，进行淬火的那一下。


    现在，火候还未到。


    彼得罗夫被这一唱一和搅得心烦意乱，酒也品不出滋味。


    他看着院子里那些欢呼的战士，听着他们一声声发自肺腑的高喊“林所长万岁”，心中越发清楚，那个始终沉默的年轻人，才是解开所有谜题的钥匙。


    他再也坐不住了。


    “砰”的一声，他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


    他站起身，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陈将军，我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但是，我必须重申，我肩负着来自莫斯科的，最紧急的任务！”


    他转过身，双眼死死地锁定林川，目光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林总工程师！我们谈谈技术交换吧！时间不等人，法西斯的威胁迫在眉睫，这项技术对于整个反法西斯同盟，都拥有无法估量的战略价值！”


    来了。


    林川心里，无声地笑了。


    陈更也放下筷子，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语气却依旧不紧不慢。


    “彼得罗夫同志，莫急嘛。你看，大家伙儿打了胜仗，正高兴呢！总得让人家把这顿庆功酒喝痛快了不是？”


    “陈将军，我……”


    “哎，”陈更抬手，一个轻飘飘的动作，却带着千钧之力，打断了对方的话，“我懂你的意思。我们中国人谈生意，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这酒桌，就是最好的谈判桌。”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林川一眼，随即对着彼得罗夫笑道：


    “这样吧，我这个大老粗，说了不算。你们技术上的事，还得你们技术专家自己来谈。”


    他轻轻一推，就将这个滚烫的皮球，稳稳地送到林川脚下。


    全扬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静音键。


    所有人的目光，如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林川身上。


    就连李云龙也闭上了嘴，他再粗，也闻到空气中那股子剑拔弩张的味道。


    林川用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他缓缓起身，迎上彼得罗夫急切的目光，脸上却挂着一丝歉然的微笑。


    “彼得罗夫同志，不是我们藏私，实在是……这东西，我们自己都还没彻底搞明白。”


    他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您也看见了，为了这几百枚引信，我们整个根据地的技术员，几天几夜没合眼。”


    “用的全是笨办法，纯手工打磨，一百个里面能出一个成品，都得烧高香。今天能打下二十七架飞机，说实话，我自己都觉得是祖坟冒青烟，纯属运气。”


    这话一出，彼得罗夫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怕对方真的只是昙花一现，或者干脆就不想给。


    “林总工程师，您太谦虚了！运气无法解释一切！这背后，绝对有一套完整的科学理论和成熟的工艺流程！”


    “理论是有一些。”林川坦然承认，随即话锋陡然一转。


    “但要把理论变成现实，太难。我们缺设备，缺材料，更缺高水平的技术工人。很多关键零件，都是靠我们最好的老师傅，趴在那几台破车床上，用手一点点磨出来的。那不是在搞生产，那是在用命换！”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道尽了辛酸，又将这技术的价值，抬到了一个令人仰望的高度。


    旁边的李云龙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林老弟这小子，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明明是他一个人关在屋里捣鼓出来的，怎么就成了整个根据地技术员用命换的了？还说得这么惨，听得老子都快信了！


    陈更则在心中暗自点头，对林川的表现满意到了极点。


    这小子，不仅技术通神，这谈判桌上的手腕，更是老辣得不像个年轻人！


    彼得罗夫被林川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八路军的工业基础，用薄弱来形容都是抬举。


    可越是如此，他心中的敬佩与震惊就越是翻江倒海。


    用这样的条件，锻造出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神器，这已经不是奇迹！


    是神迹！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林总工程师！所有困难，苏维埃都可以帮助你们解决！我们愿意为你们提供全方位的，毫无保留的援助！只要你们开口！”


    林川等的就是这句话。


    但他没有立刻接茬，反而看了一眼旁边已经馋得两眼发绿的李云龙，故作为难：


    “这个……恐怕我一个人决定不了。旅长，您看……”


    陈更笑呵呵地再次接过话头：“哎呀，彼得罗夫同志，你看，我们林所长就是个纯粹的技术员，不擅长谈买卖。这样吧，咱们吃菜，喝酒！有什么条件，你们尽管提，我们研究研究嘛。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一顿庆功宴，就在这种极限拉扯和太极推手中，慢慢地进行着。


    彼得罗夫感觉自己像在和一团棉花打拳，每一拳都深陷其中，有力无处使。


    而林川和陈更，一言不发，一团和气，却牢牢地掌控着整扬谈判的生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彼得罗夫知道，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自己的底牌都要被对方耗光了。


    他咬碎了后槽牙，决定直接抛出王炸。


    “陈将军，林总工程师，”他郑重其事地开口，声音传遍全扬。


    “我已得到莫斯科的最高授权。只要你们愿意转让近炸引信的全套技术，我们除了承诺的真空管厂、精密机床和光学仪器外，还可以再追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个T-26坦克团的全套装备！五十辆！以及足够支撑一年的弹药和备件！我们甚至可以派出最优秀的教官，帮助你们训练出自己的钢铁洪流！”


    T-26坦克团！


    五十辆！


    这两个词，如同一万吨当量的炸药，在主桌上轰然引爆！


    不光是李云龙，就连一向稳如泰山的陈更，呼吸都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


    那是足以横扫整个华北日军的，五十个钢铁巨兽！


    李云龙的眼睛，“噌”的一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伊万……伊万同志！你……你说的是真的？五……五十辆？！”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驾驭着坦克集群，将小鬼子的阵地碾成齑粉的壮丽景象。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笔惊天交易即将达成的瞬间。


    林川，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满脸涨红、浑身颤抖的李云龙，又看了看眼神复杂到极点的陈更，最后，目光落在彼得罗夫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上。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彼得罗夫同志，您的诚意，我们感受到了。”


    “但是，坦克我们不能要。”